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租 30平方米地下室,有電無窗,月租600元”
這是我寫的招租廣告,貼在人民路上。
600元,在香港沒什麼用,只夠和朋友喝兩次早茶,但當我回到大理,發現這600元很有用,几乎可以買一個月的菜了,所以我決定把空置的地下室出租,就是以前裝煤球和雜物的地方。
招租廣告用黑色硬筆寫在半張廢報紙上,早上貼的,下午就有人來看房子了。
是個扎小辮子、留絡腮胡子的高個中年壯漢,他只看了房子一眼,就說“我要租”,雖然我不喜歡扎辮子的男人,但我看他衣服還干淨整潔,就租給他了。
01
我的人生不過是繞了個毫無意義的大圈,然後又回到了起點。
年輕的時候,我很渴望離開大理這個地方,到大都市去;當我到了香港,回故鄉生活又成了我的朝思暮想。
在香港呆了三十年,今天,我回到了大理。
這裡是我人生的起點,是我出生的地方,五十五年前我呱呱墜地的房子還在,父母去世了,我回來了,孤單一人,兩手空空,我住在父母留下的舊房子裡。
除了銀行戶口里的那一串數字,在這世界上我一無所有,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先生剛去世了,兒子移民國外了。
我孤伶伶活在這世界上,是一個寡婦,也如同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許多人以為只要有錢就有了一切,年輕時我也這么認為,但今天,錢對於我來說,只是銀行的一個數字 ,它沒有感情也沒有溫度,它能買房子,卻不能買到家;能買到衣服,卻買不到溫暖;能買到金銀珠寶,卻買不到親人和友情。
曾有人問我,為什麼要住在父母的舊房子呢?為什麼不在面向洱海的地方建一幢大別墅呢?或者買一套向海的大公寓也好啊。
這是我度過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房子,是我在這世界上惟一擁有的東西,也許某天在房子的某個角落,還能撿到我童年時遺失的一粒石子。
住在空蕩蕩的豪華別墅里,獨自面向大海,縱使我能跳最美麗嬌嬈的孔雀舞,這樣的獨舞,徒增寂寞淒涼。
我不過是這世上一個寂寞的老婦人。
02
地下室租出去後,呯呯砰砰響了一個星期,有一天突然看見房子外面掛了一塊黑不溜秋的布,上面寫著「凡境·一個攝影師的店 攝影·茶藝·民謠」,咦,原來那個扎辮子、留胡子的中年男人是個攝影師,還懂茶藝,還喜歡民謠,這我就放心了,會攝影,懂茶藝,也算是個文化人吧,至於民謠,我不感興趣,總覺得是一些不務正業的人,寫些狗屁不通的歌詞,故作高深的在那裡亂彈亂唱。
他們店的生意好像不錯,那塊黑布掛出來不久,就開始有一些年輕男女出出進進,有時候也會聽到彈吉他和唱歌的聲音,不算嘈吵,尚可接受。
03
那天早晨,我被一把小提琴的聲音吵醒。
半睡半醒之間,我以為我正值身香港的教堂,因為那熟悉的旋律正是我最喜歡的《Ave Maria》。我以為我正在香港,我又以為威廉正睡在我身邊。
在半夢半醒中掙扎了好一陣,我終於徹底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是睡在大理老家的床上,身邊沒有威廉,他已不在這個世上,我是一個人睡在床上。
躺在床上聽完整首《Ave Maria》,我不知道這曲子為什麼會跟著我來到了大理,此刻來安慰我的心。
「萬福聖母瑪麗亞,請允許我以思念慈母的心情,稱念你潔淨的聖名,并垂聽我至誠的禱告。
親愛的母親,祈求你以双手撫平傷痛,讓所有驚慌失措的心靈,遠離不安和恐懼。
仁慈的母親,祈求你以萬德庇佑世人,讓所有孤單憂傷的心靈,得到你所賜安寧。」
我起床,披上披肩,推開門,來看看是誰在這清晨,在我的門口拉小提琴。
門口站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戴著一頂帽子。聽見開門聲,他轉過身,我略感意外,是個外國人,留著白色長鬚,大約六十多歲。
看見我,他取下帽子向我躹了個躬:“Good morning,Madam.”
只因他拉的是我最愛的《Ave Maria》,所以即使我被吵醒,我也沒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很神奇,這首曲子居然跟隨我來到了大理,原來音樂有翅膀,也有腳。
我的房子并不在人民路大街上,而在離人民路兩三米的一個小巷,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站在這裡拉小提琴,因為這裡的途人不多,他應該得不到什麼打賞。
我對他笑了笑,退回房子里,把門輕輕關上。
我已知道誰在拉小提琴,這已經夠了。
後來他又拉了兩首曲子,其中一首是《Amazing Grace》,然後走了。
該死,他專挑我喜歡的歌和曲子拉,這是一件蠻奇怪的事。
但我很肯定地知道,這個人和我毫無關係,我完全不認識他,今生不認識,前世也不認識。
04
我是被打在屋頂上激烈的雨聲吵醒的。
多少年沒有聽過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音。
在香港那個城市森林裡,一年四季不見天日,在高樓大廈間,在地下鐵里,看不見日月星辰,聽不見蟲嗚鳥叫,每一個人都像一部工作的機器,帶著模造的城市化的冷漠的表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像用水泥澆鑄出來的,硬而冷。
而我,居然能忍受在這樣的城市生活整整三十年,離開自己的家鄉,一個美麗而柔情的的風花雪月之城。
在大理,每天早晨從房子里走出去,踩在每一塊青石板上,我的心都格外溫暖踏實,這就是家鄉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愚蠢的婦人,選擇了一條充滿荊棘的人生路,離鄉別井半生,歸來不再少年,是一名年老色衰的老婦。
在嘈雜的雨聲裡,我回顧著自己走過的路,所有的感覺,無法對人言說。
在雨聲中,我又聽見小提琴響起的聲音,又是《Ave Maria》。
初初我以為是幻覺,再凝神細聽,確實是有人拉小提琴,又是那個外國老頭子吧,他已經站在這裡拉了一個月了。
外面下雨,門口沒有遮蓋,我應不應該叫他進來避雨呢?我猶疑了好久。
其實有避雨的地方,走下階梯,地下室門口就有避雨的地方,就是那個攝影師的店前,那裡面是男人,他進去那裡方便一些,我是個老女人,但性別上還是個女人,孤男寡女總不方便。
可能我想多了,但我無法不懷戒心。一個五十五歲的寡婦,要走的路還很長,是孤單寂寞的路,寡婦門前是非多,我怎敢不謹小慎微的過日子。
雨沒有停,小提琴還在響。
我終於忍不住了。
我打開門,他戴著帽子,但身上已淋濕了,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明明在下雨,他還站在雨中。
我對他說:“Hi”,然後我指了指石階下的地下室,意思是那裡的門口有個地方可以避雨,不要站在雨中拉小提琴,這樣感動不了誰,也沒有誰需要你感動。
他點點頭,我閂上門,琴聲止息,我再專心聽雨。
05
“您好,瑪麗亞,星期六下午我們有個民謠原創作小聚,有七、八個人,羅伯特也會來,你來嗎?”
那個租住地下室、扎辮子的男人問我,我現在知道他叫宋秋野了。
我說我不來,我不懂民謠,我也不認識叫“羅伯特”的人。
“羅伯特,不就是那個天天站在你門口拉小提琴的人嗎?他是奧地利人,是网絡名人啊,你沒有聽過他的故事嗎?他的妻子孩子在車禍中死了,他將所有的錢都捐給慈善機構,然後帶著一把小提琴在全世界流浪。”
哦,我還真沒聽說過,我平時從不上网。
他把所有的錢捐掉了,怪不得看上去那么窮,穿得那么破爛;把所有的錢都捐掉,看來是受了刺激,腦子出了毛病。
“來坐坐吧,我們還有茶藝表演,羅伯特一定希望在聚會中見到你。”
我還是拒絕了,我對茶藝也沒有興趣,我對那個天天在我門口拉小提琴的羅伯特更沒有興趣,我不認識他。
我只想像一只蚕,靜靜的回到我的繭內,以回憶為睡榻,以孤獨為覆被。
我把一生最好的年華留在了異鄉,現在我孤伶伶地回來了,余生的日子,我不愿打攪別人,也不愿被人打攪,只愿獨自在老房子裡孤獨終老。
“噢,太可惜了。”扎辮子的攝影師、民謠歌手、茶藝專家宋秋野有些尷尬地聳了聳肩。
06
我從菜市場回來,從菜農手中買了最新鮮的蔬菜,還買了几枝茶花。
當我走到家門口時,已看見羅伯特站在那裡,他還沒開始拉小提琴。
“您進來坐坐嗎?”今天見鬼,我怎麼會邀請他進我屋裡坐,想不到他毫不推辭,立刻說好,我馬上就後悔了。
給他沖了杯咖啡,我把門打開,這樣房間更明亮,氣氛也更适合。
“您為什麼來大理呢?”我問。
“噢,我的心帶我來的。(I followed my heart.)”
聽他這么說,我就不想再問下去了,如果我再問他,你為什麼每天站在我家門口拉小提琴,我怕他說“我的心帶我來的”,那會讓我很尷尬。
“您和宋先生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不,我在大理沒有朋友,到這裡拉小提琴才認識的,我們在一起吃飯,我有時也在他那裡過夜。”
三十平方米的地下室居然還能招呼人吃飯,還能留人過夜。
其實,我一個人住著三室一廳的房子,還有兩間卧室是空置的,但我無法讓別人住進來,沒辦法,我是一個女人。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瑪麗亞。”
“您一個人住?”
“是的。”
“你的家人呢?”
“在國外。”我說的是我兒子,我先生在天堂。
“你從哪裡來?”
“我是本地人,不過年輕時到了香港,在那裡住了三十年,剛回來。”
……
陽光漸漸從門外移進來,聊著聊著就到了中午,我做了簡單的午餐,青菜,蕃茄蛋湯,烤土豆,我們一起吃午餐,相對無言。
突然“咔嚓”一聲,扎小辮子的攝影師宋秋野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他手裡拿著相機,從門外對著我們拍了張照片。
“美極了,美極了!你看。”
宋秋野給我回看鏡頭裡的畫面,我和羅伯特相對而坐,每個人半邊臉、半個側面;姿勢、五官、表情,對稱得天衣無縫,就好像一個人被切開了兩半。
“天生一對。”宋秋野笑著說。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吐了吐舌頭。
“我可以用這張照片做我店裡的廣告照嗎?”宋秋野問。
“當然可以,不過要先把我那一半剪掉。”
07
羅伯特仍習慣站在我門口拉小提琴,我再沒有叫他進來坐或吃飯。
我一個女人不方便,老女人還是女人,老男人也是男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不好。
他常常駐足在宋秋野的地下室裡,宋秋野給他拍了很多照片,把他的照片擺到网絡上。
許多人慕名而來,來看這個“拿著一把小提琴浪跡天涯的羅伯特”。不就一個破老頭嗎?有什麼好看,我想。
常有人莫名其妙來敲我的門,問:“宋秋野住這裡嗎?”
“樓下,樓下!”真是煩。
他們來找宋秋野拍照,或者是來看那個捐出千萬財產的流浪者羅伯特,一千萬都捐掉了,成了個窮老頭,還有什麼好看呢?
他現在只是個流浪漢而已,不過會拉小提琴。
08
冬天到了,宋秋野說春節他准備回老家,街上開始行人稀少了,大理外地人多,春節都回老家。
我除了每天出去買把青菜,几乎不出門,只是整天呆在房間裡看書,喝咖啡。
突然,我發現,好多天沒有聽見小提琴的聲音了,好几天沒有看見羅伯特了。
我心裡莫名失落起來。
宋秋野從門口走過,他系著一條格子圍巾。
“那個羅伯特呢?”我問。
“走了,走了十多天了。”
“去哪裡了?”
“不知道,他沒說,他說跟他的心走。”
哦,他走了。他只是在我門前停留的過客,遲早會走的。
要走的路還很遠,孤獨寂寞的人生還很長,我應該謹小慎微地過日子,我想。
於是我走進房子,把門緊緊地關上,開始做午餐:三個烤土豆,還有蕃茄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