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劲已过不惑之年,但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中等个子,黑框眼镜,微微发福,剃了个精神的板寸。今年,离阿劲第一次踏上德国的土地,已经过了整整十七个年头。
如今他在德国的生活平平淡淡,买了房子,一个人住着,家和单位两点一线。饮食男女,尚得自洽。日子顺流而下,仿佛本该如此。三十岁时湍急的水流,好像不曾存在过。
- 壹 -
2002年初,阿劲未满27岁, 辞去工作,带着4个月德语强化班的成果,只身一人来到开姆尼茨技术大学(TUC),开启他的读研旅程。
去德国前,阿劲在医院工作,专业对口,学以致用。科室的工作氛围也不错,领导爱惜人才,五年的磨砺,有计划被提拔为院办副主任,但这些都没能留住他。领导没有语重心长,反倒允许他白天打个卡,再去上德语班。交辞呈的时候,心中五味,不得而知。
阿劲的父亲年轻时支内去了贵州,遇到母亲,便留下了,但也忘不了上海。谆谆教诲下,阿劲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却不想高考失利,只考上个大专,但百转千回,终归回到了上海。
父亲的亲戚多在上海,衣食住行,也都能有个照应。一切安排妥当,便要开始上学。
学校离同济近,耳熟能详,同学们又起意,不能不去看看。于是,大学的样子变得具体了。学子们各个独善其身,煞有其事的样子,自己却踏不进去。野花香,且正经,勾得心神不宁。回去后,阿劲格外刻苦努力起来,处处争为人先,招人侧目,但也幸而没被认作是个怪人。
然而毕业的时候,三年的努力没能换来最心仪单位的录取,阿劲觉得被敷衍了。
阿劲没有等。区级医院的工作,他还是喜欢的。而且按照国家当时的政策,专科毕业工作两年后,可以参加研究生考试,阿劲早已了解。搜集信息,认真复习,不在话下,阿劲的目标是专业对口的上海二医大。
但98年前后,政策有变,研究生院校在招生标准上被给予更多的自主权,而他的目标院校,包括备选院校,最终公布:当年没有招生计划。
挨了这记闷棍,阿劲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投向了专升本考试。稍加温习,阿劲考了个上海市第二名,被上海交大成人教育部录取,但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接下来的三年里,每周有四个晚上,阿劲五点准时下班,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横跨两个区去读夜校,风雨无阻。时间紧张,大多数时候,阿劲都要等到十点多,课上完了再吃点东西果腹。
那是新旧世纪交替的上海,万象更新。但阿劲没什么时间对周围的一切感兴趣,工作和学习占满了他的大部分生活。拿到夜大专升本文凭的2001年,阿劲已经26岁了。但他明白,这只是跳板。
阿劲开始认真衡量搁置的读研计划。在职硕士就不考虑了,骗不了别人更骗不得自己。至于在国内念研究生还是国外念,他决定出国:既然都要辞职才能得以成全,干脆破釜沉舟去国外闯闯!
当时在留学市场并不热门的德国,最初并不在阿劲的选项里。但一次推介会的无心插柳,让阿劲动了心。学科专业性方面并不比美国和日本差,且学费全免,学制也相对自由,可边工边读。对于出身工薪阶层的阿劲来说,怎么看似乎都比美国和日本来得更合适。
唯一的阻碍是语言,毕竟在26岁的年纪,重新开始学一门语言,且用这门语言读研,难度可想而知。阿劲通过中介,报了4个月的德语培训班。
于是每天去医院打卡后,他和一群20岁不到的大学生同堂学习。四个月后,阿劲的结业考试成绩全班第二,用培训班奖励的奖金,把培训费免了。
凭借拿到的语言学习时数借由中介就可以申请学校,但这还需要他在德国的语言班,继续学习通过DSH考试(德国高校外国申请者入学德语考试,由各高校单独组织,其成绩被德国所有大学所承认,当时相对比较主流且容易)后方可正式进入专业学习。
无论如何,大学的轮廓,似已看到。2002年3月,带着父母的支持、亲朋的不舍和同事们的祝福,27岁的阿劲踏上了德国求学之路。
- 贰 -
当初通过中介,阿劲拿到了两所大学的offer,德累斯顿技术大学和开姆尼茨技术大学。德累斯顿的语言班费用较贵,综合考虑后,阿劲选择去开姆尼茨(Chemnitz)。
开姆尼茨曾是东德的工业重镇,二战中被重创,1945年后重建。阿劲初到这里是三月底,还是漫天大雪。与想象中的西方世界不同,市中心只有一条街道,两三个商场,街上行人寥寥。消耗尽最初的好奇,阿劲觉得自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
在开姆尼茨花一年时间,读完语言班后通过DSH考试,而后在大学里用差不多一年半时间,拿到Vordiplom基础文凭。接着明确研究方向,做出研究成果并辅以企业实习,最终花3-4年时间获得Diplom学位。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安顿下来后,阿劲就没再问家里要钱。德国大学的暑假为每年的七月至十月。第一年,阿劲经打工中介公司介绍,找到一份在斯图加特水果市场的兼职,一小时6.5欧元。时薪不高,但平日工作超8小时,时薪可上涨至1.25倍,周末则是1.95倍。阿劲用11个星期,赚够了一年的正常开销,6000多欧。
一次赶回开姆尼茨办事,遇上末班车晚点,百转千回回到家,已是凌晨。接着白天搬家,忙碌一天后,阿劲又踏上了去斯图加特的火车。
阿劲的生活中少了些色彩。在大学时期,阿劲曾是交谊舞社和书法社的主力干将。而今,兴趣爱好都已放下了。它们必须挤出空来,为工作和学习让步。在开姆尼茨期间,阿劲只回过一次国,累的时候咬咬牙,日子也就一天一天过去了。
2004年,在拿到基础文凭后,阿劲如愿离开了生活两年半的开姆尼茨,申请到了德国首批三所精英学校之一的卡尔斯鲁厄技术大学(KIT)继续第二阶段的学习。11年前,大一时候看到的“大学的样子”,现在正完完本本,清清楚楚地摊在眼前。这一次,阿劲知道自己踏在圈里。
一切似已步入正轨。
阿劲是一直有皮肤过敏的,来到卡尔斯鲁厄(Karlsruhe)后,过敏的症状加重了。去皮肤诊所检查,医生劝,最好还是去综合医院检查一下为好。检测下来,肾的指标不好,阿劲做了肾穿刺。
从医院回家后次日,却感不适,于是返还医院。检查后发现是肾穿刺引发的大出血,留院后穿刺的结果也出来了,当然不容乐观。原来不知何时已患上慢性肾炎,而过于劳累是可能的加重病情的诱因。侵蚀下,肾脏已然不堪重负,严重受损。德国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吃药稳定血压,定期验血,阿劲同意。
阿劲没和家里细说,依旧打工上学,但更注意休息。通勤的电车上,望着满车厢的乘客,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样子,阿劲经常低头擦泪。
而几个月下来,化验单上的数据越来越不理想,一向独立的阿劲终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亲朋好友们劝阿劲回国治疗。老实说,阿劲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他想再等等,等到毕业后再回国治疗。但父母想阿劲回到他们身边,父母想照顾阿劲。
2005年8月,三十的阿劲中断学业,回国治疗。买机票的时候,他选了一年期的往返套票,给未来留了一个出口。
国内的治疗过程果然和德国如出一辙,保守治疗,即便辅以中药也收效甚微。
直到妈妈决定捐出自己的一个肾给他。
手术很成功,阿劲的各项指标基本回归正常,人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一年机票的期限将近,阿劲不想半途而废,他决定返回德国继续求学。一众亲朋好友理所应当地劝阻,但这一次,父母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小时候他们对阿劲管教甚严,希望阿劲考回上海。而大学以后,他们就渐渐放手,不再过多干涉儿子决定了。无论是曾经的求职还是后来出国,二老都予以支持。
阿劲自己不是没有过顾虑。亲朋好友们的担忧当然有道理,手术虽然成功,但从此不能停药,也不能过度劳累,这柄悬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能将伴随自己往后几十年的人生。待在中国更保险。
最彷徨的时候,最劳累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阿劲都不曾放弃,也不曾停下脚步。如果这一次能够半途而废,低头耷脑地顺从,那阿劲还是那个阿劲么?
2006年8月,赶在一年期机票过期之前,阿劲再次踏上了德国的土地。
-叁-
回到德国后,日子渐渐步上了正轨。阿劲又花了三年的时间,于2009年初顺利毕业。期间,阿劲并没因身体丢掉了独立,还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兼职。不过兼职在实验室做助教,专业性更强,薪资更高,且不用出卖力气。
阿劲原本打算先在德国工作几年再考虑回国。没想到一待就是十年。
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班贝格(Bamberg)。一年后,阿劲拿到了欧盟永久居留证。2011年,阿劲搬到了现在生活的慕尼黑(München)东郊。
慕尼黑东郊,空气清新,生活便利。一部S-Bahn(城际地铁)半小时即可直通慕尼黑市区。2015年,阿劲从房东那里买下了已经租住多年的房子,去年又贷款在附近购置了另一处房产。
至于工作,阿劲在一家医疗软件公司做工程师,强度合适,且留有足够的时间给兴趣爱好,而收入也完全能够支撑生活。
现在阿劲每天早上7点,起床淋浴,换上衬衣外套,驾车十来公里到慕尼黑市内的公司,早餐、午餐都能在公司餐厅解决。餐厅选择蛮多,阿劲对其中的香烤肋排(Sparerips)情有独钟,餐后约上三五同事,聊聊天谈谈心。天气好的话,还能绕着人工湖散散步。午休时间差不多一小时,而一般下午5、6点可以下班。
德国企业格外重视工作与生活的平衡,除非遇上特殊情况,公司不提倡员工加班。
下班后,阿劲会去公司的健身房锻炼一个小后,然后驱车回家。
晚饭一般是阿劲自己下厨。胃比人还难适应环境,来德多年,能选择时,阿劲还是会选浓油赤酱的中国菜。
一个人生活,吃饭是头等大事。阿劲闲时会去附近的超市大采购,柴米油盐酱醋茶常备,从中式厨具到食材也都一应俱全。多年的下厨经验使得阿劲对自己的厨艺还是颇有自信,粉蒸肉、宫保鸡丁等拿手菜信手拈来。今年小年夜的时候,他还应节气自己和面擀皮儿包了一桌饺子来过节。
有时晚上也会和朋友聚个餐,或者去啤酒屋小酌几杯。德国人外冷内热,初见面时可能不易接近,但若真心结交,就能慢慢感受到他们的诚意。
当然,德国人的严肃劲儿可名不虚传。阿劲曾想养几条小鱼,在捞鱼前店员问他有没有鱼缸,其实阿劲就想用一个玻璃花瓶养着玩,但没敢说实话,就比划了一个圆鱼缸的样子,店员确认完是圆的以后,面露异色,说对不起,在欧洲不能把鱼养在圆鱼缸内,那样鱼没有界限感会发晕,养鱼必须要用方鱼缸并且尺寸要达到一定的大小。
周末和假期里,阿劲喜欢出去走走。德国立法规定,员工一年带薪年假不得少于20天,一般企业都会给到30天左右。目前,欧洲和北非阿劲基本已经踏遍。而大多时候阿劲都选择一个人出行,说走就走,无需迁就。他喜欢拍照和分享,朋友圈里满是他的旅行照片与感悟。曾有好友让他干脆开个旅行专栏,或者跟上潮流搞个直播,铁定会火。阿劲却一笑置之:“我连支付宝都没搞明白呢,还玩什么直播啊。”
曾经的拼命三郎如今似乎对一切都云淡风轻。可能是自己学有所成后终于放下了心结,可能是年纪渐长心性愈加沉稳,也可能是德国式的严肃认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他。现在的阿劲,对待生活颇有些怡然自得的味道。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旧瘾于一个人的状态。有人会艳羡,有人认为无聊,但这些都于阿劲无虞,阿劲已经早早制定好了今年的旅行计划——白俄罗斯、乌克兰和爱尔兰,补全欧洲大陆上所剩无几的几块拼图。
17年前,当他在27岁的年纪,决意放弃一切来到德国时,种种因缘际会,阿劲是否已预料到,或是没有?
这些,恐怕并不重要吧。
访谈 Interview | 祝某某
编辑 Editor | 胖桃 祝某某
排版 Layout | 祝某某
笔者按:这是一篇延迟了两年多的文章,怕写不好。16年和主人公在慕尼黑用上海话“噶散户”的情景历历在目。近一个月的筹备,访谈,撰写。多次占据好友胖桃陪女朋友的时间来讨论修改以及吵架,感恩。
原文于2019年4月发表在个人微信公众号 亚力克斯祝。
无论年纪性别,不忘少年之志
无论庙堂江湖,身怀侠义之心
听说简书是个以文会友的好地方,打算过来瞧瞧。公众号也好,简书也罢,只想找个地方,和各位少侠聊聊,这个奋不顾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