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六,今年整整四十。
我是谁?四十年里,周围的人叫过我不同的名字:吴二蛋、吴全仁、吴大明白、全哥。说实话,我叫啥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我这个人,那就够了。你要是喜欢,从上面的这几个名字里随便挑一个叫我,我都答应,真的。
赵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叫过我上面提到的所有四个名字的人。赵静是谁?她也有好几个名字,赵静是她对陌生人做自我介绍用的,也就是她的大号。她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娇娇,她爸妈一直叫她这个名字到四十岁;另一个叫赵不痛快,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叫过她这个名字的人。
其实她的性格挺豪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总是不如对别人那么爽快。
上高中之前,我们两家一直都是前后屋,真正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按理说我俩的关系比她跟村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铁才对,可事实偏偏相反。我很讨厌她每每给我找不痛快,尤其让我在自己一帮哥们儿那里很是没面儿,于是就暗地里给她起了这个外号。
一来二去,有一次居然在她面前脱口而出,我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而她当时一愣,却也并没有呼天抢地,然后就突然伸手在我后背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说到这里,好多心思不正的人就开始居心叵测地猜度我俩的关系了……我俩之间是真正纯洁的男女关系,在本应该发生什么的年纪不懂世故而什么都发生不了,在懂了世故之后却又已各奔东西而什么都没能发生。
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混,混得好不好,有没有孩子,还会不会偶尔想起对方。
001
俗话说四十不惑,意思是看的明白,想得通透,其实跟我的名字吴大明白大概是一个意思,所以我感觉这一年应该是我的春天,不是要发财就是要发情,反正不是发芽儿,我吴大明白的脑袋可不是榆木疙瘩做的,我有很强的预感。
跟我一铁哥们儿吃饭的时候说起来,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就你?发财?!我看你他妈发芽儿还靠谱点儿!”
我心说这人真的很没意思,干嘛非要揭人短,我又没说一定是发财,于是拿一支烟堵住了他的臭嘴。
既然不能发芽儿,也不能发财,那就只能是发情咯,难怪近来这些天动不动就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儿,想起赵不痛快那脆锣般透亮的笑声,想起她的马尾辫,瓜子脸,瘦鼻梁,细嘴唇,右嘴角尽头一颗芝麻大的痣,白白嫩嫩的小手,还想起她在我后背拍的那一巴掌。
有时候想得心里痒痒的,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在自己后背上摸一摸,妈的,却因为一把老骨头不听使唤怎么也够不着了。
不管怎么说,小县城就这巴掌大的地儿,街坊四邻没有几个不认识的,这种事儿尤其得悄么声儿的,谁都不能让知道,否则没法再在这个圈儿里混了!
“吴二蛋——!”脆锣一样的声音在我的后脑勺上炸开,叫的还是我的小名。
“噗~~,谁——他妈......”我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咖啡喷了一桌子,回头要骂,只见一个酷似赵不痛快的时髦女人站在我背后不到两米的地方,高跟鞋,米色连衣裙,斜肩背着一只小手袋,一束栗色的马尾,细长的手指正捂着嘴和鼻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拿纸巾边擦嘴边气呼呼地盯着她。
她前仰后合、痴癫癫地笑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手掐腰一手捂着肚子,“哟~,逼格装得很高啊!有钱烧得喝咖啡了?是不是喝不惯啊?”
刚说完,又一只手捂嘴咯咯地笑去了。
“你谁啊?!”我仔细打量着她,瓜子脸,弯眉毛,双眼皮,长睫毛,瘦鼻梁,细嘴唇,右嘴角尽头却空空如也。
“我赵静啊,你傻了啊?!”赵不痛快走上前来,伸手就又是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火辣辣的。
“你...... 你去韩国整容了?”
“你他妈才去整容了呢!”
“那你的痣呢?”
“点掉了啊!点个痣也用不着去趟韩国啊!”
“哦~”
我还是没回过神来,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边嘟囔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后背那个火辣辣的地方。
我擦,还是够不着。
“你出什么神儿啊?我是不是变漂亮了?!”赵不痛快冲我故意眨了两下下眼睛,伸出两只手略微提起连衣裙两边,原地转了一个圈,长长的栗红色马尾裹挟着一阵微风,扫过我脸上稀稀拉拉的胡子茬,送过来一丝淡淡的洋槐花的清香。
我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想上去轻轻拥抱一下她。
赵不痛快猛地扑到我的身上,双臂绕着我的脖子,脸贴在我耳朵边上,一阵热气从我的衣领子灌到后背上,“二蛋,你娶我吧。”
我一个激灵。
这一年应该是我的春天,不是发财就是发情,反正不是发芽,我有很强烈的预感。
002
我想一把推开赵不痛快,可是她的双臂死死地勾着我的脖子,一时间我竟然拿她没有办法。我的双手在她背后狂舞了半天,不知道是该下手还是不该下手,要下手的话应该又该从哪里下手,结果最终还是回到裤兜的两侧垂着,任凭赵不痛快像个吊死鬼儿似的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嗫嚅着。
“那你随便起来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温热的声音低低地一圈又一圈地绕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样......不太......好吧......”我费劲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没有松手,接着往我脖子里吹着热气,“我来找你之前早就把你的情况摸清楚了,你就别再装蒜了!你未娶,我未嫁,我们不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我......我是说,你现在这样不好,咱这小县城还没开放到这个程度好吗?旁边那俩小子眼睛都看直了。”
这招还真管用,赵不痛快立刻给我松了绑,回过头叉起腰冲着后边两个高中生打扮的小男生吼道,“再看,再看就他妈把你俩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吼完就顾自回头拉起我的手,把我送回到我的座位上,从小手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把我下巴上的几滴咖啡渍擦掉,又把我喷到桌上的咖啡也擦干净,自己坐到我的对面,胳膊放到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盯着我的脸花痴一般地吃吃笑。
实话说,我还真有些怕了她——她二十年前可绝对不这样儿啊。
她也点了一杯咖啡,特地嘱咐不要加糖。
等服务生走了,我压低声音对她说,“嘿,傻子,加糖又不用多花钱。”
赵不痛快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四十年你就混了这点出息?!”
“我......”瞪着她那对特招人的大黑眼珠儿,千万匹草泥马冲到嘴边硬是被我给摁到舌头底下了。
真不知好歹,我心想。
“我说赵静,咱俩好像以前没有结下什么梁子吧,你可不要害我啊!”
看着她悠哉悠哉地拨弄着眼前的咖啡,我身子往椅子里一靠,翘起二郎腿儿,作出一番无所谓的样子——还没过几招,可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了。
赵不痛快一只手捏着杯子把,另一只手托着杯底,慢慢地把咖啡送到鼻子下面,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弯弯的大长睫毛忽闪了两下,她又把咖啡送到嘴边,眼睛还是眯着,呷了一口,像瘾君子吸过毒一样,轻轻地从喉腔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啊~~”的一声。
“二蛋,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不怀好意。”
她猛地一下抬起眼,目光把我那双在她脸上来来回回游走的眼睛逮个了正着。我登时感觉脖子一阵滚烫,赶快扭头躲开。转念一想,我他妈没偷没抢怕她什么啊?拗着劲儿把头扭回来,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作思考状,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抬头。
“我怎么就对你不怀好意了?”我艰难地把头抬起来,眼睛却盯着她身后不远处正在擦杯子的服务生。
“这个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
“你还给我装!”
“......”
“你这四十年算是白活了,到今天了还是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贼!”
“......”
“二十年前要不是你怂,恐怕我跟你孩子都养了一窝了!”
“那时候我不是年轻嘛......”
“那时候我不年轻吗?!......”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略微低下头,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长长的睫毛滴下来,有几颗滴到咖啡里,立刻变成跟咖啡一样的颜色了。
“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一下,“你现在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比那时候更漂亮了。”
我这一招还挺管用,赵不痛快抬手左右抹了两把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哟~,二十年不见,你吴大明白终于有长进了啊!现在经常出去用这招骗小女生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真他妈苦,赶快又抓了一包糖放了进去。
“我要是想出去骗小女生,那今天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勾搭我吗?”
“哈~,恭维你一句你还当真了?晚上赶快回家撒泡尿照照去!”赵不痛快还是那个一扇窗户的性格,关上就是雨,推开便是晴。
003
“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想干嘛?”等赵不痛快平静下来了,我不失时机地问道。
“我想见你了。”她淡淡地回道,右手两个纤长的手指头一直拨弄着面前的咖啡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说这种话,你不怕你老公生气吗?”我极力避开她的眼睛。
“我没老公。离了。”她语气还是淡淡的。
“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很是诧异。
“十多年前了。结婚后,发现他是个酒鬼,十天有八天都要喝,喝醉了就打我,我受不了,就自己跑去深圳了,在深圳赚了点钱,回去打发了他二十万,他就痛痛快快地跟我离了婚。”她的语气平缓得像是在讲述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是不是很同情我?”她放下咖啡杯,胳膊撑着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又眼神迷离地看着我。
“你需要我同情吗?我觉得你不需要......”
“你吴大明白这个名字还真不是白叫的——我的确不需要你的同情。那是我赵静这辈子做过的最霸气的一件事,需要被同情的,是他!”她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眼泪的苦味想必都被咖啡给盖住了。
“佩服!”我心里酸酸的,还是冲她竖起两只大拇指。
“我也不需要你佩服。”她把咖啡杯轻轻地拨到一旁,拉住我的双手。
我浑身一颤,后背上被她拍过的那个地方似乎是有心灵感应般地又开始发烫。我嘴唇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需要你娶我。”她的眼睛像是两颗巨大的黑色铆钉,把我死死地钉在自己的椅子里,脑子里空空如也,身子也动弹不得。
这一年应该是我的春天,不是发财就是发情,反正不是发芽,我有很强烈的预感。
“可我除了一套旧房子,什么都没有。我想娶你,但是我配不上啊。”我只能坦白,对天发誓这绝对不是托词。
“你没有的,我都有。”赵不痛快的大眼睛里忽闪着明亮的光。
“我吴大明白......可不是一个......吃软饭的人。”我憋红了脖子。
“我懂。我会把存款转到你的名下,这样你就不用吃我的软饭了。”
“......”
“你不吱声,那就算你答应了哦~”她强行抑制住自己的眉飞色舞,“不能让你白赚了个漂亮媳妇儿啊,这顿咖啡还是你请我吧!”
这一年似乎真是我的春天,财情兼收,远远超出我的预感。
然而,我心中却忽然对此隐隐有些不安。
004
赵不痛快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我把这事儿应下来没几天,她就把领结婚证的事都沟通好了。出发前,她把我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坐在沙发对面的藤椅里面,“领证之前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是约法三章吗?”我笑嘻嘻地问她。
“不是。”她看上去神情非常严肃,我也嬉笑不起来了。
“你说吧。”我坐直了,双手搓到一起,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就怕到嘴的肥肉飞走了。
“我怀孕了。”她轻轻地说道,静静地看着我。
她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一记重拳,拳拳打在我的胸口,话音未落,我已经全身僵硬了,连舌头都梗在喉咙里,口水倒流到嗓子里,被呛得咳嗽个不停,脸跟脖子憋得通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别的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一样暴跳如雷,毕竟我跟赵不痛快这情况有些特殊。
就在我在盘算应该做出如何反应的时候,赵不痛快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这件事情上是我太自私了。”
“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他妈完事儿了?”我那吴大明白的脾气终于咸鱼翻了身。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完。”赵不痛快此时似乎特别沉着,“首先,到今天为止,你还不是我老公;其次,即使你是我老公,你也没资格对我做的事品头论足;最后,我怀的是试管婴儿,跟别的男人没有任何接触。”
我像一条咸鱼翻了身却被卡在了烧烤架子上,尴尬地说不出整话,“我......有权利......也......真相......知道。”
“我这不是正在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吗?你他妈打什么岔?!”她往藤椅里一靠,气呼呼地在胸前交叉起双臂,“我年纪大了,再不生就没有机会了。两年前就在计划这个事情,三个多月前才试管成功。前些日子在看一些关于孩子教育的书,越来越觉得孩子没有父亲不行,于是就想到了你。如果你觉得这样自己很受侮辱,那我就去找别人好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沙发里搓着自己的双手。
“行还是不行,你赶快给个话儿。你能等,我可不能再等了!”赵不痛快看我默不作声,伸出一个手指头邦邦地敲了敲面前的茶几玻璃。
虽然感觉怪怪的,但是我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我这啥都没做过,算是白赚了一个孩子吗?”
赵不痛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对。你不光赚了一个孩子,还赚了一个有钱的漂亮媳妇!怎么?嫌赚得不够吗?!”
我撇撇嘴,“说得倒也是,赚大发了。”
见我妥协,赵不痛快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如果身体允许,我也可以跟你再生一个。”
我感觉怪怪的,像是在做交易,但又隐隐感觉无论如何自己似乎都是稳赚的那个,于是耸耸肩,没再说话。
第二天,赵不痛快一大早就来到我家,催我洗漱完毕,收拾好证件,早饭都没吃就把我拉上了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民政局,似乎是害怕我会再次反悔似的。我当然不会反悔,我吴大明白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就算把我这一身精肉肥膘再加上这一把烂骨头都卖了,恐怕也不够娶个媳妇的钱,如今送上门来一个漂亮媳妇儿,那可真的是赚大发了。
005
登记处的冷气很足,推开门像进了地狱一样,若不是四周挂满了喜庆的装饰,真会让像我这种没怎么结过婚的人有些望而却步。
“姓名。”
“吴全仁。”
“出生日期。”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八。”
“户口本。”
“给......”
登记员像一个早已被编好程序的机器人,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居然还是板着一张驴脸,垂着一对死鱼眼,伸手幽幽地拧开桌上泡着厚厚一层茶叶的塑料瓶子,滋溜一口,再拧上瓶盖,用手背擦了擦下巴,这才从我透过办事窗口举了老半天的手里取走了我的户口本,只瞄了一眼,便扔了回来。
“这么晚才结婚?”
我瞄了赵不痛快一眼,尴尬地呵呵了两声。
“准备要二胎吗?”
“啊?”我下巴差一点儿就掉到胳膊肘下的大理石窗台上了。
“二胎!听不懂人话啊?”
“哦~ 听得懂。”
“不要二胎不给登记。”
“啊?!”我只知道我国的国策是只生一个好,没想到时代已经越过我的认知开始催产二胎了。
“......你俩这年纪......”登记员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嘟囔着什么。
“我已经怀上一个了,过两年就生第二个!”赵不痛快把脑袋打横伸到办事窗口前。
我狠狠白了她的后脑勺一眼。
从民政局出来,赵不痛快手里捏着那个红本子,用手臂拱了一下我的后背,“哎,有什么感想啊?”
“我悟出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谈恋爱是有钱人的游戏,只有结婚登记面前才是人人平等的。”
“这是什么鸟儿道理?!”赵不痛快不屑地说。
“你看啊,九块钱就把结婚证领了,而谈恋爱呢,九千块甚至九万块都未必打得住。”
“你这人怎么这么俗啊?什么都是都跟钱搅在一起。没劲!”
“这世道,没钱行吗?我要是有钱,还用到现在还他妈打光棍吗?!”
“胡说八道!你这不是刚刚捡了个漂亮媳妇儿嘛!”
我顿在那里,转头盯着赵不痛快那张粉扑扑的瓜子脸,对呀,咱也是能出去撒狗粮的人了!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臂,眯起眼睛,嘟起嘴唇冲她脸上摁过去。
“你要干嘛?!”赵不痛快连忙躲开。
“我要跟你谈恋爱!”
“去你的!花九块钱就想跟老子谈恋爱,没门!”
赵不痛快甩开我的手,夺路向民政局大门外跑,我就在后面追,喊着追上她一定要她好看。
006
其实我也不是没钱。
我在石墨厂上过几年班,攒了一点点积蓄。后来从石墨厂辞职出来在县上开了一个小饭馆,生意没有火到哪里去,但好在有几个初中的好兄弟帮忙张罗,所以每年也多少有些结余。
除此之外,我在城南还有四间大瓦房,十年前有消息说县政府南迁之后就会进行整改拆迁,每两间平房就给补偿一套一百平米的楼房。我的四间房子再加上院子,按理应该会拿到两大一小三套房。
这县政府搬迁就像是得了前列腺炎的男人撒尿一样,沥沥落落地搞了五、六年,等整改拆迁规划出来,我都苦苦等了七八年了。唯一让我感到心里平衡的是,地价也几乎翻倍了——现在的四间大房,最少能拿到三大一小四套房。我心甚慰,正所谓有福之人不用慌,一切都在按照我的人生计划进行。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旦人们对利益的向往超越了对生命的尊重,那就是人间悲剧揭幕的时候了。
城东南正在开发的一个地段,因为拆迁户与开发商就补偿问题久久没能达成协议,迫于时间压力,双方矛盾开始激化。拆迁户方面扬言不满足条件誓不搬走,而开发商方面则雇佣了黑势力不断进行恐吓施压。终于在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开发商雇佣的黑势力在拆迁户的房屋周边泼了汽油并点着,结果导致火势失控,拆迁户一家五口人有三口被烧伤,两个老人被烧死。
这个突发事件似乎在一夜之间传到了中央,于是全县城的开发都无限期地被叫停。
同为拆迁户的我对在这件事中家破人亡的那一家人深表同情,同时心中又开始打起了鼓,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对地价有影响,什么时候拆迁才能再重新开始。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让拆建双方的热情收到了打击,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规避一下风险才好。
我决定在院子里加盖两间屋子,花不了多少钱,但这样至少能多拿半套房子。
说干就干,我拿出自己毕生的五万块积蓄,又从发小罗子那里借了五万,在院子里接着屋檐扩建了两个房间。赵不痛快在咖啡馆找到我那天,扩建工程刚刚收工,我心情好得不得了。本来约了罗子一起,好歹也是两个股东谈事情,于是定了一个高档一点的地方。没想到罗子临时爽约,结果让赵不痛快得了便宜。
007
话说领了证之后,赵不痛快就搬到我家来住了。刚开始的几天,兴奋又紧张,想下手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从哪里下手——这个事儿比较复杂,她肚子里毕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想想都怪瘆人的。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对策,罗子更是单身狗一条,这么浪费脑细胞的事儿估计他两个脑子也不够用。
与此同时,赵不痛快的肚子就活像一个气球,似乎是肚子里那孩子觉得他爹有着落了,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长啊长。咱也没见过这阵仗啊,谁知道那薄薄的一层肚皮碰一下会不会爆炸了啊。赵不痛快倒也乐得跟我一人睡一个房间,井水不犯河水。
两个月风疾浪高,却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一大早,赵不痛快突然推开我的房间门,一下子掀开我的被子,“二蛋!”
“嗯~啊!有话好好说,你他妈掐我大腿干嘛?!”
“二蛋!他不动了!一天都没动了!”
“啊?谁不动了?怎么回事?”
“我的孩子啊!前天他动得非常厉害,昨天突然就不动了!我昨晚一晚上没睡,可他一动都没有动。你现在陪我去医院!快!”
“......让我刷个牙洗个脸!”
“人命关天!洗什么脸!裤子给你,马上走!”
她把我的牛仔裤一把甩过来,铜质的皮带扣正好抽在我的腮帮子上,一阵钻心的疼瞬间赶走了所有睡意。
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县医院。
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女医生,我焦急地从走廊里冰凉的长条凳上站起来。
“你是赵静的爱人?”
“我......是!”
“胎儿脐带绕颈,没了胎心,已经做了引产手术......”
“大人怎么样?”
“大人没有生命危险,需要住院两天休养观察。”
“谢谢,谢谢......”
“......你们的第一个?”
“......嗯”
“她属于高龄产妇了,以后再要孩子风险会更大。你们要好好考虑。”
“......嗯,考虑......”
“你一会儿就可以去405病房了。让病人好好静养。”
“......谢谢大夫!”
赵不痛快从医院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每天会送饭送水进去,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就那样盘腿坐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枯死的丝瓜藤。
三天之后,她跟我提出来要搬出去住。我答应了,也没问她要去哪里。
008
时间像贼一样,趁我不注意,就把一整个冬天给偷走了。赵不痛快跟春天一起推门进了院子,我正在琢磨在那棵丝瓜藤那里种点别的什么。
“赵不痛快!”我感觉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高兴得。
“二蛋,跟我去领离婚证吧。”赵不痛快画着淡妆,一脸的风平浪静。
“......你......后悔了?”
“嗯。”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现在。这是离婚协议书,你先签字吧。”
我伸手接过协议书和笔,草草画上自己的名字。
“我去换件衣服。”
“我在这里等你。”
我的心像是沉到脚底板下了,每走一步都踩得好疼。
民政局的离婚登记处比结婚登记处空旷而且安静。赵不痛快在前,我在后,进了门就感到一股寒气直往衣领子里灌。
“下一个。”
赵不痛快站起来,对我使了一个颜色,兀自走到窗口前,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急忙赶了两步,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离婚协议书带了吗?”
“给。”赵不痛快把协议书从包里掏出来递了进去。
“为什么要离啊?”
“感情不和。”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窗口里面当当两声,应该是盖章的声音。
“到那边去等着,十分钟之后来取离婚证。”
赵不痛快挎包起身,坐回到大厅的排椅上。
我也起身,往窗口里扫了一眼,又是那张驴脸。
“轮值。”她还没等我问,便给我塞了一句,然后又慢悠悠地伸手拧开桌上泡着厚厚一层茶叶的塑料瓶子,滋溜一口,再拧上瓶盖,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我转身坐回到赵不痛快身边的排椅上。
我没要我的离婚证,酸酸地跟赵不痛快说,“夫妻一场,送给你做纪念了。”
赵不痛快依然在前,我在后。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住了,我一不留神整个身体撞到她的后背上,她一个趔趄,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把她捞住,一只手扶着她的肚子,一只手按着她的胸口。
两个人都呆在那里半晌。
“你不想到我的住处看看吗?”赵不痛快站直了身体,把我捂在她胸口的手拉开。
“......哦,好啊。”我赶紧收神,尴尬地直起身抱着双臂。
赵不痛快这段时间一直租住在城里的一个旅馆,她带我去的那个房间在二楼,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户正对着楼下的花园。花园里前一年的花草只剩下枯枝败叶,煞是萧条,而远处墙角的几棵柳树却已经泛绿,微风里冲着窗户招手。
许久无话。
我跟赵不痛快都没心情出去吃晚饭,于是点了外卖,她又要了一瓶郎酒。我酒品极好,却酒量奇差,最多也就是一瓶啤酒。赵不痛快当然知道,却不知为何搞了一瓶高度酒,可能心情不好吧。
这节骨眼,我当然不能示弱,跟她连干三杯。奇怪的是,我并没醉,眼皮不听使唤,心里却明白得很。
赵不痛快跟小时候一样,身上白得像雪,兀自散发着一股香味儿。对了,我知道这种香味儿,是洋槐花味儿!她小时候最喜欢跟我一起去洋槐林里摘槐花吃!
看,满山都是洋槐树,满树都是洋槐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赵不痛快在前面的洋槐树林里跑着,笑着,我就在后面追,不断地追。然后一起跌倒在草坡上,我们踮起脚从树上摘下大朵大朵的洋槐花吃,一边笑一边吃,香香的,甜甜的。
吃完一朵,我又踮起脚去摘,却突然一脚踏空,我大喊一声,“娇娇!”,猛地坐起来。
窗帘开着一条缝,窗外已经亮了。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一丝不挂,满身大汗。
009
床头柜上一张纸条。
全哥,
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对我和孩子的照顾,今世无缘,来生再见。
离婚证书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张30万的存折,你拿去用。不多,把你的小饭馆好好弄弄,再去找个配得上你的好媳妇,把这辈子剩下的时间过得好好的。
—— 娇娇
我腾地站起来,拉开床头柜抽屉,掏出离婚证里夹着的存折,刷的一声撕成两半,摔到地上。
喘着粗气,哆嗦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了几口。
手机突然像个暴躁的孩子尖叫着在茶几上蹦起来,我腾地起身把它一把抓在手里,扫了一眼来电显示,不是赵不痛快,而是罗子。
“罗子,你他妈有什么事儿非得这时候给我电话?!”
“全哥!大事不好了!”
“啥事儿就他妈不好了?好好说话!”
“哥!你的房子昨晚被人家全都给拆了!你快来看看吧!”
“你他妈说什么?!我就一晚上不在家,谁他妈拆我的房子了?!”
“是市政派的——说你的房子是违章建筑。”
“你家房子才是违章建筑呢!我那房子几十年了怎么就成了违章建筑了?!”
“人家说你违章扩建。”
“......那为什么不只拆扩建的那两间?!”
“全哥......不是我说,你也知道这块地是谁在做,人家里面有人。是你把自己的把柄塞到人家手里的。”
“我擦!”
“哥......你过来一趟,看一下,咱再合计合计。”
“......”
“哥——,全哥——”
半晌,我从床上爬下来,默默地把摔在地上被撕成两半的存折捡起来,找来一卷透明胶,又把它仔仔细细地给粘起来,攥在手里。
我蹲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哭得像个孩子。
俗话说四十不惑,我心里有很强的预感,这一年应该是我的春天,不是发财就是发情,反正不是发芽。
我吴大明白的脑袋又不是榆木疙瘩做的。
【全文完】
题后记
圣诞假期前给自己挖的坑,今天补上,把上部也加进来方便您阅读。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祝大家2018家庭幸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