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爸妈之间的昵称是什么?”相信很多像我一样的八零后都会想到“你这挨千刀的死鬼”这类让人头皮发麻的昵称。小的时候,听到身边的女人都是以“掌柜的”称呼自己的丈夫,我母亲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称呼父亲的。大家并不以此为怪,但时至今日,再听到“掌柜的”这个称呼,第一反应倒是想起了《武林外传》中的“佟掌柜”,让人忍俊不禁。那时候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昵称似乎少之又少,一个“娃他爸”就代表了她全部的情意。
再看中国古代女人对自己丈夫的昵称,良人、郎、官人、相公以至于老爷,每一个昵称,都让本应卿卿我我的夫妻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男子更甚,对外将妻子称作“拙荆”、“执帚”、“贱内”,仿佛女人天生就该是低贱拙劣的仆婢似的,一瞬间让人对古人的爱情产生了怀疑。
极其不平等的古代婚姻制度让女人们连称呼自己的丈夫都小心翼翼,只要于礼来说不庄重的昵称,都是有悖礼法的。《论语》中记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又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经过几千年,礼法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高无上的东西,即便是夫妻之间的情感,也要“发乎情,止乎礼”。
新一代的中国人就不然,看名人情书,发现愈来愈多的人已经脱离了儒家礼法的克制。大翻译家朱生豪恨不得用尽天下所有富有爱意的词语称呼他的妻子宋清如,比如:好人、宝贝、小姐姐、傻丫头、傻子、小鬼头儿、女皇陛下、妞妞、天使、蠢孩子……
我想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这般称谓都会暖得心发痒的,因为世间自有了爱情,便有了昵称,没有昵称的爱情生活是冷清、生硬的。
看《红楼梦》,发现那些僵守着礼法的老腐朽们也是以“贱内”、“拙荆”称呼自己的夫人,而女人们则一口一个老爷,连称一个“你”字都生怕对方听了不惯。
但也有例外。视礼法为浮云的宝黛二人就让我们看到了爱情最本真的样子。
黛玉刚进贾府,宝玉因她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杜撰了一个“颦”字称呼她。一来二去,两人在爱情的路上越走越远,也让作为读者的我们听到了相爱之人发自本心的昵称。
真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宝玉揭起绣线软帘直入里间卧室(此一不顾礼法也)探视在床上歇午的黛玉,怕黛玉睡出病来,特地替他解闷儿。当黛玉遣他到别处去时,这位公子说了句:“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已然进入初恋期的宝玉为黛玉的相貌、气质、风度、谈吐、才华所吸引,产生了一种排她性的思念情绪)
恐怕这是全天下陷入爱情的女孩子最爱听的话了吧,方才还无心说话的黛玉听了这话心里花儿都开了,嗤地笑出了声。但还未完全脱却拘谨心理的黛玉则指着一张椅子让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宝玉又言:“我也歪着。”(此二不顾礼法也。他没有说“我能歪着吗?”而是揣摩出黛玉对他亦有亲近心思,这是恋爱双方心有灵犀地觉察到对方对自己有着不可抑制的亲近冲动)
女孩儿的羞怯心理让黛玉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放屁”,同床并头歪着是她作为一个生活在礼法社会的女孩最大的底线。愚顽如宝玉,偏说了一句“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初恋者眼中的彼此身上笼罩着一层光环,让他目眩神迷,对除了彼此之外的他人视而不见)
黛玉显然对此心领神会,这才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这是黛玉为宝玉起的第一个昵称。天魔星是一个玄学概念,是古代星命学中每日当值的凶曜恶星。黛玉说宝玉是她“命中的‘天魔星’”,显然是曹公的反言笔法,这就像贾母说宝黛是她命中的“两个冤家”一样,虽是正话反说,却比多少句情话还要耐听。
这就像上文提到的老一辈的父母以“你这挨千刀的死鬼”称呼对方,在外人听来可能吓得胆裂魂飞,心意互通的相爱之人听到这样字眼心里却比蜜还甜呢。
这里穿插一个小故事。我的朋友有一次很晚回家,在路上目睹了一对夫妻拳打脚踢吵架的事情,女的拽头发,男的挥拳脚,女的撕心裂肺地哭,男的肆无忌惮地闹,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结束。第二天将此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我听,我打趣她道:“半夜11点,不正是足少阳胆经运行的点么?人家那不是在吵架,是在疏通胆经哩!”朋友彼时未婚,汗颜道:“两口子过到这程度还不如离了解脱!”而强词夺理道:“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才用脚踹。所谓‘情到深处拳脚生,多情却似总无情’。那杀妻弑夫的人,说不定就是爱之极恨生,好比阳之极阴生。”
话说整部《红楼梦》,曹公为了渲染宝黛爱情,写尽了这对真情儿女的日常口角,剪香袋儿、剪穗子、砸通灵宝玉、甚至哭得呕吐、气得脸黄眉竖,可谓是变尽法子试探对方的真情真意。
黛玉笑说宝玉是她命里的“天魔星”,把她内心那种又爱又恨、又喜又怨的心思形容得一个缝儿也没有了。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聚头几时休”,不消说,宝玉听到这样的昵称必是喜得心花怒放了。
在爱情的光环照耀下,宝玉目眩神迷,看黛玉无一瑕疵缺陷。尽管她寒冬十月并未戴什么香,宝玉却闻得醉魂酥骨,且杜撰了一则小耗子精变香芋未成却变成了香玉的趣事。他口中的黛玉,是古灵精怪的“小耗子精”,是标致美貌的“香玉”,这样的昵称,只有他爱的人才叫得。
黛玉听宝玉说她身上的香不是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而是一种“奇香”,这下来了兴致,一箩筐的连珠妙语不乏丝丝醋意,直指宝钗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所炮制的“冷香”,还夹带着诌出一个“暖香”。痴呆如宝玉,不解何为“暖香”,黛玉又给了他一个昵称:蠢才,蠢才!
在相爱双方的眼里,对方是呆子、憨瓜、傻货、蠢才、笨猪,想破了脑瓜用笨、傻、蠢、憨、呆之类的词语给他起别号。老子的“知其雄,守其雌,复归于婴儿”在爱情这里也是适用的,所以,坠入爱河的人是失智的,在彼此那里回到最纯真的自己,成为了一个孩子。但爱情能蒙蔽人的心智,陷入爱情的人也就像患上了“失心疯”,正如莎士比亚说“爱情不过是一种疯”。无疑,黛玉与宝玉有一种天作之合的痴心癖性,他们与生俱来的本真面貌在彼此的世界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爱得像个孩子。
喜的时候,黛玉一句一个“好哥哥”,宝玉一口一个“好妹妹”;而怒的时候,黛玉则叫他“该死的”,宝玉则呼她“姑娘”,就像平日里叫宝钗“姐姐”一样庄重严肃。当黛玉听到宝玉编了故典绕着“骂”她时(实则是“夸她”,叹曰:读红楼无时不刻须谨记“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良言呐!),毫不留情地叫他“烂了嘴的”,说着,就要起身拧他的嘴巴。
这对真情儿女这时已经破了礼法的界限与束缚,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打情骂俏,疯疯傻傻,在旁人看来直如一对精神症患者。
你这该死的!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自从宝玉和众姐妹住进了大观园,他每日所作之事就是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但那些正在混沌懵懂世界、尚处天真烂漫之龄的女孩儿,并不懂得宝玉的一件心事。
作为“宝玉肚子里的蛔虫”,茗烟懂得,他从外头书坊间弄来一批书,这才圆了宝玉的心思。宝玉得了这些书,如获珍宝一般。茗烟事先警告:“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把这书分为两批:粗俗过露的放在自己园子外面的书房,无人时自己密看;文辞细密的拿进园子去,放在床顶上夜来细读。
一日正当三月中旬,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到人迹罕至的沁芳闸桥边,坐在桃花底下一块石上,从头赏玩。千算万算,没算到天生好僻静的林黛玉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拿着花帚来这个犄角旮旯扫花来了,慌的藏之不迭,骗她说读的是《大学》、《中庸》这些正经书。
这点小伎俩当然瞒不过聪明的黛玉,她三下五除二把书抢到了手,自己连读带诵地看了起来,一顿饭的功夫不到,就把一本书的十六出全部读完。宝玉见她兴味犹足,放胆说了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可是越了雷池不止半步了,黛玉顿时腮耳通红,竖眉瞪眼,嗔怒道:“你这该死的胡说!”
“该死的”,就如恋人之间惯常所说的“杀千刀的、天杀的、该杀的”。作为一个寄居他家的女子,她从来都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而作为一个含蓄静默的女子,她更懂得
“礼为上,情不言”的道理。她二人所读的书,已经是礼法不允了,何况是宝玉这句粗野鄙俗的话,旁人听了,那还了得?
“该死的”显然不是昵称,却是一种对彼此毫无保留的称谓,谁何曾见过黛玉将别人称作“该死的”?“该死的”是发自肺腑的正色之言,是严肃庄重的警示,示意对方拿捏好语言的分寸。
但黛玉永远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她见宝玉左右赔不是,揉着眼睛嗤得笑了声道:“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就像书上红娘骂张生,果断厉害地指出了对方致命弱点。
宝玉的确是中看不中用的,这一点黛玉深知。但爱情永远和别的东西无关,爱上了他这个人,就等于接受了他的“苗而不秀”。宝钗、湘云、袭人、麝月,他身旁的这些贤良女性哪一个何尝不劝谏他去学学为官作宰之道,经济仕途之法,将来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唯独黛玉不说这些应酬世务的“混账话”,因此,宝玉也不会和她生分疏远。
在美好生命正在绽放的时候得到爱情,于黛玉来说已经是奢望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人,向来最憎恨作禄蠹,亦是她所看重的明心见性之人,得此良人,夫复何求?
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
芒种节,众人都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在为每一朵花践行。黛玉因夜访宝玉不成,存了满腹的疑思,又因晚间失眠,才没有和众姐妹们一道饯花,而是自携了花锄、花兜登山渡水到了那日和宝玉共读西厢的地方,在那桃花树下一面葬花,一面悲吟。
宝玉在坡上听闻,虽不见黛玉,却在心下自忖:“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
“痴子”,是他两人的共性。后来他隔着蔷薇架看到龄官画蔷时,又如此感慨:“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学颦儿来葬花不成?”看来,在他心里,颦儿这个痴丫头,也有一种痴心癖性,是如他一样的痴子。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以一段痴心癖性,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遮不掩、无怨无悔地爱着对方。
黛玉不待他说话,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心比针尖还细的曹公莫非是见到了宝黛二人当时的光景,才写道:“刚说到“短命”二字,(黛玉)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在旁人听来,或许感慨一句“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而在宝玉听来,她无声啜泣,比这句“狠心短命的”更要扎人心。此刻,一句“狠心短命的”,就已经足够了。
原来是个呆雁!
黛玉虽爱恼,却从不记恨。这一霎还在和他杵着,那一刻就已经把之前的事忘到了九霄外。二人正在斗嘴打趣间,宝钗来了,分别去了贾母那里。宝玉见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红麝串子,便要看,宝钗就少不得褪了下来给他。
殊不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一时间看呆了,这时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风趣幽默的黛玉一出场,少不了好看好听的事儿。黛玉这一笑,心里早有一出让众人捧腹的笑话酝酿了出来。
宝钗问她为什么站在风口,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
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
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宝玉倒唬了一跳,问:“是谁?”
黛玉摇着头儿笑道:“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
黛玉呼宝玉“呆雁”,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林黛玉就是一只孤影北飞、哀鸣嗷嗷的鸿雁,她带来的贴身丫头也叫雪雁,“雁”字频繁地出现在她所写的诗词里,所作的酒令里,也不断出现在她的梦境。
作为诗人的林黛玉,焉能未读过元好问的《雁丘词》,词半阙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雁虽迁徙之鸟,却是痴情之鸟,终身只忠于一个伴侣。想必黛玉呼“宝玉”为“呆雁”,也是在内心深知,他虽对宝钗的雪白一段酥臂动了羡慕之心,却在内心想着“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个时候的宝黛,已经两情相重,达到了很深的默契。宝玉此前虽从未向黛玉表白过,后来便要敞开心扉时,黛玉却道:“你的话我早已知道了。”
自此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黛玉的无故猜疑,也再也听不到宝玉的赌咒发誓,因为他们不再惶惑,并且坚信,眼前的彼此就是于千万人之中,自己苦苦所觅的那个对的人。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