你见过乌鸦的眼神吗？那种苍白和冷酷，像是揭穿了亘古以来的迷人谎言，又送来荒凉而空洞的慰问。最后一次见到这种眼神后，我就一无所有了。

现在，我的眼前是一片荒原，没有喧闹，没有厮杀，没有梦想也没有荣耀，原来一无所有可以这么彻底。

我独自走在荒原里，忽然觉得非常孤独，仿佛我一直这么走着，从来没有生活在人群中。

一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是一个夜里。那年好像八岁，我拼命奔跑，躲避刀剑的追杀，到了一座荒山时，见到树顶的乌鸦。他冷冷的看着我，那眼神苍白而冷酷。

那个夜里，父亲对我说：你看，这就是江湖，所有的美好都是谎言，是杀戮和血腥的下酒菜。等你长大了，要改变这些，为江湖制定新的规则。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从此拼命练武，遍访名师，为了有一天登上武林盟主的席位，给江湖制定新的规则。

但是，除了父亲的告诫，我同时记住的，还有乌鸦的眼神。

二

很多年后，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还是一个夜晚。

那时，所有门派围攻五毒教，这来自苗疆的邪恶教派，在中原屠戮生灵，各大门派高手被残杀者数不胜数。因此，我们决定在今晚做个了断！

临行之前，我们共同起誓，谁手刃五毒教主，谁就是新的武林盟主！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我的机会要来了。

那晚的厮杀无比惨烈，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每个人都红着眼睛，血泊中倒映着无数绝望的脸，他们的生命像蝼蚁般被碾压，谁也无法逃脱，要么倒下，要么战斗。

五毒教主可能没想到会面对如此凌厉的攻势，被打得措手不及，平时神秘威严的他，此时身负重伤，面目却更加狰狞，他的面前尸积如山。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我提着剑冲了上去，毫不迟疑，这是必须要走出的一步，否则，浓重的血腥味永远无法散去。出乎意料的是，五毒教主还是那么强大，每个招数都是杀招。这一生，我都没遇见过如此顽强的敌人，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敢上前，明白了各派高手在他面前尸积如山意味着什么。

但我必须坚持，只要杀了他，我就是武林盟主，江湖就会有新的秩序。而这时，五毒教主却笑了，笑得无比狰狞，让我浑身一颤：“小子，是不是杀了我就能做武林盟主？”

我没回答，这种时候，任何分心都是致命的。但是，五毒教主又开口了：“今晚我逃不出去了，好！我让你做武林盟主，看看我们谁死得更惨！”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容阴森可怕，稍一迟疑，他已欺近，双掌结实的拍在我胸口。奇怪，胸口被震得几乎碎裂，却好像没有疼痛感。我咬紧牙关，一剑刺进他的胸膛，几乎没到剑柄。

瞬间，空气都停滞了，武林豪杰们的双眼齐齐看向我。五毒教主嘴角一阵抽搐，最后狞笑了一下，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将剑拔出，踉跄着往回走，眼前的一棵树上，一只乌鸦冷冷的看着我，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那只，让我心里一寒。

三

我成了武林盟主！现在，整个武林对我充满敬仰和信任，只要我一声令下，可以发生任何事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很快，就要迎接属于我的时代。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我为江湖制定的全新秩序，也会欣慰吧。

夜晚凉爽宁静，我独自在小园中散着步，好像很久都没有如此清闲的心情了。这个让人疲惫的江湖，难道不该有所改变吗？我畅想着，从此，江湖会充满秩序，不再有暴力杀戮存在的余地；江湖会是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一个天堂般的地方……

身畔树梢上，“哇”地一声，一只乌鸦停落枝头。冷冷地看定我。忽然间，心里的闲适隐遁无踪，我必须抓住他，扫却幼年以来的心头阴霾，哪有大英雄害怕乌鸦的呢？

如果没有这纵身一跃，然后摔在地上的疼痛感，我可能不会知道：我的武功被废掉了！

四

现在，我才明白五毒教主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有一种独特的功夫，专门断人经脉，废人武功。那晚，五毒教主眼看没有生路，就在我身上使了手段，算是最后的报复。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继续做盟主吗？我还能领袖武林吗？腥风血雨的江湖，怎么能听从一个没有武功之人的号令？魔教会不会因此卷土重来？我拿什么保护他们，拿什么维护新的秩序？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辞去盟主之位。

那个下午日头很烈，强光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各大门派整齐排列，他们眼里满是信任和期待。可我不能骗他们，我必须坦白。

“各位同道，今天召集大家，是想……”

所有的梦想都到此为止，过了今天，我也要站到那些人中间了，然后，我为什么还活着？

“是想告诉大家，五毒教总坛虽然被灭，但是……”

但是我的武功废了？我为什么要当众说这些？如果他们中间混着五毒教的余孽，除了盟主的身份，还有什么能保护自己？这是江湖，父亲告诉我，一切美好都只是血腥杀戮的下酒菜，这个消息不会传出去么？我能信任他们？

“五毒教总坛虽然被灭，但是五毒教幸存的余孽一定还会兴风作浪，所以，接下来各大派要同仇敌忾，让五毒教在中原彻底消失！”

讲话结束了，我在喝彩中走下讲坛，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从这一天起，我害怕他们信任的目光，怕有一天会突然变成乌鸦的眼神。

五

烛光下，妻子寒霜的脸透着晶莹的色泽，我喜欢这一刻的她，更喜欢她孩子般闪烁的眼神，仿佛对世界充满好奇，总觉得我能给她带来什么惊喜。此刻，她正看着我，等我说话。

“寒霜，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

“因为你是大英雄啊！”

不知为什么，最后三个字让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咬着牙，很久才挤出几个字：“如果我不是英雄呢？”

“怎么可能？我从小就想嫁给真正的英雄！”

“那你走吧。”最后几个字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觉得，世界空空荡荡的，全是这句话的回音。

“你说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脸上挂满了谦卑和讨好，一直以来，我生气的时候，她都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滚！”我感到愤怒燃烧了整个灵魂，我没法再思考任何问题，疯了一般喊出来。她被吓哭了，一步步走向门口，在出门的刹那，转过身用最大的声量喊道：“你就是一个大英雄！”

我不知寒霜何时出去的，也不知自己静坐了多久，直到夜风吹乱了烛光，我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周围是熟悉的屋子和陌生的世界。

我踉跄着走出门，在花园里游荡着，回想自己的经历。从少年时的誓言，到与五毒教主的决战，那些峥嵘岁月，那些理想和未来，在短短几天失去了。现在，我是一个废人，而且欺骗着整个武林，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正想着，耳畔风声呼啸，几个人影从四处窜出，将我团团围住。他们身手普通，绝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一运气便周身疼痛，没有武功的我很快被打倒。万分危急的时刻，另一个身影出现，剑影闪动处，黑衣人全都应声而倒。他转过身，见到我，一脸惊讶：“哥哥，怎么是你？”

是的，他是我的弟弟，一直跟随我行走武林，也是第一个知道我武功被废的人。我们喝着清茶，说着话，过去曾有无数次这样的夜谈，但此刻，从话题到茶水都那么苦涩。

“哥哥，你的武功废了，也是为了整个江湖，这不可耻。只是，各大门派和五毒教余孽迟早会知道真相，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这个哥哥都在保护弟弟，我怎么说得出希望他替我保守秘密的话呢？

“这样吧，你不如干脆宣布把武林盟主让给我，反正你我兄弟，谁当盟主都一样，你说呢？”

看着他一脸的期盼，我呆住了，这是我多年来悉心照顾的弟弟吗？武林盟主的位子真的这么重要吗？那一刻，一个邪恶的意念忽然占据脑海，让我来不及想别的任何事情，我咬了咬牙，点点头：“让我想想，明天告诉你。”

“好，我等哥哥消息，不过这事不能拖延，你的武功已经被废了。”他最后几个字加重了音，在我听来如惊雷轰鸣。

第二天，我邀请弟弟一起喝酒，在酒中下了毒。他没有丝毫怀疑，带着对人生美丽的憧憬，死在了酒桌上。看着安静的弟弟，所有的感觉都没了。

夜里，躺在床上的我，轻轻说了一句：“我杀了自己的弟弟！”想看看自己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我睡着了。

六

荒原，没有人烟，没有边际，没有梦想也没有荣耀。我独自行走着，好像从来没有生活在人群中。

前方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是五毒教主！我慌忙拔出剑，以最快速度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无力的低下头。然而片刻后，却吃吃地笑了起来，缓缓抬起头，那冷冷的眼神，真像那晚的乌鸦。

我大惊失色，在他的眼神和笑声中不知所措。笑声渐渐弥漫了整个世界，笼罩了我所有的听觉，直到我惊醒，笑声仍然在。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恢复神智，却看见眼前真的有个人在笑。这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我从没见过，他怎么会在我的房里？

“你是谁？”我本能地从床上一跃而下。

“你可以叫我肖毅，曾经是五毒教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我唯一的幸运，是从你们绞杀教主的现场逃了出来，又在暗杀你的那天逃了出去。”

“无名小辈，为什么敢出现在我面前？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以后弃恶从善吧。”我努力摆出的镇定和傲慢，被他的冷笑击得粉碎，这笑声曾进入我的梦里，把我惊醒。

“我为什么不敢出现？你的武功已被教主废了，你还杀了你的亲弟弟。这个家里，还有谁能保护你么？”

“你……”冷汗立刻湿透了衣衫，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现在要杀你的话，就太便宜你了。这样吧，你帮我做些事情，你还是武林盟主，你的事也不会有人知道，怎么样？”

我堂堂武林盟主，怎么会被魔教宵小之辈威胁？我的第一反应是求死：“你杀了我吧！我怎么可能为你们效力呢？”

“杀你还不容易，但是，只要我告诉整个武林，他们敬爱的盟主不但没有武功，而且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的下场会怎样？”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只能是静止的，就像梦里的荒原，没有爱恨，没有梦想，没有未来……

“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

“拿着这个。”他掏出一张纸，上面是围攻五毒教的各大门派掌门人名单：“按这名单，一个个杀掉这些人，他们那么信任你，你只要骗他们过来，五毒教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

此后发生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那冷透灵魂的汗水，还有远处一声乌鸦的鸣叫，我好像死在了那一天。

七

有些路是不能回头的，当你向前跨出一步，背后就已经荒芜了。

几个月来，我按着名单，把那些掌门一个个叫来，一起喝酒，然后看着他们无力的倒下。曾经，我们舍生忘死地围攻五毒教总坛，而如今，我亲手杀了他们，这就是我曾想改变的江湖规则吧？

但我唯一改变的是自己，我越来越没有知觉，好像变成了木偶，所有的反应都出自本能。只是午夜梦醒之时，会惊讶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我就是活着，而且越来越警惕周围的环境。花坛边、池塘里、老树下，每一声蝉鸣都带着恶意。

我不想与寒霜亲近，每次她叫我英雄的时候，粉身碎骨般的疼痛就遍布周身。我拼命呵斥她，驱赶她，真希望她有一天突然就离开了，那样我会好受一些。今晚，月明星稀，夜冷霜寒，我照旧赶走了她，独自走在小园中，心里像是倒空的酒瓶，没有了醇香的酒，只留下刺鼻难闻的气味。

“公子，武当派掌门玄真道长求见。”家童打破了我的沉思，那一瞬间，我从心里过了一遍名单，奇怪，我并没有邀请他，他为什么会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开来。

厅堂之中，玄真道长向我施礼，态度还是那么恭敬。宾主落座后，他说道：

“盟主，近来各大派掌门陆续收到您的邀约，可是来的人都再无音信。不知盟主可知此事？”

“是我邀请了他们，商量剿灭五毒教余党的事情，而后，他们都回去了，却不知为何再无音信？”

“这就奇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盟主，各大门派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到时希望盟主组织大家共同商议这件事情，若是五毒教加害，一定铲除他们。”

“什么？他们都来了？”惊慌之下，我手中茶杯掉落在地。

“是，明天清晨应该都能到了。既然盟主并不知情，贫道就先告辞了。”

“既然来了，为什么急着走啊？”不是我在说话，此刻的我已经心神慌乱，不知该说什么了。是肖毅，他突然从我身后走出，我的心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头晕目眩。

“盟主，这位后生是……”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的座位上已经施了我们五毒教的软骨散，你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你是五毒教的人！”玄真道长拍案而起，却立刻无力地坐下，他慌张地望着我：“盟主，这……”

“哼，什么盟主，告诉你，他不但被废了武功，而且杀了自己的弟弟，各大门派的掌门也都死在他手里。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走不出去了！”

“你……你为什么……”如死尸一般的我被肖毅的话惊醒，回头惊慌地望着他。他却冷笑着，淡淡的说：

“还等什么？把他绑起来，到时候，也好跟各大门派的人交涉，求个自保！”

我没有再说什么，胡乱地绑了玄真道长，把他关进了柴房里，彻夜守在门口。不知为何，我觉得被关押等候斩首的是我。整个世界都成了监牢，我已无处可逃。

八

那是很奇怪的一夜，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坐在柴房门口。于是，我有了充分的时间，回忆自己可笑的一生。

我想到那个血腥的夜晚，父亲给我的嘱托；想到围攻五毒教时死难的兄弟，想到那些人信任的眼神，想到了自己的梦想和抱负，还有这腥风血雨的江湖……最后，我想到了寒霜的眼泪，还有那句让我勃然大怒的话：

“你是个大英雄！”

我是个大英雄？这些日子，我不敢回味这句话，我不敢回忆自己做了什么。我像被蒙了眼睛的驴，早忘了大千世界，只是凭着习惯在黑暗里转来转去。可是，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远方晨曦初露，像一把剑劈开了浓重的黑夜，阳光如泼洒的血。而我，不知何处升腾的豪情，突然之间，我很想撕破这黑夜。我找了一把匕首，推开柴房的门，放了玄真道长。临行之时，我求他不要将我所做的告诉武林中人，他好像答应了，我稀里糊涂的放走了他。

我终于做了一件自豪的事情，似乎可以告别这该死的循环了。这时，第一个想法，是去找寒霜，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告诉她，我不是废人，我敢面对生死。我急不可待地走到她的房间，发现里面有声响，是她和肖毅：

“你别过来，我相公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他？他现在就是个废人！我告诉你，我现在就算在他面前做这些，他也不敢说话！”

后面的一切都听不清了，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冷笑，这时，所有的恐惧都成了笼中的野兽，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踹开门，冲了进去。肖毅看见我，呆了一下，我没有停手，举起凳子扔向他，趁他躲避的间隙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他本来就武功平平，在房间内也施展不开，加上突如其来的惊慌，一时竟甩不开我。无论他怎样用拳头砸，用脚踢，我死不松口，若就这样死了，我不会后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我用来解开玄真道人绳索的匕首还在身上。我掏出匕首，刺进他的身体，感受到肮脏的血液热腾腾地流满了我的手，他倒下了，我也无力地坐在地上。

“少爷，外面……很多人，拿着武器，气势汹汹的说要找你！”家童慌张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于是我真的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寒霜和家童不寒而栗，有生以来，他们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笑声。

我踉跄着走出门去，各大门派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为首的就是玄真道人。他看到我，立刻声嘶力竭的吼道：“就是他，一切都是他干的！”

我看着眼前这些人，所有脸孔都很熟悉，那个晚上，我们生死与共，歼灭了武林公敌。而如今，我是武林公敌了，他们的眼睛死盯着我，那眼神……是的，就是乌鸦的眼神！

我又笑了，从未如此畅快。然后，我的眼前再次出现那晚的一幕，刀剑、厮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但这些很快消失，我来到了这片荒原，没有喧闹，没有厮杀，没有梦想也没有荣耀。

我独自走在荒原里，忽然觉得非常孤独，仿佛我一直这么走着，从来没有生活在人群中。

完

初稿 2001年12月

定稿 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