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方正从不肯轻易评价他人容貌,他认为这是成为一个君子或伪君子的条件之一,况且在考场上,每个人都似一只肥胖透亮的蚕,以笔做口,吐出黑色零点五毫米的丝,这黑丝组成一个个汉文字或洋文字,文字又组成茧,高考时这茧便大功告成,终于将这些学生蚕给困住了,公布成绩之日便是破茧之时,只是有人破出来,有人却永远给困在里面。
为了不给困住,很少有人会在平时测验中东张西望,只有少数人除外,他们不愿吐这黑丝,于是做不成茧,只能交白卷,老师说他们没有化蝶的机会,他们自然有一番辩解:化的是蝶吗?是蛾子!
倪方正认为无论是蝶还是蛾子,学生们都有选择织茧或不织茧的权利,虽然学校总认为,学生不织茧是学校大大的责任,但倪方正仔细的想了想,让学生织了茧却挣扎不出来岂不是更大的责任吗?倪方正对这想法颇为自得,不禁冷笑起来,像发现了还未曾有人发现的真理,进而感到一种超脱,但这超脱并不长久,他很快就又投入到织茧的工作中。
在这个巨大的养蚕基地,学习知识并非为了丰富精神,提升境界,也不是有诸如报效祖国这类的远大理想,全是为了破茧后能将知识换取等量的社会财富,然后做一只让人羡慕的肥肥大大、白白胖胖的蛾子。
所以倪方正为自己在考试中过分注意女监考老师的容貌而抱有负罪感。这并没有什么,他常有负罪感,因为他总在功利和超脱之间徘徊,偏向哪一方,另一方便将这负罪感加诸于他。只是这次负罪感轻些,因为这位老师实在不同寻常,她精心调制粉、乳以及其它倪方正想象不到的化妆品的比例,将脸捏成精致的泥塑,而人的奇怪之处便在于,只要这泥塑够漂亮,便可不追究泥塑下的东西,还要与之亲近。这大概是自动物时代遗留下来的对美的向往的本能,譬如那正与泥塑调情的男监考老师,拿出比上课大十二倍的精力,仔细搜寻脑海中自出生以来积累的漂亮话,也以丝的形式从口中吐出,倪方正仔细观察,这丝带着一些黄色。
考完试以后径直去吃饭,饭桌上学生们都在议论着这次试题,单单“试卷很难我全没把握”这话倪方正就听到五次,撇了嘴低头去喝汤。
有时候谦虚是骄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且这种形式较之其它更能让人满足。
“方正,你这一次一定考的好的。”一个身材高大、戴眼镜,衣着潇洒的男生从背后拍倪方正。
“志成,试卷很难,我全没把握的。”倪方正微笑如是回答。
人总是或自愿或被迫做着自己讨厌的事情。
吃罢饭二人同去厕所抽烟,在这一点上,倪方正认为自己很失败,抽烟也惮于光明正大,要缩进厕所里,这样看自己十分不洒脱的人,与追求的相去甚远,既无法做一个顶尖的坏分子,也不能做一个安心的好学生。
可这种自己认为的失败,竟常常得到烟友的吹捧,“方正,你跟我们一起抽烟喝酒打游戏,还是学的那么好,真是难得!”倪方正对此感到惊讶,即便以他头脑只聪明,也无法明白其中原因。因此每次只是笑笑,照例要谦虚一句:“嗨!瞎玩,瞎学!”尚不论这句话是否也是骄傲的另外一种形式,可倪方正学完这句话的确舒爽到了极点,畅快的吐最后一口烟,向诸位烟友告辞。
教学楼墙上有一块巨大的计时器,而且是倒计时:距离高考还有238天。仿佛高考是一颗炸弹,要精确计算引爆时间,以便发挥最大威力。至此这些学生蚕又多了一个身份:排爆兵。
倪方正显然能轻易适应这种身份,回到教室后从容学习拆弹知识。
书桌上有一张校报,上书一联:知天晓地江山代数化合物,博古通今岁月四书政治人。这副联虽然每期都印在报纸上 但倪方正仍不知道这文理不通的狗屁句子出自谁手,于是挥笔改成:不知天不晓地不懂理化生为何物,不博古不通今只知政史地要抄书。改罢一笑,不禁为自己得意起来,这是多么的有情趣!
当晚为考试遗留下来的问题扫尾善后,又收拾几本书装箱——明天一早要踏上前往济南的旅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