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多舌邻里
南山摘下插在门上的一朵白菊,立即变成一把短匕,她直指无尘咽喉,红着眼睛,冷笑道:“你欠我一条命。”
无尘也不惊慌,闭上眼睛,淡然说道:“如果你要我的命,你就拿去吧。”
南山愣了一下,她气急攻心,但是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而且她心地善良,从未伤害过人类。
我忙上前,说道:“南山,不关他的事,老穿是因为救我而死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南山扔下短匕,悲愤地盯着我看。
我明白了,南山什么都懂,她不好意思冲我发火,只是借无尘发泄出来罢了。
老穿追求了她百年,虽然我不知道,南山什么时候对老穿心有所属,但是表面上她待他一直不屑一顾,将他当成仆人一样呼来喝去。尽管如此,老穿一直乐呵呵,屁颠颠地为她做任何事情,但是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老穿一定以我为先。
其他住户听到了动静,纷纷走出家门。
大家见我活着回来了,都高兴的不得了。
因为小妖精经常死于歹命,生死无常,天道轮回,他们已经见惯不惯,但是大家同住在一棵树上,邻里之间情谊非常,每听说有人遭遇不测,总会物伤其类,因为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多时,南山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有人对我嘘寒问暖,有人追问细节,有人鼓励劝慰,相互之间不乏感慨谈论。
从他们的话里,我才知道,大家得知我和老穿一夜未归,便猜到我们可能遭遇不测。第二天一大早,法力稍微高强的一些妖精,便自觉地聚集在一起,大家商量一起去找我和老穿,如果身陷囹圄,就拼死将我们救出,如果身亡,就为我们收尸。
大家找到花皮蛇洞附近,看到现场打斗痕迹严重,血溅数丈,便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我们的尸首,只好回来。
没想到,我竟然活着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南山,说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的大家兴师动众,也是因为我把老穿害死了。”
大家纷纷劝慰,南山隐忍眼泪,不说一句话。
我看着南山,解释道:“不过,老穿也并没有完全死去。”
“怎么回事?”
南山急切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拿起玲珑窍,说道:“老穿临死之前,我把他最后的阳气吸进我的玲珑窍里。这样他元神不灭,没有堕入轮回。我想,我应该会想到办法,把他复活的。”
大家以为是什么好消息,一听我这么说之后,便无话可说,尤其南山,更是绝望。
流芳奶奶劝慰道:“广寒,我们都知道老穿和你情义非常,但是身为妖精,对于生死无常之类,更有感触。老穿既死,也是他的命数,你不要太自责。我们大家都相信,如果你有机会,你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救他,就像他奋不顾身地救你一样。”
无尘一直在一旁不说话,大家都注意到他,只是由于轻重缓急,并没有唐突地询问我,不过和南山一样,大家都已经猜测出他的身份,也知道我是因为救他而身陷险情。
无尘这时说道:“既然老穿的元神不灭,就真的有救活的可能,”
既然无尘已经开口,大家都不客气,七嘴八舌,各种问题纷沓而至。
“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转世的凡人?”
“你怎么知道有救活的可能?”
“他是仙人转世,当然有办法。”
“仙人转世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天庭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都已经转世了,肯定不记得。我听说,仙人转世也要喝孟婆汤。”
“有些修仙的人专门收妖做功绩,以此来增加品阶。他们惹不起那些大妖,只好找我们下手。你问问他,这些修仙的人天庭会不会查处他们?”
“他都是转世为凡人了,肯定都不知道,问什么问?”
“咦,他一点儿都不害怕,看来原先来历不凡。”
“仙人转世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到人间历练,另一种是受了惩罚,他到底是哪一种?”
“我看他生得那么好看,神采飘俊,气度不凡,一定是来人间历练。”
“历练的话,首当其冲要过情劫。莫非……”
“难道?”
“嘘,嘘,别让广寒听到。”
“她听到便听到吧。这姑娘也该尝尝情爱的滋味了,要不然白白长得那么好看。”
“我原先就奇怪,广寒一直不近男女之事,我还以为她有别的念头,原来深有远谋,人家看不上妖精,原来一直等着仙人下凡呢。”
“不过,这应该难度挺大的。”
“没有难度的话,还叫情劫吗?不过正是如此,爱情才会那么动人。”
“跟仙人转世历练情劫,不是前世有约要赴,就是今生有债要还,不知广寒是福是祸。”
……
他们的话已经越走越偏,我渐渐听不下去了。还是流芳奶奶阅历丰富,一直警惕地观察无尘,而无尘并不惧,一副坦荡之态。
流芳奶奶微微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有救活的可能?”
“我并不是仙人转世。”
大家疑惑不解。
“我是谪仙。”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激动不已,眼睛齐“刷刷”地上下打量无尘,一副我终于见到真正的神仙的表情。
“所以大家要相信我的话,老穿有救活的可能。”
大家纷纷点头。
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流芳奶奶早已看穿,无尘并非大家猜测那般简单,只是没想到无尘大方的承认,她亦敬重地对他颔首。
她注意到无尘脖子上的伤口,问道:“你中了魑妖的毒?”
“嗯。”
“只怕没有解。”
我担心地问道:“奶奶,你有什么办法?”
其他人亦关切地询问。
流芳奶奶从身上掏出一颗丹药,说道:“这是我白狐家传的续命丹药,如果不嫌弃的,仙人可服下。虽不可以解毒,但能供养仙人体内元力,可保仙人暂时无忧。”
无尘接过来,没有迟疑,直接吃了下去。
流芳奶奶不禁点头,很感激他的信任。
七嘴八舌的议论,悄悄地又传到我耳朵里面。没有办法,妖精们天生爱管闲事,爱说闲话,尤其桃色新闻之类。
“广寒救了一个谪仙,这下有意思了。”
“此人被谪而不诛,肯定有一番来历。只怕广寒要跟他在一起,必定经历很多风雨。”
“他们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越看越是相配。管他天条天律的,只要真心相爱,什么都不是障碍。”
“我最喜欢看这样的故事。”
“我也是……”
“广寒把他领回家,今天晚上他们就要住在一起了。”
“有好戏看了。”
“嘘……”
“嘘……”
我无语,闭上眼睛,拿他们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一边回家,一边编织着我的桃花故事。
最后只剩下南山,她问道:“你说得是真的吗?”
我握了她的手,真挚地说道:“南山,老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应他,一定会救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才会把最后的阳气交给我保管。我不会辜负他的。”
南山点点头,说道:“我相信你。”
十五、豪华闺居
终于走到家里。
我的房间是穗禾婆婆赠送给我的。
入住穗禾树,必须与穗禾婆婆做一个交易,要把你最心爱的东西抵押在她那里,她只是代为保管,如果离开时就将其归还,如果死于非命,就占为已有。
当初老穿带我见穗禾婆婆时,她一眼便看上了我脖子里挂的黑石头。我原本生怕她要走我的玲珑窍,所以就欣然解下来送给她。
作为交换,她将孙女的房子送给我。
这是一个二层的木屋,独占三层枝干,是穗禾树最豪华的房子。后门处有一条路,由多枝藤花攀织树枝而生,路上各色藤花常开不败。路的尽头向上是一个云梯,直达穗禾婆婆的房间。
向下是地泉池,本是无源之地,凭空奔涌着巨大伞盖的泉水。阳光照上去,呈彩虹七色,斑斓迷人。月光照上去,星星点点之光,熠熠生辉。但是,这地泉只可远观,不可近取。曾有人不甘心,吊了木桶下去,看似接满了水,提上来之后,却是空的,莫说水滴,连木桶都是干的。
我的屋子一应陈设,皆是旧有之物。
屋子里铺着素色地毯,上面绣有花枝暗纹,看似平常,实则大有玄机。素毯上的花纹会随人的心情,而有所变化。当我不高兴的时候,素毯就会繁花满枝,让人心情明朗。当我心情好的时候,花纹就淡雅清新,正好陪衬我的喜悦。
靠近东窗放着一个很大的书案,放满了书籍。
一旁是一个珊瑚塌,上面铺着浅玉色软垫,塌前摆着冰瓷玉瓶,里面插着一根古朴的枯枝,我想尽办法,都不能使之逢春。
珊瑚塌脚下有一个錾金的赑屃香炉。
我一直很奇怪,这个香炉上雕刻的为什么不是狻猊。
我的床铺在二楼,入口处是珍珠水晶帘。
我的睡床特别大,异常柔软,躺倒上面,就像陷进云朵里一样自在、放松。
床的上面没有屋顶,盖着一个巨大的纯净琉璃面,据说从东海仙山取得,晒得阳光,却不炙热,赏得雨景,雨滴落在上面,晶莹有光泽,并无凄清。
我有时候会怀疑,穗禾婆婆的孙女到底什么来历,所用之物奢华精致,与木屋简朴的外形并不相符。
不过,我自从住到穗禾树,都没有见过她的孙女。问及老住户,也没有见过。
我亦会怀疑,我与之交换的小黑石头挂件太过珍贵,指不定是什么宝贝,她心虚,才把这么好的房间让给我住。
只是挂件已经交换,且我住得舒适,渐渐也消了追问的念头。
我带着无尘走进房间,点亮龙膏油脂灯,灯火洞明。这亦是原先就有的旧物。
无尘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颇有欣慰之色。
他看见案上放着几本书,其中一个很大本,呈打开状,上面落有点点批注。他翻来一看,却是一本《修仙志》,书页已经有些破损,想来翻了很多遍。
一摞书最上面是一本《上古神系考》。
这些都是凡人修仙的必读之书。
“你对修仙感兴趣?”
我有些漫不经心:“嗯。”
我把玲珑窍放在书案上,把所有的疑问都顺了一遍,然后正襟危坐于一旁的珊瑚塌上。
“你不知道妖精不可以成仙的吗?”
我点点头:“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看这些东西?”
“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妖精就不可以成仙?住在这里的妖精,不乏很多造福百姓的妖精,他们都是菩萨心肠,难道只是因为投错了胎,就注定不管怎么努力,就是不能脱凡成仙吗?”
他被压在最底部的一本书吸引了注意,这本书有砖头那么厚重,他翻出来一看,却是《古神伦纪录典》,讲得是上古的神如何制定律法,如今的天条天律,都由此出处。
他笑道:“所以你想找到,妖精不能成仙的规定,是从哪里来的吗?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
他替我惋惜,放下了手中书。
我歪着头,不服气道:“这也是好事情。”
“哦?”
他颇感兴趣,带着纵容小孩天真胡闹的笑意。
“没有出处,就说明这条天规制定时,就模棱两可,来路不明。将来有一天被推翻的时候,他们也拿不出具体可考的反驳证据。”
他“哈哈”大笑,说道:“你个小妖精,志气这么大,还想着推翻天规戒律。”
我有些生气道:“就算做不到,想也不能想吗?”
他的语气像逗一个小孩子:“可以。当然可以。”
我激愤莫名,却找不出任何话端,只好闷闷地生气。待冷静下来,我才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他的话,问道:“你怎么会使用我的玲珑窍?我只知道它能收集百草的阳气,却不知道它还能收虫子的命。”
他似乎有备而来,坐在我一旁,宽大的衣袖垂下去,正好与我的裙裾相叠。
我莫名在意,悄悄往另一边移坐了一寸之地。想我们逃命的时候,牵手、拥抱、亲吻都有了,这个时候却还羞涩。
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他惋惜道:“这么好的宝物,你竟然不知道它的妙处,简直暴殄天物。”
“什么意思?”
“玲珑窍可收尽六界将亡之灵,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想起,老穿将死之时,我也将他收在玲珑窍里,显然他说得的,只是我不知道用法而已。不过我依旧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玲珑窍的用法?”
“我是谪仙,什么宝贝没有见过。”
我一时无话可说。
我发觉他盯着我看,眼角有光,如剪碎的星。我局促不安起来,想起与他一起发生的亲密种种,问道:“你……”
妖精天性执于情爱,我虽未经历过,但是强烈感觉到,他对我的某些举止,已经超出了普通关系。
原先只顾着逃命,哪有时间刨根问底。
“你……”
“我怎么样?”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的心“砰砰”如小鹿乱跳,又坐立不安,不知能逃到哪里。
我实在问不出口,猛然站起来,说道:“你就在这塌上睡吧。我上楼。”
他在我身后“呵呵”一笑,好像见我窘迫的样子,特别开心。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身去,把塌前的赑屃香炉点燃了。
“这是息梦香,这里住的都是妖精,晚上都爱做梦。他们之间的梦还会相互串门,一不小心,你就会跑到他们的梦里。睡了觉跟没睡一样。但是点了这个香,就可以把他们的梦摒绝在房间之外。你就可以安睡。”
他点点头,看着那个赑屃直笑,好像知道什么典故。
我说道:“不是说狻猊爱爬香炉吗?这个香炉上面却是个赑屃。”
“赑屃有一次跟宸羲殿下打赌输了,就只好爬了一次香炉,赠送给殿下。六界之内,只怕仅此一件,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无尘舒适地躺下去,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无忧地说道:“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看着他脖子至脸颊的伤口,不禁担心:“你的伤口还疼吗?”
“只要魑妖不闹腾,那些虱虫就安静多了。”
他抚着伤口,手上留下一些血迹,他心中暗惊,伤口竟然没有完全愈合。他知道,他已经动用太多元阳,失去元阳保护的身躯,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极容易受到损害。
千年万年,他都没有经历过性命之虞,所以有些得意忘形。
念及差点命丧魑妖之手,他隐隐有些担心,不可太大意,引来了元神护法,不但他的行踪暴露,被抓回天庭是迟早之事,而且广寒亦会再次被大家重提。
他看着我,眼神中蒙上了一丝忧郁,问道:“你住在这里开心吗?”
我有些莫名:“开心。”
“只要开心……怎么样都值得。”
我正准备上楼,听他幽幽一句,心中一动,转头问道:“你说你有护法?”
他装作不知。
“魑妖……你不是说,你一旦遭遇性命之忧,你的护法就会现身保护你。你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谪仙,怎么还会有护法?”
“傻丫头,不是谁都能混到谪仙这个地步的。”
“嗯?”
仙人的世界太遥远,我不是很懂。
“你看了《修仙志》和《上古神系考》,想必你把《仙友辑录》也看过了吧?”
我没有否认。
“你看到过几个谪仙?”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诛仙有无数,但是谪仙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原天界义帝,私自修炼旁门之法,杀人累累,罪孽滔天,被发现后而被贬为谪仙,他自堕魔界,就是现在的魔尊。另一个是天帝长子宸羲殿下,至于犯了什么戒律,书上没有记录,六界也鲜有传说。”
我福至心灵,惊讶地看着他,说道:“你不会就是宸羲殿下吧?”
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觉得可能吗?”
我摇头:“不可能。”
“一般仙人触犯律例或诛或逐,只有地位极其高的仙,才会被贬谪。所以,我当然会有护法了。”
“那你是谁?”
“无尘啊。你给我取的名字。”
我愣住了。
在石柱林的幻境里,他让土地大仙唤他“无尘”,也说了类似的话“她唤我无尘,你也叫我无尘吧。”这个“她”显然就是指我。
我不禁晃神,问道:“是我以前给你取的吗?”
“以前?”
他一愣,转瞬轻松一笑,问道:“傻丫头,你今年妖寿多大?”
“两百八十一岁。”
他一副无需多说的表情,转而狡黠地笑道:“逝者如斯,你向菊花精介绍我的时候,也能算作‘以前’,所以,是你以前给我的取的。”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回答我的时候,总是避重就轻,看似天衣无缝,其实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
我有些生气,他把我当做傻子,尤其他用了两次“傻丫头”。
我“噔噔”上楼,扔下一句话:“以后不许叫我‘傻丫头’,我不喜欢。”
十六、桃海之梦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翻过身,看到地上摆着的菊花,开得夺目灿烂。这是老穿求了南山很多次,才得的一盆花。
我伸手采了一朵,没想到花立即化作一团气,消失殆尽。
我怅然。
老穿将死之时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我心痛不已,默默地流下泪来。
猛然,我想起老穿的一段话:“不怪你,我奉命保护你,可是却没有尽到职责。这些年来不好好修法,关键时刻还成为你的拖累。”
他是来奉命保护我?
我回忆两百年间,我们在一起作伴的种种。好像我每一次危险关头,都是他现身救我,虽然他法力有限,但是两个人逃命,还可以相互支持鼓励。
不仅如此,平日的生活,他也一直照顾我,带我入住穗禾树,帮我融入妖精的生活,我想要什么东西,他都能想办法给我弄到。
他妖龄不长,但是对六界之事却了若指掌,而且跟魔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先只当他生存而长的世故本领,现在一想,绝非那般简单。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去老穿家里查阅他的家谱。因为怕惊扰无尘,我赤足走下楼。
无尘还在酣睡,龙膏灯还在亮着,赑屃香炉幽幽地散发甜香。
我惊喜地发现,珊瑚塌前的枯枝盛开来,是一枝桃花,像故意要让我瞧见一般,本来只是含苞欲放的花蕾,陡然怒放,灼灼其华。
窗外风拂,花瓣片片飞舞,落在了无尘的眉上、鼻端、如雪的衣袍上。
我忍不住走过去,想要帮他把花瓣揭掉。
当我坐下去时,那满枝的桃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如火如荼,前仆后继,好像那一株枝条就要盛不下。
满屋的桃花,纷扬若雨,如梦如幻。
我揭去他鼻端的一片花瓣,手还未离开,他一把将我的手抓住,合在他的脸上。我的肩膀微微颤抖,心生胆怯,生怕他醒来。
他嘴角含着笑意,说道:“广寒,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怔了怔,想起幻影所看之事,与现实怎么会如此巧合?
过了许久,他没睁开眼睛,我便知他在梦中。
我心中一动,知道梦中人,意念涣散,会下意识地说出实话,于是轻声说道:“对啊,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我等你好苦。”
他呼吸均匀,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是手却抓我更紧。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睫毛轻动,有一颗泪滑落,流到我的手里。
“你怎么哭了?”
“你也哭了。”
我摸摸我的脸颊,果然有泪。
我吃了一惊,不知所措。
“我们……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忘记了最好。我看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倔强,不服输,只要是你认定的事情,排除万难也要坚持下去。”
“这不是一个好性格。”
我想起老穿经常恨得牙直痒痒,万般无奈地拿食指点我的额头:“你呀,万般都好,就是脾气臭。”
“可是我喜欢。”
我疑虑重重,问道:“我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不记得便不记得罢。我们重新认识一次也好,没有尊卑贵贱,没有爱恨诅咒,没有仇恨杀戮。不过,现在我没有法力,换你保护我了。”
我听得头皮直瘆,什么“爱恨”,什么“杀戮”,他嘴里的那个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莫非是前世今生?
“我们是不是上辈子认识的?”
“上辈子?对啊。好像真的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心里所有的疑问都已解答。我真害怕,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惊天秘密,我的一颗小心脏可经受不起。
就算以前相爱如昏天黑地,那也是奈何桥之彼,孟婆汤之后的事情了。
谁还没有个上辈子呢。
我犯不着为那个上辈子的自己自怜自艾。
人死之后,往事如灯灭,就算痴缠一世,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再者说,我这辈子过得还算开心。
见到无尘之后,我既没有心头一震,疑似梦里人,又无似曾相识之感,只是萍水相逢,寻常邂逅罢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我跟你是个陌生人。我才不愿意让一个陌生男子,对我亲亲我我不放呢。
我无情地抽出手来,举了龙膏灯往外走。
出门前,我转身看了一眼无尘。桃花花海翩跹,他身在其中,眉头微蹙,拳头紧握,像抓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很想悲伤一点,也算祭奠我上辈子的恋人,但是不幸失败了。我一面批评自己无情无义,一面走进了老穿的家。
老穿家里很乱,他又懒,不爱收拾。我翻了好久,才在桌子腿底下找到了那本家谱。原来他家的桌子不齐,他拿来垫桌子腿。
我靠着桌子坐下来,一页一页翻着他的家谱。
这本家谱,我成妖之初,老穿曾洋洋得意地向我卖弄过:“穿山甲族类只要成妖,就必定会在家谱中留名。别看我现今孤零零一人,但是我们家族在妖界,那也曾赫赫有名。我的先祖大名左丘,虽为妖类,但是曾侍奉过宸羲殿下,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他怂恿我翻开家谱,对他的先祖瞻仰一番,被我拒绝了。我才没心思关心他的家事。
老穿今年妖龄三百二十一岁,可是我翻到最后一页,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本名叫阳离。
他说,他成妖前一直苦等的那名翩翩公子就叫“阳离”,虽然不幸没得了他的皮肉,但是用了他的名字也好。取了名字之后,他乐颠颠地去了城隍,祝祷了先祖,然后郑重其事地在家谱上写下了“阳离”二字。
这都是老穿亲口告诉我的。
我从未怀疑过,
可是,我眼睛并不花,我重新翻阅了两遍,根本没有“阳离”二字。家谱上,最近成妖的穿山甲,也在五百年前,卒于一百二十年之后。
我无力地扔下家谱。
老穿骗了我。
他为什么要骗我?明明知道,我无条件地信任他。
忽然,我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忙起身喝道:“谁?!”
一个娇巧地身形推门进来,小声说道:“广寒姐姐,是我。六月。”
“你怎么来了?”
六月一脸悲伤,有欲泣之态,说道:“我看着这边有灯光,就过来看看。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以为是阳离哥哥回来了。”
老穿虽然一副老态龙钟之像,却并不服老,强迫比他小的妖精喊他“哥哥”,六月就是其中一个。
半个时辰之前,我一定会和六月一道悲伤,可是此时此刻,我对老穿只剩下生气。
我重新把家谱垫在桌子腿下,没有说什么话。
六月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广寒姐姐,你在生气吗?”
我不想多谈,于是看着她肩头的伤,说道:“又挨奶奶打了吧。你怎么不长记性,老是惹奶奶生气。”
六月有些不满道:“被打了还不止,一直罚跪到现在。”
“那你不好好罚站,乱跑什么。小心被奶奶抓住。”
“不是我乱跑。我跪在外面,忍不住打瞌睡,然后就跑到一个人的梦里……”
在穗禾树乱窜梦是常有的事情,我并不在意,只听着她继续说道:“梦里面还有你呢。你和那个人站在一株桃花树下,那棵桃花树不停地开花,不断地花落……”
我暗然一惊,问道:“那个人你认识吗?”
六月点点头,说道:“就是跟着你回来的那个人。”
原来息梦香只是摒绝了别人的梦,却不能阻止别人进入无尘的梦。
她的眼睛划过一丝羞涩,红了脸,“你们抱在一起,那个人一直跟你说着话,好像久别重逢的样子。我生怕打扰了他的梦境,就躲在很远处,所以就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六月凑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他好像特别特别爱你。”
“那又怎么样!”
六月愣了一下,说道:“姐姐,在梦里,你一个人走了。那个人好像哭得好伤心呢。”
我想起无尘的眼泪,大概是因为这个而流的吧。
六月唏嘘道:“姐姐,如果是我,有个这么英俊的男子,那么爱我,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生儿育女?
我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很多前辈就是这样,然后生下魑妖。小孩子家家的,好好修行法力,不要老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那怎么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呢?爱情多美妙啊。反正我无论怎么修行,怎么做善事,都成不了仙,还不如就好好地爱一场。”
我一副谆谆教诲地口吻:“我在妖界只看到过两种女人,一个就是楚怜那种,视男人为玩物,不知道真情是何物。另一个就是白鹤精白沐雨那种,被男人所骗,却还至死都舍不得恨那个男人。所以,生为妖精,尤其女妖,不要随便动情,这才能保全自己。”
六月想了想,歪着脑袋问道:“姐姐从来没有动过情吗?”
我颇自豪地点点头,说道:“要我动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切。”六月撇撇嘴,表示不信,“你肯定早已在心里想好,你未来夫君的模样了。”
我心慌,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经常一个人坐在你屋后的那条藤花路上,然后对着夕阳痴痴傻笑。阳离哥哥就会指着你给我看‘六月,她想她未来夫君了。’”
这个死穿山甲,说好替我保密的。
六月挤挤我,撒娇道:“姐姐,你未来夫君是什么样子,你告诉我吧。”
反正她已经知道了,告诉她也无妨。
我趴在窗口,六月也凑过来。从我的屋子的窗口,飘出桃花数朵,我伸出手,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我的一颗女儿心,柔柔软软的。
“我的未来夫君,他一个神。”
六月皱着眉头:“姐姐,妖精和仙都不能成婚,更何况神,更不可能。”
我不满:“你要不想听,我可不说了。”
六月立即做噤声状。
“他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之上,身后日月共生,金光万丈。他仙姿风华,白衣如画,眼角悲悯苍生,目光冰清如月,风采举世无双,气质颠绝众生。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花落如雨,云海从生,出现在我眼前,把手伸在我的面前……”
六月双手供着下巴,听得如痴如醉,说道:“然后呢?”
“然后,因为我是妖,他是神,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
六月怔了一怔,才知道我是逗她玩,别过身去,说道:“不理你了。”
“我最懂得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幻想一个神,来做我未来夫君?”
正在这时,六月像是察觉到什么动静,忙要告辞,说道:“姐姐,我还是赶快回去罚跪,要不然被奶奶发现就晚了。”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窗台上放着一个刻到一半的木雕,是老穿的杰作。
我拿起来一看,依稀是一个女子,想必是南山。我想起,每一次我对着夕阳痴痴傻笑,老穿就会敲我的脑袋,打扰我:“又在想你的未来夫君了?”
我不禁笑了。
我忽然释怀了,老穿一定不是存心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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