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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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这里后,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身心受到侵蚀,彻底被剥夺自由,甚至失去自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根本不会有人愿意上战场。但是,大家都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涉足地狱。这种力量不是源于自己,而是来自他人和环境,由不得你拒绝。不过自己推动自己的人,在地狱尽头看的可能有所不同。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加残酷的地狱,而这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能知道。

                              ——进击的巨人•艾伦



这一切朦朦胧胧,白讼看不清那人面容。不,应该说,忘记了他的模样。隐约感觉是个中年人,这人好像是白讼的父亲。是的,他是白讼的父亲——白石。他的成绩一般,白石为了让班主任“好好照顾”儿子,把刘磊请到家中吃饭,还包了红包,这件事正好被儿子撞见,喊着:“不是你说:‘人穷志不穷吗?!’” 白讼从梦中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在出租车上,今天要去面试。

白讼坐在小车后排。车上只有白讼和前排的司机。车上开着暖气,徐徐吹在白讼脸上,太暖和了,他昏昏沉沉睡着了。

司机转头对他小声说:“财富大厦快到了。”

白讼看见司机的脸又长又油,是油条吧。前方有根电线杆,顶部左边是鲜红色,那是红灯。司机没有踩下刹车,闯过红灯。白讼看见了,扯着喉咙吼着:“你刚才闯红灯了!”

司机毫不在意说着:“没事,前面的车走了,我得跟上,后面还有车,一旦停下会撞上。”司机瞥了一眼反光镜——没有一辆车。他是老油条了。

临走前母亲对白讼说过,不要闯红灯,很危险。司机为了缓解尴尬,扯回话题,问他:“你来这里干嘛?我记得这是办公区,你是来面试的?还是来工作的?”

司机礼貌地询问,白讼只是瞪着他,气得司机关上暖气,车里冷冷的。司机感觉丢了面子,脸上一阵辛辣,为自己找了借口:“我闯红灯是为了让你早点到,为了你好。”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越想越气,踩着油门,向前冲!突然又被红灯挡住了,一下子踩下刹车对他说:“财富大厦不远了,在红绿灯对面,自己过吧!”

白讼看着窗外,寒风吹着树枝不停摇晃,他不喜欢冬天。冬天的每个早晨都要和温暖的被窝作斗争。今天本来打算坐公交的,最后败给了温暖舒适的被窝,又睡了一会儿。不知睡了多久,慵懒地睁开眼,才察觉快迟到了。面试可不能迟到,这会给面试官留下糟糕的印象。匆忙下楼,没看见沙发上的钱包。在楼下,挥手叫来一辆车,给五十元,让司机把他送到财富大厦。现在司机单方面违约坚持说,车子没油了,要去加油,还摇下车窗,指着加油站。白讼看见了微微摇摆的树枝,也看见了红色的加油站。只好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吹得头发微微往左歪,吹在右脸上,好像小刀在脸上划过。司机摇下车窗,伸出手要他付钱,白讼嚷道:“你没把我送到财富大厦,不能给五十元!”

早上等出租车,正好旁边有个早餐店,看着这么多人吃饭,他也饿了。摸了摸兜,拿出来一看——是一张五十元纸币,那是昨天买东西找的零钱,还没放进钱包。远处一辆黄色的小车开过来,他挥着手,小车靠近才知道不是出租车。白讼攥着手里的50元,他不知道去K城财富大厦有多远,害怕这些钱不够,便忍着饥饿没吃。他和司机商量,送他到财富大厦,给五十元。司机从来没遇见这样的好事,平时跑一趟都是20-30元,今天50元跑一趟,不亏,同意他上车。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又来找麻烦。

“你没送到财富大厦,得扣六元钱。”白讼理直气壮地说。两人在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在公路边等绿灯的人,纷纷投来目光。司机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感到憋屈,说好五十元,现在又变卦。司机紧紧攥住手里的钱,老实说他真想踩油门跑路,又怕他喊出声,对群众说他宰客,漫天要价。要是这些坏话被公路边的群众听见,以后生意很难做。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妥协了,掏了六块钱递到白讼手上,踩下油门走了,没去加油。

白讼一路小跑,来到红绿灯前,可能是争执花了些时间,刚到红绿灯突然变红了,刚才的人早走完了。公路上没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汽车的轰鸣声,静得异常。白讼没过公路,他知道不能闯红灯,闯红灯是不对的。很快身后黑压压一片,来了一大群人,连转身都困难。有穿着西装的人,他们在这里上班;有一个人,使劲地往前挤,特别着急,他是个小领导。早上要开会必须提前到;有个年青人穿着干净整洁的上衣,和白讼一样来面试。人越来越多,好像乌黑的雨云。年青人向白讼搭话:“你刚来吧,看你的穿着有些不一样呢。”白讼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套着一件大棉袄;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还能看见里面穿的蓝色保暖裤。真是一点面试常识都不知道,起码要打扮得整洁些,留下好印象。

年青人不一样,他穿着一件没有褶皱的蓝色衬衣,打着蓝色领带,外套穿着黑色西装,脚下穿着擦得发亮的黑皮鞋,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还专门喷了香水。举止大方,谈吐优雅,能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等会要过红绿灯了,我们不要落后。”年青人的样子很平常,白讼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啥意思。年青人盯着红灯一秒一秒流逝,车辆缓缓开过,越来越少。还差10秒绿灯,最后一辆劳斯莱斯通过。他们望了一眼左边,又望了一眼右边,看见一辆车没过,正向他们冲过来,不过还有一段距离。人群犹如河马过河一般通过,把整个公路堵住,形成人墙。他们都知道,司机不敢撞,而且有足够的距离,不会撞上。在这群人里,有一个异类,他呆呆地站着,一点也不动,想着:“这不是红灯吗?他们为什么都走了,这不是很危险吗?”抬头起看着红灯,确信现在是红灯无疑。

三天前他在客厅撞见白石给红包,“爸,你在干什么?”他尴尬地把手揣进兜里,把红包藏起来,刘磊的手悬在空中,打算拿红包。他立马懂了,逃进卧室,扯上门,“哐”的一声关上,坐在课桌前,想起小时候的一天晚上。家里为了省电费,点煤油灯,靠微弱的亮光,做小学作业。白石对白讼教道:“我们不去偷,不去抢,能省则省。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穷。”

白石在客厅再次掏出红色票子,塞给刘磊,好让他照顾儿子,给他介绍一份好工作。刘磊咬着牙,过了很久才肯收下。钱给了,白石放心地进卧室安慰儿子。告诉白讼,“我是为了你好。”他继续说:“很多大学生毕业,只能进厂,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休息一天。不然就去餐厅端盘子,每天工作10小时,一个月调休四天,和我一样。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活得又累又苦。你去受苦,将来我的孙子会和你一样活得又累又苦。我在受苦,做作业就只能点煤油灯。”

“你出去,不然我出去!”白石叹息一声,离开了。

第二天白讼在收拾行李,离家出走。白石在门口踱步,犹豫是不是要和他告别,在一旁的李芸对他说,“还是进去看看吧。”白石举起手,又缩回来,李芸只好推开门。白石看着儿子马上离开家,眼角噙着眼泪,啥也说不出来。可是白讼转头第一句就问:“你来干什么?!”白石心里难受极了,白讼不会原谅白石,他们吵架了。

“你走了就永远别回家。”白石这话说得平静,这不是气话,他是认真的。白讼没有停下手继续收拾行李,白石两个步子跨过去,抬起手,在一旁母亲感觉事情不妙,冲进来,拉住他刚举起的手掌。

“你先出去。”

母子两人留在屋里,看着儿子有些不舍。他刚刚大学毕业,要进入社会了,会离开家。白讼看着她说:“别担心,去工作了,隔段时间回家。” 说完这些,突然安静了,只剩下时钟的哒哒声。

李芸不知道怎么和儿子闲聊,话题上和儿子有隔阂,常常点到为止。在大学的时候,李芸给白讼打电话,说不了三十秒就会挂断,每次问的说的都一样。问他:吃了饭没?对他说:天气冷了要多穿衣服。说完就没有了。白讼回答得简单,吃了,穿得暖。两人在电话里无话可说,只好挂断电话。不过,她总是隔三差五打一次电话,虽然知道儿子的答复,但是她还是会联系。白讼看见来电人“妈妈”,知道她会问什么。每一次,都皱着眉头,觉得厌烦,可是他没有挂断,还是按下接听,听李芸重复的问候,一次又一次。

今天白讼要离开,李芸想和白讼多聊几句,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舍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母子两人看着对方,一起听着时钟的哒哒声。

“妈,还有什么事吗?”

李芸想起大城市有很多车子,有很多红绿灯。对他说道:“路上注意安全,别闯红灯,很危险。”最后默默离开,留下白讼一个人在屋里。

李芸离开卧室,看见白石蹲坐在门口,听着一切,脸上还有一些水迹,“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给,他们也要给红包,我不敢落后。”

几天前刘磊召开就业讨论会。刘磊看着家长说,“今年有几个好工作,月薪5000,每周双休,五险一金,名额不多。”有个聪明的家长,明白刘磊的意思,散会后尾随刘磊。白石看见那人鬼鬼祟祟,便跟了上去,和他们一起拐进小道,那人在兜里掏出红包。白石知道他在行贿,不敢打扰他们,灰溜溜走了。

“我不能收。”

他叹了口气,只能走了。刘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躺在病房快要动手术的妻子,医生告诉他要彻底根治,得动手术,会花不少钱。虽然上头明令禁止受贿,但是为了爱心的妻子,他可以闯红灯。他才下了决心召开就业讨论会。可是有人向他行贿,他经过没有思考,还说“我不能收”,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里突然开灯,向妻子说说烦恼,让她给自己拿主意。妻子认为这件事不体面,会遭到耻笑。可是一想到是为了儿子,还是软下心,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妻子支开白讼,白石给刘磊打去电话,让他来家里吃饭。那一天刘磊回家后十分懊悔,满脑子想着妻子,想着钱。他接到电话,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懊悔,承受着罪恶,去了他的家……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你说我们这种普通人,除了行贿还能怎么办?我只是希望他将来不要和我一样做洗碗工……“

李芸在旁边听着,和他一起感受悲伤,慢慢靠近他,拉起他,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泪,两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白讼没道别,没吃饭,也离开了……

白讼呆呆地站着,感觉自己在后退,人群离白讼越来越远,他落后了,被抛下了,孤独的站在人潮里。气势汹汹的人潮,撞得白讼东倒西歪。有个人在努力往前挤,他是主管。公司规定早上要给员工开晨会,公司要提前10分钟到,不闯红灯,会迟到的。他撞倒了在一旁发呆的白讼。白讼摔在地上,膝盖青了。那位年青人跟上人流离开了,白讼脑海闪过那句——不要落后,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些人看见他趴在地上,不想理会;一些人看见白讼倒下在考虑——扶不扶。他们知道,只要停下就会落后,不敢停下来。他们也知道要是停下来他们会被人潮向上推,他们停不下来。他们犹豫,心中有些不安;接着把目光投向一同闯红灯的人,心里突然舒坦了,坚定了信心,不再看他。有一个年轻人试图停下,伸出手,可是被后面的人挤着,不得不前进,最后一个人也没扶,全走完了。

白讼站起来,弹了弹裤子上的灰尘,望向红绿灯,还剩10秒又要变成红色了。他想过公路,可是车辆又不给机会,前排的司机看见很多人都走了,以为没人了。踩着油门向前冲,一个接着一个跟上,就像奔流不息的黄河,让人不敢下水,白讼不敢过绿灯。靠后的司机注意车距,害怕开得太快,要是追尾就麻烦了。有些司机想停下来让行人过马路,可是他们害怕被后面的车辆友好地抱一下。他们只能向前,不敢停下。白讼只能等待下一次绿灯,这一次他没有站在人群中,而是在路边,害怕再一次被撞倒。

人群再一次聚集,大家期待着绿灯。不,他们是等车辆走完。还剩12秒,最后一辆车通过。他们望了一眼左边,又望了一眼右边,可见左边一辆车,想抢绿灯,感觉有段距离,不用怕。他们像海啸一样向前,已经势不可挡。白讼在路边有些犹豫,突然一个人撞了他的肩膀,他不小心踩上白色斑马线。是的,白讼闯红灯了……刚踏上斑马线,想把脚缩回来,可是他没法转身,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他。于是他看了一起前进的人群,这么多人闯红灯,他一点也不孤独,心里舒坦了,不再思考,不看灯是绿色还是红色。和他们一样过吧,习惯就好了……

公路上有一位年轻的司机,从远处看见绿灯还有12秒,正准备踩足油门冲刺!突然看见一大群人,接着就是一个急刹。坐在车后的妻子和小女孩子,一个踉跄,额头差点撞在座椅后背上。小女孩被吓着了,哇哇大哭。妻子急忙询问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急刹很危险。”司机气急败坏地说:“有人闯红灯,还不止一个……”

“我们不要闯,别教坏孩子,知道吗?”

司机看着势不可当的人群,无奈等着。妻子趁现在教育孩子:“这是红灯,我们不能过,要等到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听懂了没?”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面的车辆不停累积,越来越长。

所有人都去对面了,阻拦车辆的红灯还亮着。为了教育孩子,司机没动。后面的司机看见人没了,看着前面的车子不动,疯狂地按喇叭,嘟嘟的声音让人感到心烦。这时绿灯还差七秒。有人从车窗探出脑袋骂道:“你他妈有病吧!没人走啊!”他是领班早上要开晨会,必须提前到。司机还是没动,突然乱糟糟的喇叭声变得规律,一波接着一波,就像海浪摧残着,一块孤立的礁石,随着海浪持续冲刷,原本礁石的棱角被冲刷得圆润了。

一波又一波的喇叭声,又好像声讨乐。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圆台中央,那个圆台既是表演台,也是刑台。有个人在舞台中央双脚伫立站着,像一棵松树,他挺直腰杆,观众席上有很多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说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现实中尖锐的声音是:“快走吧!傻B!是不是脑子有病!你不走别耽误大家行不行?你是白痴吧?!”突然听见一个尖锐的词,他的脸涨红了,因为他的名字叫白弛。现在还差三秒绿灯,他过了,带领后面的司机一起闯红灯。小女孩也喊着:“红灯行,红灯行,哈哈哈!”

白讼回头看着一切,看到司机还差三秒就能坚持到绿灯。听着那些声音是如此刺耳,他颤抖的嘴唇发着细微的声音,“我也没有办法……你也和我一样吧……”他的眼里含着泪光,心如刀绞,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闯红灯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被大海淹没,从海平线上消失。他的内心,他的思绪,整个人变得混乱不堪,在红色和绿色之间不断游离,反复挣扎。这是一种不知对错的混乱,迷失在难以言说的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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