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胎告知》图像处理的第一个棘手问题是如何表明圣母是“无玷受胎”。这不只是图像的视觉生产难题,也是早期研究圣经的学者面临的解释难题。为了证明圣母是“无玷受胎”,仅是童女受孕还不够,还要证明圣母“无染原罪”,即她没有沾染亚当和夏娃遗传的原罪。虽然圣经经文里没有圣母无染原罪的说明,但神学家们还是通过对字里行间的挖掘寻找到了暗示。
圣母无染原罪的论调是与两条信理相矛盾:“原罪普遍性”和“救赎普遍性”,即人人都有原罪且人人都需要耶稣的救赎。既然原罪是每个人都有的,那圣母也应当有原罪;如果圣母无染原罪,她就不需要耶稣的救赎,如此一来就与救赎普遍性的信理矛盾了。为解决这两大矛盾,神学们从四世纪开始就争论不休。
其中最具创举的解释来自圣方济各的神学家,他们创见性地区分出两种性质的救赎:预防性救赎和治疗性救赎。即圣母虽没有原罪,但属于“原罪律”之下,仍然需要救赎,但她获得的是“预防性的救赎”,而其他罪人所得的是“治疗性的救赎”。这个思路可以与遗传疾病和疫苗作类比,就好像除了玛利亚大家都患一种遗传病,但玛利亚也是亚当夏娃之子,因此是有同样的遗传基因,她之所以没发病是因为神早就选定她生下耶稣,所以提前注射了疫苗,她是预防,其他人是治疗。
这样争论了十几个世纪也没有结果,直到1854年教宗宣布“圣母无染原罪”为信理,终结了这个难题。信理即真理,只需奉行,毋庸置疑。信理说:“至福童贞玛利亚在成胎之初,曾因全能天主的特宠、特恩,看耶稣基督——人类救主的功绩份上完全免除原罪的一切罪污。”这就是告诉大家都别再争了,这个就是真理,不能用逻辑论证,只管去无条件相信。若有人再去质疑信理就成了不信神者,那就不再是经文讨论和内部矛盾的范畴,而是属于异教徒,要进宗教裁判所受审。
但在文艺复兴时期还没有宣布这条信理,圣母是否无染原罪还是神学上很激烈的议题。如果“无染原罪”不过是对圣母生子的一种恩宠,那神的恩施也变成有目的、有代价的,这不免让真正的信仰者寒了心。因此这个问题可以彻底反过来去思考,即圣母不仅可以遗传夏娃的原罪,甚至她还可以不是贞女。看似忤逆,却可能让神的恩宠和救赎播撒得更广。
这种反向思考不是没有依据的,对圣经的研究有一个方向就是文字的解谜。在“受胎告知”事件中就蕴含着一个文字的反读。天使向玛利亚问安时说的“万福(AVE),承蒙大恩的女子”并不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语,希伯来文“AVE”(万福)反过来从右往左读就是夏娃(“EVA”)。早期教父们就把圣母比喻为“第二夏娃”,第一夏娃在魔鬼的诱惑面前失败了,但反过来的第二夏娃就孕育耶稣对抗魔鬼。
从AVE(万福)到EVA夏娃的反读,在图像上有例证来支持。意大利画家洛伦佐·洛托的《受胎告知》使用方向、位置、黑白和光影的多处反转,与受胎告知的图式传统反向而为,从而为夏娃和圣母的互换、原罪和救赎的意义漂移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