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 

我病了。

不然也不会决定休息，还想参加一下自由写作这种“消遣”。

是的，自由舞动对我来说也在很大程度上是消遣，不过我也确实想试试看，自己能否在刻意练习中找回对身体的感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循环和麻木已经成了常态。我的活动轨迹是卧室-书房-厨房，我每天做的是码字、睡觉、带娃。我迫切地想要一点改变。

自由舞动向我伸出了触手。

所以此刻的我，能够去回忆参加自由舞动的那几个早上。这个回忆的过程如果用我身体的状态来定义的话，就是：生病的我，回想着生病的我。

上一段病情是从7月17日开始的。那天晚上我带娃去小区泳池玩水，凌晨两点因为喉咙太痛，醒了。我淡定地起来吃了一颗芬必得，继续睡。没想到到了两周后参加云上共舞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喉咙痛已经发展成一天24小时的振动咳嗽模式，咳到胸骨疼痛，咳到晚上一点才能睡着，早上五六点咳醒还要去洗手间吐一轮。

就这样，我还每天早上参加自由舞动的课程，只是我可能有着所有其他人都没有过的经历，全程震动，还要一直拿纸巾吐痰。

上完一周的早晨课之后，那天晚上我看着手机上设置的每天6:25都会响起的闹钟，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愚蠢！Apple让我们在舞动中感知身体那些细小的感受，我却直接忽略了身体不断发出的直接抗议，执拗地寻找另一些东西，就像在大海里找水的鱼。

我选择了“跳过闹钟”，那天晚上终于睡了超过5个小时。

更搞笑的是，在跑了六七趟医院、排了无数的队、做了无数的检查开了无数的药之后，我居然发现，吃了医生新开的一种让人困倦的药之后，我睡了一天半，竟感觉好了许多。又在怡禾咨询了循证的医生，她仔细看了我的所有检查结果、询问了一些问题之后，下了“急性支气管炎”的诊断，这是一种什么药都不需要吃的自限性疾病，只需好好休息即可；为了让我好好休息，需要喝一点右美沙芬止咳糖浆。

收到她回复的时候，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那一定是“愚蠢”！为了寻找与身体的连结去跳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身体给出的直接信号，为了治愈疾病一趟趟地去医院、检查、吃药，却连最基本的休息都做不到。舍近求远，舍本逐末，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8.29

不过，这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愚蠢。现在再次生病的我，在老板的劝说下进入了第三天的休息——不改论文，不看文献，专门休息。他说，你把身体压迫得太厉害了，现在她要罢工。他还说，9月份交不了论文就明年毕业嘛，反正今年毕业也是明年春天找工作，都一样的。

虽然在Zoom前两天，我已经在邮件里承认自己完全支撑不了不算繁重的工作，但听到老板这样说，我还是很惊讶。在我的世界观里，因为身体不适而使工作/学习停滞是不可思议的。我从小到大几乎没请过病假，当老师们略带嫌弃地说哪个同学“因为一点头疼脑热就不来上课”时，我都是那个坚持带病上学的好学生。

小学时，我的同桌帮我折了一个个的小纸篮子，方便我咳嗽之后吐痰。初中时，我咳了好久被送去医院拍胸片，右肺已经白了一大片，医生让我住院，我妈立刻说不行还要上学。那时输红霉素治疗支原体肺炎，液体输入血管的时候特别疼，因此不能输得很快，我就每天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和午休的时间输四个小时液体，下午再去上课，只有一节课迟到了一会儿。输了半个月的红霉素，我的手上胳膊上都找不到能再扎进针的血管了。高中时，有次我得了急性肠胃炎，上课前我还跟班主任说，老师，我肚子不舒服等下可能要去上厕所，老师不信任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我果然捂着嘴巴冲去厕所呕吐……天啊，这些就是我关于生病的记忆，我多怕因为生病耽误学习，怕自己成绩会下降，怕老师因此把我归为说谎偷懒的坏学生。

以至于，当我已经23岁了，去参加一个暑期班的时候领到了去山西农村调研牛奶养殖的项目，当时病到喉咙失声，还是忍着去做访谈，随便买了点药吃；以至于，当我已经31岁了，仍然觉得“生病就休息”仿佛天方夜谭。

我仍然记得几年前看翡翠台时看到的一个公益广告，是关于轮状病毒的，其中一句话是说“生病就不应该返学了”，正在吃饭的我心里默默震惊了许久。在我成长的时代，在我成长的大山东，“生病了也不能耽误课”，学习和工作永远是最重要的，带病工作的孔繁森是值得称道的劳动模范——我的爸爸，在十几岁时甚至忍着高烧上课和考试，考完就晕倒在地上，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差点没命。

今天，当我再回看这些“习以为常”时，是多么心惊胆战。我回想起参加云上独舞的第二天，当时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身体被工具性地使用了”。现在，我意识到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论断，被工具性使用的也不只是我的身体，而是无数稚嫩年轻的身体，是回想不尽的被刻意忽略和遗忘的自我怀疑，是无数屈从于某些既定价值的人。我已经不想再屈从于那些所谓价值了。

却意味着要与很多人及他们所维护的价值对立。

我的孩子也要上幼儿园了，以后我给他请病假时，也可能得一个事儿多家长的名号；尤其是，如果我还拿着科普文指出时限。我可能无法在9月底改完论文了，那就意味着我不能在今年11月毕业，找工作时会进一步被人质疑年龄和能力。

但我不能忽视身体竭尽全力给出的这个提醒，尽管艰难。在参加云上独舞课程时，我慢慢学会了在增加各种条件的时候跳舞，可以调整速度，却始终无法学会停顿。

现在，终于明白了停顿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