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可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是中午12点半——那是中国时间。减去时差,说明这里现在是早上6点半,还早得很呢。
他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玩了会儿单机游戏,但很快就意兴阑珊了。他把手机丢在一旁,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双手交叉枕着头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蚊帐发起呆来。
事实上,阿泽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当然那并不是因为他还处于宿醉过后的迷糊状态,而是他一想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离自己的家乡上万公里之遥的床上,便觉得不可思议。
他记得一个月前,他甚至对这个国家没有一点想要了解的欲望。而现在,他却已经踏在了另一片土地上,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这里生活下去。
阿泽知道很多人对他的选择难以理解。因为那时他已经在一家还不错的单位里工作,虽然说前途未必有多辉煌,但胜在稳定。再经过几年积淀,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而去非洲……
他又想起素秋的那句话。
“出去就会变得优秀?”像是一个沉重的闷锤打在他的心口。
他其实没有给出回答。
……
外头传来了小婶的声音:“阿泽起来吃早饭了。”
他又磨蹭了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天气微凉,他披上外套,走出门去,正碰上端着盘子走进饭厅的小婶。
“阿泽,早上吃煎鸡蛋。配豆浆,可以的吧?”小婶说。
“可以啊。我什么都吃,不挑食。”只要不是什么黑暗料理就行。他可听过这边黑人有吃老鼠的癖好,想想都有些毛骨悚然。
“那最好了,煎蛋比较方便。吃完我们好去店里了。”
“小叔怎么还没起来?”
“你小叔起不来啦,昨天喝到太晚了。”小婶无奈地说。
阿泽想起来,昨晚上床的时候,还隐约听到小叔和小鹏的嚷嚷声。也不知道他们搞到几点了。真是,酒有那么好喝吗?他昨天喝了几杯,这会脑袋还有一种沉重感呢。
“店离这近吗?”他问。
“很近的。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
“哦。”
吃过早餐,他们下了楼。小婶刚打开那扇大铁门,一个黑人女孩已经走上前来打招呼。
她称呼小婶为"madam",(中文常说马达母)然后对阿泽挥了挥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hi.good morning.”
“这是我店里工人。过来帮我提东西。”小婶把一个装满了东西的蛇皮袋递了过去,跟他解释道。
阿泽回以微笑:“good morning.”
此时,一楼的房子里安静得像没人住似的。
“小鹏是做什么的呀?他们也没起来。”
“他们也是开店的啊,不过他们都不自己看店,让黑人看的。”
“黑人看店?”他有些惊讶,“那他们就待在家里吗?”
“对啊,无聊了就去店里呗。想休息就在家。”
“那,店里的货安全吗?”他可不止一次听老妈提过黑人有多会偷。
“隔段时间盘点呗。”
“哦,他们也是会过生活。”阿泽笑道。
说话间他们走上了街道,女工人在前,他们后面跟着。
阿泽注意到来来往往的黑人并没有多看他几眼,好像对中国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大大消除了他对未知的恐惧感。
道路两旁,每间隔十几米,就栽种着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在空中撑起了一顶绿色的大伞,让整个街道看起来生机盎然。树的后面,是院墙和各色大铁门的排列组合,若是仅论设计,每家每户从外面看都是大同小异:院子里有座矮房子。他想起小叔家里也有个大院子,他都没时间转转呢。
乍一看,这个场景倒像是和他们农村差不多。只不过,现在他的村里也见不到太多平房了。这几年,大家兜里有几块钱,全都鸟枪换炮,盖大楼了——不管怎样要比他好多了,他家连农村的房子都没有。
“小婶,这是市中心吗?”阿泽问。
“对啊,这里是中心了,这边是住宅区,前面我那里就全部是店铺了。我们这个城市很小的。其实说是城市,也就一个镇那么大。”
“啊?”阿泽惊异地说,“这边都这样吗?”
“哎,不是,城市有大小的啦。像首都,还有你们昨天下机的那个城市,都很大。”
“昨天下机的那个地方……是叫B市对吗?”阿泽想起小叔说过,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机以后是去了另一个城市,难怪要坐那么久的车。
“嗯,我这里叫Z。”
“奥。那我们的厂要办在哪?”
“首都。L市。那里人可比这多多了。”
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了店里。
借着小婶开门空档,他想好好看看这所谓的商业区。
坦白说,这外形完全无法和“商业区”三个字匹配啊。
虽然也有鳞次栉比的商店,但看那房子——说破破烂烂倒不至于,至少没有窟窿。就是一水儿的铁皮屋顶平房,大多店名还都是用油漆刷在大门上方的,看起来就和档次两个字没什么关系,甚至比现在的农村杂货店都还要低一个规格。阿泽有点怀疑,这样的地方真的会有生意吗?
小婶的店铺名字叫HAPPINESS SUPERMARKET,倒是简单好记。阿泽觉得小叔小婶取名字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对面一看就是中国人开的“Z.Y.F TRADING”要高得多。
小婶开了门,在门口等待的工人鱼贯而入。阿泽在最后走了进去。
“阿泽,这就是我家的超市啦。看看怎么样。”小婶笑着说,走到另一头按了个开关,店里瞬间亮堂了起来。他打量了一下,这里大约三百平方大,虽然和SUPERMARKET这个词有些名不副实,但货架上陈列的各类百货确实是琳琅满目。
“小婶,你家店铺很漂亮啊。”他由衷地说。
“是吧。”小婶咯咯地笑道,“这几天你就帮我看店了,你小叔懒死了,肯定得睡到中午。过几天你们去了首都,我就要一个人看店了。”
“好啊,我正好学习学习。”
“呵呵,对,到时候你去了你老妈那里也可以看店了。”
“嗯,小婶,我可以先去买张手机卡吗?”
“奥,对对,我叫个工人带你去。”小婶恍然道,“总得先把上网问题解决掉。威廉~”
一个黑人走了过来,小婶用中文式英语吩咐了一遍,他马上就回答OK,然后对阿泽说:“boss,let's go.”
路上,阿泽尝试着和威廉交流:“你在这工作了多久了?”他说得很慢,因为他得保证自己的句子在语法上是正确的,他可不想自己未来也说得一口中文式英语。怎么说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嘛。
但他没想到威廉却好像没有配合他的意思:“Me here five years.”简直像是从小婶那里学来的。好吧,还是忽略这样的细节好了。
威廉是个老工人了,他说其他的工人都换了好几批了,唯有他是从超市开业就在的。阿泽问为什么,他说大多是因为表现不好,偷东西之类的事。
“那你很棒。”阿泽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那当然。老板和马达母可喜欢我了。”威廉咧着大嘴笑道。
阿泽发现黑人的五官有个共同点,鼻子大而方,塌塌的像是地宫的入口。嘴唇普遍厚而宽,说香肠嘴就有点夸张,但比起中国人确实粗犷了许多。
“你刚从中国过来吗?”威廉问。
“对啊。我昨天到的。”
“中国和这里很不一样,是吗?”
阿泽瞧了瞧他:“你老板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老板很少跟我们聊天。老板和马达母都喜欢玩手机。”威廉做了个在手机上划屏的动作,那滑稽样把阿泽逗乐了。
这家伙,是个活宝。
“那我给你讲讲吧。就说这里。在中国城市里,全是高楼大厦,房子都有十几层高。我们的公路有四五个这么宽,每天车流都是密密麻麻的。”阿泽每说一句,威廉就会用力瞪着眼睛(几乎让人担心他的眼珠子会不会掉下来),半张着嘴巴,发出“奥”的惊叹声。
“中国真好。什么时候我可以过去就好了。”
“你想去?”
“当然,太想去了。”
“赚钱,买机票过去呗。”阿泽开着玩笑。
“多少钱?”
“额……”阿泽沉吟着,他在想80万用英语怎么说,后来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用计算器打了个80万。(80万约一万人民币)
“what?不不,太多了太多了。”威廉被吓了一跳,“我连8万都没有。”
“以后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 阿泽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难了。80万。80万,我一个月工资才两万呢。” 威廉摇着头说。
一个月两万,也就是200块。这工资真的能养活自己吗?他倒不知道这边的工资水平竟然低到这种地步,一天……还不到10块钱。
“威廉,你结婚了吗?”他忍不住问。
“结了,我有一个女儿。”他黑黑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那你老婆上班吗?”
“没有,在家带孩子呢。再说,她哪找得到工作。在M国,女人是很难找到工作的。”
“所以你一个人的工资要养三个人。”
“是的。”他点了点头。
“够吗?”
“不够啊。哎,我都欠老板好几万了。”虽然他这么说,却看不出有任何沮丧的神情。
都不知道该说他乐观还是心大呢?
总之阿泽没法再问下去了。
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一个月只挣两百块,是否真的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