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几次想找王思能商量一下视频的事,去告发、去威胁,去曝光,可都被当事人回绝了。王思能像被揭了短的那位,总是躲躲闪闪不想面对这事,被逼急了甚至要匆匆离开,临走前再吐一两个不干不净的字眼。李叶茴的好心和勇气被浪了费,她好生气。
临近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月考,基本上所有副课都成了自习课。一次体育课,邢星给他们看自习。
邢星一来,男孩们就欢呼。可他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就没人说话了。最最淘气、最最叛逆的几个男孩也乖乖地闭了嘴,难得地给了他一个老师应得的尊重。
大家各干各的事。有个男孩睡了觉,要知道,他可是堂堂自习课都要折腾出点大动静的,不是四处传纸条,就是把课下收集的粉笔头到处扔。可这节课,他很是安静,睡觉时还在面前盖了本语文书。然而,即便这样,邢星也不准许。根本不需他出手,只要一个眼神扫过去,多的是男生愿意为他“替天行道”。那沉睡的小霸王被其他男孩七手八脚地摇醒了,难得地没生气,还一脸歉意地冲邢星点点头,好像为自己得到老师的特殊关注,甚为荣幸。课堂出现了几秒的嗤嗤笑,可也迅速重归平静。
李叶茴悄悄打量这老师:结实的肌肉块、硬朗的面部线条。冬天快走到尾声,暖气片也冰起来了。同学们都把手往脖子里塞,可邢星却一如既往地只套个短袖衬衫。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放在以往,李叶茴是会对这种坚强的表现刮目相看,可现如今,善恶在她心中纠缠。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强者,却被发现是个坏人,这不得不令人对世界失望。这失望不亚于她看到王路路和小晴的亲密接触。
过去几天,她几次想给宿舍的几个姑娘看那视频,可都忍住了。王思不会喜欢她的擅自主张。而且她用的是母亲淘汰的老手机,再加上当时抑制不住的手抖,录出的视频像一团团蠕动的色块,除了听声音,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看出了谁是行凶者。
邢星手插着兜、漫步般地在教室里巡逻,时不时拿起某个同学桌上的小玩意把玩,有时是一块橡皮,有时是个漂亮的小头绳。
全班同学把注意力都给了体育老师,他们笑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带着些讨喜的脸红。
走到李烨茴桌前时,邢星从几本书中间抽出一张试卷,那是张满分试卷,李烨茴第一次得全班第一的试卷,不是严肃的大考,但这是个很好的突破。
邢星眼睛微微撑大了些,挺满意地点点头,把卷子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又老老实实地把书本摞回去。
李烨茴的心在颤抖 。她犹豫了。她不应该太开心,也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厌恶他。她通过手边的窗户反光望向坐在角落的王思能,对方也在望她。他们迅速给了彼此一个柔软的目光,又都匆匆低下头去。
邢星继续走着,离王思能越来越近,李烨茴呼吸也紧促起来。果不其然,在王思能桌前,邢星停下了。李烨茴赶紧把所有注意力投过去,浑身肌肉都微微发麻。
邢星要去抓王思能正在奋笔疾书的本子,可那本子被主人死死握住了。他们相互望着,通过青筋暴起的双手暗暗博弈。
同学们都意识到王思能要被耍弄了,各自从腋下、窗户反光、整理面容的小镜子悄悄观测。
“放手!”,邢星生气了。他拽走了本子,恶狠狠地读着上面的内容,可读着读着,他的凶狠淡了,嘲弄浮上来了。他戏谑地对王思能说,“天天不干正事的。上台,给大家读读。”
王思能脸都憋红了。几个男孩觉得好玩,便手舞足蹈地起哄,“快上去念念啊。”
王思能不懂,邢星便去拽他,王思能还是反抗。只有李烨茴在揪着心,大家乐成了欢乐海洋。
最后,邢星又发了狠,把王思能从座位里扯出来。要不是王思能眼疾手快,自己的桌椅都要被这大动静翻个碗朝天。
看着王思能垂头丧气地走着,邢星在后面押送,李叶茴觉得像在看抗日剧。
王思能终于被押上讲台。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手里的本子被扯裂了,几张纸也半挂在上面。李烨茴看得出他眼中的心疼。李烨茴也有这样的本,什么都写,喜欢的,讨厌的,绝对不能说给别人听的。如果自己这样的私藏宝贝也被破坏,她会恨死那搞破坏的人。王思能的心一定也像是被棍棒打了般疼。
可这还没完,他还要读出来。曾经天不怕地不怕、拿拳头赢了很多少年尊重的王思能,如今可是任别人无理地羞辱。没办法,谁叫他要求人办事。于是王思能狠狠地吞下不断上涌的口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把所有的脸面和自尊都奉献出去了。他开始念,“夕阳……”
“大点声。”,邢星用小棍子敲他的肩膀。
“夕阳染红的操场……”
“大点声!”,王思能被邢星的膝盖拱了出去,砰地撞到金属讲台,瞬间凝固了台下所有的笑脸。老师当面打人了。可没人敢说什么,最叛逆的男孩子们也都忘了反抗。同学们从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投出些同情的目光。他们懂王思能的处境,可他们还没到从大人手中夺回自己命运的年龄。
王思能眼眶红了,再挺两个月,就能出国了,就能和这不堪的回忆以及这恶魔永别了。他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没想清楚,又被一个推搡甩在讲台上,肚子被台沿割得又痛又凉。
他读起来,“夕阳染红的操场,
喘息的少年,
微笑的少女,
还有很多不知哪里来的男女老少。
四窜的老鼠,
暴躁的野猫
聒噪的飞鸟,来报道。”
不知是谁噗嗤笑了,后来大家都笑了。邢星也笑,因为不怀好意所以笑得眼歪嘴斜。只有李叶茴没笑,她与生俱来的同理心,读过的书、受过的苦、生吞下去的真心话所滋养出的敏感,好似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很多伟大的人看到别人痛,比自己受这苦还要痛。人类想象不出没有刻画在基因内的经历。他们能感受的疼痛顶峰,就是自己曾承受的疼痛顶峰。所以要个男人去同情疼痛的生产女人,这是艰难的。但王思能被羞辱的痛,李叶茴经历了千千万。但那一刻,她心里波涛汹涌:跟这个坏人拼了!最差不就是退学吗,脑袋大了也不过碗大个疤。
这想法愈加强烈,她差点都顺着冲动去做英雄了,王思能突然又吃了一脚。邢星说,“读完再回去。你这还有个俩字没念。是笔名是吧,来来,给大家说说你的笔名。”
王思能手颤抖起来,那裂开的本子似乎今日真的要四分五裂了。
“那么多句的打油诗都念了,就俩字你还婆婆妈妈的。你这个上自习不务正业的,还不如出去给我跑圈。赶紧赶紧。”
王思能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李叶茴的方向,正看到女孩眼中翻腾的愤怒。他摇头、皱眉,又深深地望她一眼,尔后又重重地压额。他说,“笔名,家书。”
李叶茴把那视频发在了人人网,匿名。留言:交大附中体育老师揍学生,时间三月一日,东教学楼三层。
因为挣扎太久,她凌晨一点才决定发送。心中却并没更轻松,一想到第二天可能掀起的巨浪,就阵阵战栗。她这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扮演着凶狠角色,为不可理喻的自尊,为与生俱来的暴力倾向。她觉得自己很酷,有魄力押上命和人打,打赢很多人,带很多人打赢,也帮一些弱者化解危机。可从没替人挡刀,从没拿前途开过玩笑。到了男生身高、体重、力量不可逆转地超越女孩时,她便努力学习,而这不过是暴力冲动的内化,她心中从未停止抗争与挑衅,捍卫的是一记不靠力量的铁拳--前途。如今她把前途压了牌桌,虽然很快就会被各种可能面临的代价吓倒,但此刻内心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她收到一条短信,来自王思能:是你发的吗?快删除。
她看看表,凌晨两点:你怎么还没睡?
我待会跟你说。快删除,快点。
你别怕,我替你扛着。
你疯了,你凭什么替我抗?
李叶茴心中的英雄泡沫被戳破。她很伤心。她试图冷静,实在做不到,便就着还未落潮的一腔激情回了句:滚。尔后删除视频、关机、倒头睡了。真是奇耻大辱。
第二天,她还是气呼呼。王思能发出几个和好的信号,都被忽略了。李叶茴很是委屈,条件反射地想给家书写信,又想起家书就是那忘恩负义的王思能,真是气得饭都吃不下。上课也是一团麻。逻辑理不通,道理听不懂。倒是脑海中转起了王思能念的诗,逐渐的,家书信里那些触动她的句子也一条条冒出。她斟词酌句,逐渐心中刻画出另一幅少年模样:和她一样自尊极高的、毫不修饰地展露自己浅薄的勇敢,小心翼翼释放自己对命运的质疑,而总得来说,那颗不够笃定的心里,胆怯大于勇气,但因被好好地包装了,看着还是完整且年轻的。可她也感受到那颗心最深处涌动的情感,已如火山底的熔浆般沸腾、滚烫了。
感受到真正的王思能,她想都没想就决定原谅了。甚至要因为给对方带来了难堪而道歉了。
放学后,他们有了次严肃的对话。双方都很吝啬地用着语言,甚至算是沉默来对话了。三十分钟的交谈,彼此才说了不到十句。但李烨茴读懂对方的无奈,王思能也感谢了对方的仗义。一瞬间,他们感觉到团结,可即便手拉手面对现实,他们也无力改变现状。最终都还是弱小的。
但临别前,李烨茴说,“谢谢你,家书。”
“谢谢你,李烨茴。”,王思能没走。他还有些话在酝酿。于是他们又无言地在楼道站了会,彼此保持距离。路过的人来来往往,没人知道他们在进行很有分量的对话。
王思能说,“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写信,但是你写得很棒。你要不停写下去。”
李烨茴点点头,王思能便走了。自那之后,他们之间没了过多的谈话。很多十四五岁的话题,对经历过一些冷暖的他们太无趣了。两个孩子隐约意识到,似乎应该花更多时间,去思考更接近生命本质的哲学命题。然而,他们太年轻了。没有迎接更多风暴,就不会有质的成长。没有成长,表达就没了价值。他们分别变得沉默,看似不相往来。即便彼此和一些半熟的朋友还在勾肩搭背,但对对方,他们选择了保持真实,那就是沉默。
中考前一个月,王思能离开北京飞往墨尔本。出发那天,他给李烨茴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家书在澳洲的地址定了就告诉你。
然而,李烨茴接下来几年都没收到任何来自好友的信息。没有信,没有留言,只有一个空白的承诺,早就破掉了。她不恨他,她没什么恨的。中考消耗她大部分的经历。最后的复习阶段,她简直要崩溃了,开始大把掉发、长期失眠,而且易怒、暴躁、对世界更加愤愤不平。她忘了王思能的委屈,但她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恶心。名牌恶心,成绩排名恶心,打人的老师恶心,有钱人家的小孩恶心,情感游戏恶心。可最恶心的是自己。那些她心里认定的、日记本上强调过千千遍的恶心玩意,是她没有勇气放弃,而且充满期待。这些东西将她定义为俗人,并利用时间脚步、一点点地将她的言行刻划成更俗的模样。
中考结束后,她还是发了那视频:交大附中体育老师邢星殴打学生。
这次不是匿名。但她一个小时都不到,就删了。第二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匿名再发布。
这条信息引起校内不小轰动。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大人物的注意。她返校领取中考成绩时听说学校四处压制传闻,甚至报了警,要去捉拿那个发布人。李烨茴当时已恢复对世界的一定热爱,开始憧憬高中生活里更大的自由。听到这消息,她很是紧张,怕上天不愿原谅她的过往鲁莽。慌张让她颤抖,把不多的勇气全摇出去了,只剩下很多懊悔。自己还没有变得强大,怎么就忍不住气去反抗了呢。
她心神不宁地冲回家,打开爷爷的电脑登陆人人网,发现视频两周前就被举报删除了。这事就算完了吧?她侥幸地想。心里还是慌想要找人说话,可打开王思能的人人主页,发现对方已经把账号注销了。啊,这也可能是个好办法。于是她把照片都下载、文章都存好、曾反复读了好几遍的留言用手机拍了照,把主页注了销。从此,她便和过往三年的回忆、人脉做了了断。
离开宿舍那天,奶奶管胡同卖瓜果的人家借了辆板车。想到要蹬着收破烂的车、驮着自己丑陋的被褥、印着大花的脚盆出入校园,李烨茴羞得面红耳赤。她在家胡闹一阵,就是不肯出门。刘炎炎感受不到孙女的窘迫,便自己上路了。老人没骑两步,就被李烨茴追上。孙女戴着鸭舌帽,脸只露出半张。老人急忙说,“把帽檐弄高点,不然看不到路。”
“骑你的车吧。”
于是烈日炎炎下,刘炎炎努力地蹬着车,李烨茴在两三米远的地方踢着石头走,路上熟人多,都是奶奶院子里一起遛弯的朋友,李烨茴便拿电线杆、车牌和绿植当屏障,可遇到几个看自己从小长大的长辈,李烨茴还是不得已应了刘炎炎的招呼,上前道了个早。
看着奶奶汗湿的后背,她心一横,换老人下来,自己成了司机。她一脚一脚地努力蹬着,车上驮着奶奶。夏日的微风给了她一些勇气,迎面看到的几个熟人,还有几个同龄人,她也努力应了别人的招呼。收到几个惊诧的眼神后,她干脆帽檐也转到后面,面目整个暴露在阳光下,注意力放在这十五岁的夏天中的角角落落,仔细打量这走了三年的路。
李烨茴最后去了所普通高中。她感到遗憾,甚至哭了鼻子。她被淘汰了,被分流到平庸的队伍中。世界不再对她有很大期待,也不会催着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她会和曾经同一考场的对手彻底分开了。别人挤进窄门,就不会轻易出来。她从窄门中被甩出来,也不会轻易进去了。但她明白-虽不承认,自己没那么伤心。有几滴泪是硬挤的。落势而不哭,那是对自己要求低,要被世人看不起。所以她得哭,得大吵大闹,更要把尊严、人格、对命运的无力感好好贬低一顿,写上几封无处可去的长信,翻来覆去包装类似的道理,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了,这样自己骂了自己,就不会有别人说三道四了。她的虚张声势也让世界学到了,这个丫头上进、有血有肉,便不会当真把她看作平庸之辈,不得已对她也会有些特殊期待了。
一套哭闹流程走完,她便彻底放松了。进了那普通高中,也没觉得多不适,没有“落魄学子”的悲怆,反倒觉得挺快活。因为心中的弦松了,她便不再口含火药地生活。班上几个性格温婉的小姑娘很愿意跟她做朋友。因为不熟,她们把李烨茴刻意压制的嘲讽语气当幽默、陷入情绪黑洞时的久久不语当稳重。她们给她许多尊重与支持。她们和她一样,穿着、用着家里老人省钱买的好东西,印着“绿水长流”的不锈钢水壶、的确良制的无牌衣物、地摊上十块钱三双的鸳鸯鞋垫……多没品味,多踏实。
李烨茴享受这些新朋友的朴实,心理又不禁嘲笑她们没品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久而久之,心中的嘲讽到了嘴边,再过段时间,就成了脱缰的野马。军训还没结束,她的几个好朋友就得斟酌着跟她说话了。
高中军训结束后,李叶茴的生活又出事了。她扛着大包小包回家后,发现她和奶奶的大房间里又多了一堆行李。而自己那些书本、攒钱买的些挺追潮流的小玩意,又被挪进小屋。该死,敌人来了。
这次来的,真是个敌人。要说李书耳曾经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就算对抗,也不过是小乳猫的抓挠。再加上她把全身心都押在音乐,整日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模样,谁要是伤害她,那就是伤害世间为数不多的人性之光。可这次,她成了凡人,甚至比凡人还少点灵性。她依旧不爱说话,眼睛的光也撤去了。全身上下就像个无底洞,免费吸收着世间一切的生机勃勃--激动、愤怒、狂喜--可就似个貔貅,没发回馈世界任何力量。
两个姐妹间本就不亲热,许久未见,就更不熟络。李叶茴看对方一张石头脸,不知该不该对仗。当晚,李叶茴趁家里只剩姐妹俩时,悄悄溜过去问,“嘿,你最近唱歌了吗?”
李书耳摇头。
“为什么不唱?”
李书耳不回答,也不看她。
李叶茴又问。
李书耳眉头起来了。
李叶茴想,多么强烈的敌意才能让一张石头脸皱眉呢?她伤了自尊,“你怎么回事啊?被下降头了?你不能唱歌是你妈不让,我那么支持你,还攒钱给你买随身听……”
“你别支持我了……”,李书耳终于发言了,“我不需要你支持我。我不会唱歌了。你别骗我唱歌了。”,李书耳从书包里掏出那随身听,“还给你。你想听歌就用这个吧。别让我唱了。我……我要好好学习了。”
对方语气坚定且有礼,李烨茴挑不出毛病。她静静地望着伏案做题的李书耳,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她抽出妹妹的卷子看着,上面全是红叉叉。卷子被李书耳抢回去,李烨茴又靠着蛮力抢回来,跑进厕所,关了门。运气真好,那是一张作文试卷,题目是:我的梦想。
李烨茴快快读过,发现李书耳说自己的梦想是做工程师、做机器人,要做个对人类社会有用的人。可字里行间整篇八百字全是网上抄下来的机器人应用。老师的评语是:理想远大,值得称赞。但没有突出对梦想的热情。请参照其他几位想做科学家朋友的作文,给文章增加感情。
李书耳在厕所外可劲砸门,这下终于哭喊起来。李烨茴拉开门,把作文塞回她怀里,“要不要我帮忙?我也写过我的梦想。我也想做机器人。”
“不用。”
李书耳回房想关门,但李烨茴一个不管不顾地一推,门撞上墙又弹回。那一声可真吓人。李书耳快步走回书桌前,继续对着面前的一水红叉叉发呆。
李烨茴看着好玩,继续往前凑,“真的,我可以帮你。你这些数学题,我都可以帮你。作文也是,我也想做机器人,我知道怎么热情。”
“你想做机器人?”,李书耳重复。
“对啊。”
“你想做机器人,你让我去唱歌。”
李叶茴嗅到这阴阳怪气,一下不满了“是你自己喜欢唱歌的。”
李书耳两眼放空,“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坚持的。”
“我让你坚持理想,有错了?”
“唱歌不是我的理想。那是错误的理想!”,李书耳情绪上来了,“唱歌能找工作吗,能养活自己吗。不能,不能!你知道不能,你还让我唱……”
“我去你的吧,小婊子!”,李烨茴把妹妹的书包摔出三米远,包里的书啊本啊乱飞,“我告诉你!你告诉你妈!我们家人,不稀得害你们。垃圾,废物。我告诉你,我原来挺欣赏你,因为你有梦想,你很独特。我现在明白,你就是傻。你唱歌好听有什么用,自己没有思想,被别人耍得团团转。这样子的话,就算去唱歌,也走不通。你做什么都走不通。你就是个机器人,没主见的机器人!”
“别说了,你走吧,你走吧……”,李书耳声嘶力竭,气要哭断了。
李烨茴回了房间,却被耳边妹妹的哭声折磨得心里挺难受。她说服自己,李书耳的眼泪是鳄鱼的眼泪。可她分明知道,李书耳的灵性是被徐小芜给搅和了。
可李叶茴不能再去帮妹妹了。她代表王小红,李书耳也代表徐小芜,王小红不和徐小芜成为朋友,那李叶茴和李书耳就只能争锋相对。李叶茴把这几层关系在日记里一条条摆好,明白了问题是不会被解决的,永远都不会被解决的。于是她冲到门边,大吼一声,“别他妈哭了!”
晚上,李叶茴起夜,发现客厅灯亮着。是李书耳。妹妹对着作文格子纸发呆,困得摇摇晃晃。李叶茴不想理睬,但还是匆匆一瞥,看到个题目:我的梦想。
文章才写了一段。已经凌晨一点了。
这个笨蛋。李叶茴回了房倒头便睡,可失了眠,心情坏得很。她又对客厅喊,“回你的房间睡觉。你开着客厅灯我睡不着。”
真解气。她等着来一场口角,把全家人吵起来,大家一起别好好过日子。可过一会,客厅灯关了。李叶茴凑到门边一看,李书耳不在客厅,但厕所的灯却开起来了。
真是个笨蛋。
第二天吃完饭,李叶茴发现妹妹眼角挂着泪痕。奶奶一直努力问,“书耳,怎么了呀,为什么哭呀。”
可没收到答案,只有一颗颗豆大的泪珠。
李叶茴把鸡翅一个个往嘴里送,“别跟她废话。就喜欢装可怜呗。”
奶奶瞪她一眼,“你别把鸡翅都吃了,给人家留点。”
李叶茴心里有点开心。奶奶说的是“人家”,不是妹妹。
临睡前,李书耳都是一副死样子。谁劝也不多理睬。大人们最初还是可怜孩子的,后来被沉默折磨得心神不宁、没了耐心,嚷嚷着要去跟老师沟通。可事实就是,李书耳就是被老师折磨成这样的。
她熬夜写成的作文又被批成不及格。评语是:不够真实。
不仅如此,老师还请她去了办公室,好好地解释了下为什么建议她换班。李书耳她所在的重点初中,是李书找王路路托人帮忙进的。不但进了好初中,还附送了重点班。可这把她累惨了。她本就没有和同龄人热络的能力,现在又拖后了班级平均分,成了班主任的烫手山芋。为了让自己看着得体点,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弓着背、眯着眼、拿着根啃没了橡皮头的铅笔,对着张画满了叉叉的卷子思考问题。可她的思维偏偏天生是追随音乐节奏和情感起伏的,对待面前的逻辑她无能为力,用自己都不信的虚伪话编上八百字更是让她迷失。
这活着多难过呀……可是不能因为难,就如了那些害人精的愿吧!多亏母亲一次次鼓励,“坚持就是胜利。”,李书耳才能坚持到学期过去一半,还抱着咸鱼翻身的信念。这次,她又投靠了奶奶家,心中就抱着三个信念:不信李叶茴,赶超李叶茴,碾压李叶茴--这原来是母亲建议她拥有的信念,可一想到李叶茴竟然利用自己对唱歌的喜爱,让毫无天赋的自己追寻一个挣不来饭碗的泡沫,这便成了李书耳的自己的信念。
于是她告诉老师,自己绝不、绝不、绝不换班。她说得坚定极了。心都没颤一下。她内心深处是勇敢的,躲避社交都是无话可说,可谁要是真伤了她自尊,那她也会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不妥协。
那一晚,李书耳又在客厅坐了一晚。她自己买了个小台灯,就怕李叶茴又找她麻烦。
李叶茴看着门缝渗入的微光,又是久久不能入睡。她有点难过,为李书耳难过。可她没资格难过,她自己不也正是不知不觉地换了理想。从作家,到了科学家。难不成真正决定徐小芜和王小红胜负的,是她们各自的女儿有没有做出机器人?或是她们谁的机器人更加厉害?这样乱想着,她睡着了。
李叶茴买了本科幻世界,扣着放在沙发上。奶奶要收,她大吵大闹。晚上,她透过门缝看到李书耳正在翻阅那杂志。李叶茴喜出望外。那杂志里有一篇关于机器人工程师的文章,那里面对于梦想的推崇、机械制造的热爱,对于一个小学老师而言,足够了。果不其然,当晚的晚安桌上,李书耳可没哭鼻子,不仅如此,还乐呵呵地讲了两句学校的玩笑话。李烨茴一个白眼抛过去,心里却比两位老人还开心。这开心一部分来源于助人为乐的高尚感,还有不相上下的一部分是掌控干。从小到大,自己的命运可都在别人手上,这下自己也机缘巧合地牵起别人的木偶线。她终于理解大人为何忍不住发号施令。控制别人真开心。
当晚,李烨茴有了新的幺蛾子。她重新注册了人人网,却选了男生性别。学校选了李书耳初中附近一所区重点。年龄设为初二。头像这一块费了不少时间,她要选英俊的,又要选带了点音乐气质的,最后敲定了一位钢琴少年。至于姓名,她只花一分钟就敲定了:家书。这名字对她一直有诗般的诱惑,她相信对其他女孩也会是这样。
她找到李书耳的人人首页,果不其然,上面空无一物。她本想添加好友,但又怕太过突兀。先把这号养两天吧。于是她发了句状态,“趁练琴间隙注册了人人。不知道有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玩。”
接下来一周她都是随便发点生活照片。第一天是学校附近的一些高端茶馆。后来直接发了些国外风景照,留言:上个暑假去澳洲演出的一些照片,下次去可能是读书。
总之,李叶茴尽可能发挥想象力,把她从未体验过、却无限憧憬的有钱人的生活全在这演练一遍。事后冷静了,她便又删了些太过夸张的。经过一整周的自我包装,她决定抽个周末下手。然而,她加了李书耳,可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接下来一周都没被同意。李书耳是个不玩手机的孩子。
这难不倒李叶茴。她想了个法子,把李书耳的照片放在当时盛行的校园校花榜上,而且每天坚持投票。尔后,她注册个马甲账号,在百度贴吧上发了足足十条关于李书耳的内容:人人校花榜前十的李书耳是哪个班的、初一三班李书耳我爱你、为什么李书耳也能进校花榜,丢人……
她对这些方歪门邪道很有信息。互联网这东西像个魔咒。你不理睬话题,会有千百人拿话题扎你。果不其然,疯狂发帖后的第二天,李叶茴便在李书耳的手机上隐约看到了人人网的蓝白标志,而当晚,自己的好友申请就被通过了。
李叶茴赶紧发过去:你好,李书耳。
你好。
听说你喜欢唱歌,而且很好听。
谁说的?
我朋友,跟你一个小学的。我也喜欢音乐,所以想和喜欢音乐的人交朋友。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我不喜欢音乐了。
李叶茴挠挠头:但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我的朋友说没听过有人唱歌比你好听。我很好奇。可以有机会请你唱歌吗?
当晚,李叶茴没收到任何回复。她暗骂自己操之过急,心中又气得直乐。自己真是无聊。
然而,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做的首件事便是查看回复。留言箱空空如也。
李叶茴让自己耐下心来,静静等待。然而,李书耳当晚便没再碰过手机。
李叶茴日记里骂妹妹是个榆木疙瘩,没一点个性和爱好。但她不能放弃。过去一两周,她一直在坚持更新人人首页。草草地看一遍,便能让任何年龄的女孩心动不已。王家书的账号甚至收到许多女孩的好友邀请。
第三天,李叶茴坚持不住了。这游戏她非玩不可。为此,她要想个新法子。这次好办法来得并不畅快。她算是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投进去了,甚至上课时也在脑中排演各种可能性。终于,新点子来了。她打算继续在校花榜上做文章,但这次要更过分。
李叶茴写了个帖子,没提李书耳,只是圈出校花榜上妹妹的照片:谁认识这女孩?谁有她的手机号?我喜欢她。
尔后,李叶茴用小号留下了李书耳的手机号。那帖子竟收到小一百个回复。其中二三十个人请缨帮忙。李叶茴想,这可都是些不务正业的闲人。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李书耳就开始不停挂电话,最后不得不关机图个消停。李叶茴换位思考,想着李书耳下一步应该是想办法撤掉照片吧?
想到此,她决定先发制人,便提前留好言:我知道是谁发了你的照片。我也知道为什么他们烦你。他们会一直烦你。我可以帮你。
当晚,她的努力有了回报。李书耳问:为什么他们烦我?我都不认识他们。我连我们班的人都认不全。
他们就是这样,抽签抽中谁,就折腾谁。你是初一三班五列二排吧?他们就抽中你的数,就开始自己的游戏了。
你是谁?
我跟你一样,也被他们骚扰过。
你也是受害者?你怎么保护我?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抽签的。
因为这个签是我抽的。你是我的替代者。
什么意思?
我不想被骚扰,就要找个替代者。他们让我抽签,我抽中了初一三班五列二排,那就是你。
我没明白。为什么变成了我。
李叶茴这算是明白为何妹妹科科必挂了。她想让进展快些:我可以帮你摆脱他们。
不用。我已经跟老师说了。
老师不管用。
我告诉妈妈了。妈妈给我换了手机号。
换成什么了?
我妈妈不让我随便跟别人说。
李叶茴长叹口气。她决定铤而走险,如果这次败了,那她便金盆洗手,再也不玩了:遇到麻烦就找老师和家长去解决,真是太不酷了吧。
可李书耳下线了。李叶茴被落在那里,觉得自己荒唐。她便在家书主页留言:最近听到个女孩的传闻--很有个性的天才。不常说话,但唱歌没人比得上。本以为能认识个很酷的朋友,却不过是个不会唱歌的乖乖女。
第二天一早,王家书的留言箱便被李书耳的回复挤爆了:
你说的是我吗?
我妈妈有我手机副卡。别人打电话进来她都能收到信息。是她觉得不对劲,然后找老师的。
我偶尔还会唱歌。我不是天才。就我一个人觉得好听。
你弹钢琴?我也学过,很难,学不太会。
我没什么个性。我知道。但我有时候挺想变酷一点。
你昨天读了几遍你的留言,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你给我惹了麻烦。你就帮我个忙吧。你告诉我,一个很酷、很有个性的人,面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
李叶茴在被窝里反复读着这几句留言,心情复杂。奶奶在门外催她赶紧换衣服上学。可她不愿动。她隔着被子听到奶奶也难得地训起乖乖女李书耳,“怎么又倒下了?昨天睡那么早,怎么还不醒!”
别怪老太太一惊一乍,她太忙了。早饭是掐着日出爬起来做的,俩孙女换衣上路前,她还要打理一番二人的容貌。李叶茴就算剪了短发,老人家还是要上手捋顺。一天不碰李叶茴的头,老人心里不安。
李叶茴仔细看了这几条留言的时间点,全是凌晨到两点间发的。是什么把这小孩的心折磨失眠的?李叶茴想不出。但没什么急的,这游戏已经开始,就不愁没个刻骨铭心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