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莲殇》
莲花枯萎凋零的季节,粉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飘落在荷塘里,深青的莲叶略带枯黄边缘仍在奋力地在风中摇曳。恍惚之中我似乎看见一位女子站在荷塘岸边,手拿莲花,临风飘举……
(1)
她叫莲,是我的堂姐,在她们亲近的家族里排行老三,我们都叫她三姐。
三姐是八九十年代村里女子读书读的最高的女子。从小我就崇拜她,那是我在小学上学时,三姐都在中学读书,村里的女孩都不上学了,只有她坚持读书。每天都看见她匆忙上学放学的样子,那时候我总很崇拜她,认为她有很深的学问。
我与三姐真正交往的是从我上了初中,她在上高中的那段时期。
农村的孩子上学要到镇上上初中,上高中,我家到学校曲曲弯弯有将近五里路。每天来回上学时间太紧,尤其是早晚自习时间更紧,学校里又没有学生灶。我在上初中时父亲就在街上的工商所院内给我找了一间房子,每天放学自己做饭吃,后来又搬到街南头一家亲戚那里自己做饭吃。
父亲给我买了一个油炉子,每次做饭之前都用火柴或者打火机点火,大概是煤油炉子吧!反正做饭时总能问到一股子煤油味道。一开始我不会做饭,总害怕上学迟到,每次自己做饭总是夹生都吃了。早晚饭常吃的是玉米糁红薯稀饭,中午饭我能回家吃母亲做的饭。我在街上自己做饭时很少吃馍,有时周一母亲会给我装几个馒头,够我一星期早晚饭时吃,可是并不讨厌红薯,每次我都是红薯吃饱,馒头就省了。
那个时候,我们大家庭里在街上上学的只有我,五哥六哥和三姐,小弟弟妹妹们还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其他大一点的哥姐们都毕业了。
我记得有一个星期下连阴雨,中午饭也不能回家吃了,就只能自己做饭吃。几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父亲也没有给我送东西吃。中午时分我煮了点面条,放点葱花,盐巴,熟了后滴两滴香油。因为平时中午饭回家吃,所以我就没有准备下面条的青菜。那时候我也从没有去街上买过青菜,口袋里根本就没有装过买青菜的钱。我端着盛满白花花面条的碗,望着门外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深屋檐下的地面,很快形成一个个水凹,反正一个人坐在那间冰冷空荡的屋里,心情极为糟糕。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没有心思去品味道。正在吃饭时,六哥缩着身子,冒着雨疾步跨进我的小屋。
“六哥来了,你吃饭了吗?”
“我吃过了,给!这个馍你吃吧!”六哥从温热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里略带黄渍的馒头,学生灶上的馒头大都兑有食用碱,如果掺兑多了看上去就会发黄。
“那你把我这咸汤喝一点吧!”说着我把锅里剩余的稀面汤盛给了六哥,六哥没有坐凳子,只是在屋里来回走着,似乎也没有一味拒绝,他一口气将半碗稀面汤喝了下去。他顿时似乎暖和了许多,他送给我的蒸馍,我掰了一半吃,六哥却没有吃剩下的一半。他一再说自己在五中灶上吃过了。我们兄妹俩对话几句,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什么。雨点小了,六哥说他要去上学了,然后很快就又冲进雨里了,我还在吃饭,刚一起身那个矮小瘦弱的身影就消失在雨中……
那年我十三岁,刚上初中,六哥在上高中。
后来我回忆此事,仔细想想,六哥那天肯定没吃饱。他送给我的馒头肯定是节省下来的,他早都知道我在那里自己做饭吃,把省下来一个馒头带来,顺便看看我。我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从自己碗里叨一些面条给六哥,却让他就喝了锅里剩下的半碗咸面汤。
在那段苦难的求学岁月里,顿顿都吃白馒头就是很奢侈的生活。所以一般贫困家庭都会让孩子只在学校吃一顿或两顿,中午回家吃饭,有的就在亲戚那里挤个位置用油炉子自己做饭吃。我记得四哥上学时也在街上自己做饭吃。
(2)
回忆总是苦涩的。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求学时独自做饭,我的胃已经烙下了毛病,每天晚自习时都会疼痛难忍,这都是由于我自己做饭没有滚熟,长期吃这种半生不熟的饭,把胃吃坏了。到了初三,功课紧了,父母就不让我做饭了,学校也有了宿舍,有了学生灶。我不再住亲戚家了,我住在学校里的小宿舍里。
三姐那时正在上高中。
印象中她那时上到高二又返回从高一重新开始复习。初中高中虽然都在同一个街上,但离得较远,我和三姐基本不见面。有一天中午,本来我是要走路回家吃饭的,可是放学后刚走出街南头天就下雨了,无奈我停住了脚步,当时我就和一个同学商量着中午饭咋办,去哪儿吃。
当时五高中就在街南头,离我们很近,我同学说:“咱们就在五高中灶上买个馍吃吃算了,五高中灶上饭便宜,饭好吃。”大概是出于好奇心理,我就跟着她一起进了五高中饭堂。我们没有碗筷,就买了一个馒头站在墙边吃。那天餐厅里学生很多,因为天下雨了,大多学生都不能回家吃饭了,就留下来在灶上吃饭。
在那个年代我总觉得五高中的蒸馍真是好吃,都是碱面馍,所以吃起来很香,说实在的,不吃饭,光吃一个馒头根本吃不饱,可是想了想算了吧,到学校后再喝点茶就行了。我东张西望,胆怯地看着那学生们拥挤盛饭的身影,觉得很新鲜。也有些学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似乎看我们个子小,为什么会来这里吃饭!我的脸一阵发热,很害羞,赶紧转身对着墙站着,又想赶紧逃跑,可是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玉杏,你咋跑这里吃饭?”
“啊!是三姐!本来放学后我要回家吃饭,可是刚出街头天就要下雨,我就不敢回了,因为没有带雨伞。我们就来你们学校吃点算了,你们灶上的馍真好吃!”我又高兴又惊奇,竟然看见三姐了。
三姐在上高中,学习很刻苦。虽然我们两家是隔墙,除了星期天偶尔能看见三姐一眼,平时我根本就看不见她。
“给,你喝点热饭暖暖肚子!糊汤面条怪好喝!”三姐把一缸面条送到我嘴边。那是一个白色的,外表掉瓷的茶缸,农村人就是用这缸子喝茶的,茶缸在学校就变成了三姐的饭缸。白色的很宽的面条被熬得糊糊的,没有看见一点菜,只有咸香味,不是很热,也不很凉,正好能喝。我也没有拒绝,的确想喝两口热饭,就把嘴巴凑上去喝了一大口。三姐再一次把缸子送到我嘴边:“再喝!”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摇摇头,想要离开,三姐把缸子迅速递给了左手,她用右手一把拉住了我:“别急,你吃吃再走,吃口馒头,喝口饭,天冷了光吃馍不行!”
三姐右手死死抓着我不放,我就又摸着饭缸喝了两口,很显然我这几口下去,饭缸里的饭少了一半,三姐中午饭也只是吃个半饱。
苦难的求学时段,日子总觉得过得很慢很慢,我那时就喜欢把苦涩零碎的日子塞进我的日记本里。我和六哥三姐的这些记忆片段后来在我脑海里都成为一种永恒的印记。
(3)
三姐年轻时白里透红的脸,微胖身材,就像一朵粉色的莲花,她文静寡言,清纯善良,从不与人争辩什么,和她的名字莲一样,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但我感觉她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很自卑,总爱躲避着村里人。因为村里人看见她放学回来,总爱同她开玩笑,他们总不考虑别人感受,说:“玉莲,你能上学上到胡子白?二十多了还在上学,再上上连个婆家都不好找了啊!”
每每这时,三姐的脸就会被羞得通红通红,她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很刺耳,重重刺伤了她的自尊心,满腔愤怒却又无言以对,只是表面上微微一笑,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恨不得捅自己几下。有时我在场时就会狠狠地回应那些人一句:“你们说多难听啊!你们咋不去上学哩,有多少人想上学还不得上呢!”
那些看似平常的玩笑,对于当时敏感脆弱的三姐来说,那活脱脱就是一种讥笑嘲讽,自卑和压力随之而来。那时候村里女孩大都不上学,有的只上到小学就辍学了。有的十八九岁,不到二十岁就早早嫁人了,像三姐这样二十多岁的姑娘还在上学的很少,难免让人奚落取笑。三姐那时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她一边在暗自苦苦努力,一边还在试图躲避村里的眼光。
那些年,高校招收的人数很少,考大学太难了,难于上青天,有多少寒门学子倾其所有努力却终究没能踏入大学的门槛。三姐就是那些拼命的寒门学子们中一员,但她的拼命刻苦最终还是没有换来回报。她倾其努力,坚守内心的执念“高考至上,大学为尊”,她一心追求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但命运终究还是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她一次次地落榜了!每一次落榜,都像利剑穿痛三姐的心,她都会暗自落泪,痛苦万分。她似乎要躲到墙角里了,独自吞噬来自亲人无声的压力和村里人有意无意的隐形伤害。
高考落榜对于三姐的重创打击,不亚于遭遇一场车祸或陡生一场大病。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日的傍晚,在我家厨房后面,也就是我们两家之间的幽暗胡同里,三姐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她端着盛满刚洗的一家人衣服的盆子,站在那里,看见我过来,怕我看见她在哭,她赶紧低头放下洗衣盆。我拉着她的右手,并死死凝望着她的眼睛,竟无语,她眼眶里满满的眼泪最终没能咽回去……
我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三,弟弟妹妹们也喊我“三姐”。三姐这个词眼在农村很容易被调侃曲解,当时流行一个戏剧《王宝钏坐寒窑》,戏中的王宝钏就是在三姐妹中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听了父母的话,嫁了很好的人家,只有王宝钏为了追求真爱对抗父母,嫁给一个平民薛平贵。父亲愤怒了将她赶出家门,夫妻俩只能无奈住在寒窑里,十八年受尽了苦难。当时农村人都会流传这样一句话:三姑娘命苦啊!谁家姑娘要是排行老三,命运肯定不好,将来受苦受累!
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姐妹们在一起说笑着。我和三姐,我们这两位“三姐”,都会时不时地发出感慨:“三姑娘命苦啊!”这时三姐总是再补充一句:“王宝钏姓王,我也姓王,王三姐才是真正的命苦!”说完我们总是说完后一笑了之,但三姐脸上的疑云却很浓重复杂。
也许是看到父母供应三个学生的艰辛,两个弟弟上学挺聪明的,终于她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两个弟弟,答应不再复读。
三姐最终选择对命运妥协了,高考从此以后再与她无缘。
后来她通过熟人介绍推荐,在一所偏远的初中代课,教化学。我当时也考上了外县的一所高中,仅仅几分之差,我没能考上中专或者中师。也许是看到了三姐考大学的艰难,在父母的批评劝说下,我也被迫从那所高中退学,又回到初中复习。在那一年的复读中,我成绩果然拔尖,总是名列班级前两名。
三姐在偏远的学校任教,周末时分我们相见了,她问我们老师都给我们教那些化学的重点难点。我掏出本子,将我的化学题集给她看。她很惊讶,她说她们那里的学生接受能力差,这些难度大的题即便给他们讲了也不一定听得会。三姐拿着我的题集本给我讲一些难题的解题技巧,捷径方法等等。真的,那年我的化学成绩,在中招考试的时候考了满分,这里面有三姐的用心付出。
终于,我几经周折考上了在当时难度不亚于考大学的中师。有时我在想,如果三姐选择回到初三复习,她一定会考个中专或中师,她的命运也许会由此改写。如果那年我选择继续上高中,或许我能考个理想的大学,也或者我落个和三姐一样屡屡落榜的结局。
不管怎样,相比三姐勤苦几年理想最终化为灰烬,我及早考个师范,拿到在当时所谓的铁饭碗来说实属幸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