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看来,导演徐皓峰的《师父》,是一部探讨信仰的电影。
在作家徐皓峰与人合著的《武人琴音》一书中,有一节的标题叫做《诚恳即神灵》,讲述形意拳宗师尚云祥一次与人比武的情形。
比武在屋内,徒弟韩伯言扒窗偷看,师父比武前先给家里供的达摩像上香,“上过香,一扬脸,惊了屋外的韩伯言,尚云祥五官变了。”
“尚云祥瞬间长了大功夫。”
原本势均力敌的比武,尚云祥两下解决战斗。
对手走后,韩伯言问起师父刚才“变脸”的事:“您刚才吓着我了,是否有神灵相助?”
尚云祥的回答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诚恳,有好处。”
不提神灵的事,只说诚恳。
言外之意,自然是说,诚恳即神灵。
这本《武人琴音》,写于电影《师父》拍摄之前。
在我看来,《师父》探讨的,正是“诚恳即神灵”这种信仰现象。
(二)
《师父》对“诚恳即神灵”的探讨,集中在几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上。
陈识,一个南方小拳种的拳师,他的信仰是师父。师父教了他功夫,家业败落后,他以给南洋货船当保镖为生,算是师父给了他“吃饭的本事”。
民以食为天,陈识对赐给自己饭碗的师父敬如天神,为报师恩,这才有了北上天津开武馆扬咏春之名的壮举。
陈识敬神的方式,据他自己说,是“15岁开始,每日挥刀500下,这个数管住了我,不会胡思乱想。”
耿星辰,一个混迹天津脚行的大男孩,偶然被陈识发现,成了踢过天津八家武馆的传奇人物。他的信仰是不能丢父母与家乡的人,死也要死在天津。假设他没有这样的信仰,显然,在被林副官暗算扎上两刀后,他会以保命为急务,养好伤后远走高飞。
此外,耿星辰成了陈识的徒弟后,果如陈识所料,把陈识敬如神明,对漂亮的师娘再无邪念。
耿星辰的师娘——陈识的女人,她的信仰是爱情,把17岁时遇到的洋人男子的照片挂在镜子上方,每日朝拜。后来遇到陈识,她又把他当神,最后追随他去了广东。
天津武行头牌郑山傲,他的信仰是名声,为了打败陈识的徒弟,不惜拜陈识为师,只为保住自己最后一战不败的名声;他人已远走巴西,还惦记让陈识为他扬名——是他将军队盔甲改造为武行比武护具。
武馆邹馆长的信仰,是去世的丈夫。为了守住丈夫创下的家业,她生生修炼成武行女强人。
这些人物,一念之诚恳,便成信仰,执守一生。
电影里也有全无信仰的例子,最典型的是郑山傲管家的儿子,他是个做事不择手段、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的三国吕布,被陈识瞧不上,不肯收他为徒,甚至也被耿星辰嫌弃,因他企图在天津街头动铁器,而这是违反本地规矩的。
(三)
据纪录片中导演自述,《师父》的主题是军队的介入,导致武行的没落。从影片情节看,这当然没问题。不过,隐藏在情节背后的东西,其实更令人唏嘘,那就是信仰的失落。
天津街头的规矩是打架不动铁器,这是集体信仰对众人的约束。这规矩,先坏于耿星辰,他动了刀子与脚行兄弟决裂;再坏于管家的儿子,虽在出刀之前被耿良辰识破,但毕竟车底藏刀,其心昭然。
规矩还坏于林副官,他对耿良辰卑鄙偷袭的两刀,彻底揭开了军界插手武行的底牌。
最后的大规模巷战械斗,则连邹馆长也只好无奈默认了。
但尽管不得不动铁器,武行高手们仍严守单打独斗的规矩,一一上前挑战陈识,结果一一败北。
这场巷战中的败北,每一场都充满尊严。武技可败,胆亦可丧,但人格不辱。其中一位自行车驮来的高手,在由衷敬服陈识“好功夫!”的同时,宁可送上自己大占便宜的“好兵器”,以换回尊严——这是全片闪耀信仰之光的华彩时刻。
当然,天津武行对陈识,也曾屡次倚多为胜,否则,怎样擒下这个武技惊人、所向披靡的南方人呢?
说到底,信仰还是没落了。
(四)
在《武人琴音》后记中,作家徐皓峰写道:
“我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对现代化失望对传统隔阂,人生的出口是做做家史,讲讲爷爷一辈人。”
作家徐皓峰写书之余,以导演身份四处采景,在摄影机前重现民国武林,实录了那个年代信仰的闪光与失落。
诚恳即信仰,这句话,献给诚恳的作家兼导演徐皓峰,和诚恳做人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