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章老太真觉得自己活的时间太长了。每天的日子就像粘稠的的蜂蜜,怎样都是黏糊糊的。她倒是期望两个儿子快点把她的日子舀出去一些,那样,是不是就省心了?
章老太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叹了口气。还不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北间的炕上,盖着一层薄被子。被子是孙子以前换下来的,孙子前年结婚了,刚有了个小女儿。章老太瘦小,用着正好。章老太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已经形成层层褶皱,肌肉完全松弛,牙齿也没几个了,一叹气,嘴巴有点瘪,还有点漏风,用章老太自己的话说:到这个年纪了,自己都嫌弃自己。虽然邻居都说,作为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身体硬朗能自理,这已经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孩子又都成家立业,孙子都有孩子了,又不缺钱花,不用住养老院,那么多女儿轮流伺候,四世同堂了,章老太这样的福气,到哪里去找?
是不是有福气,章老太自己不好说。章老太想到这长长的一生,就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就像她以往的岁月里,只要遇到各种事,不管是高兴的事还是烦恼的事,她都会先闭上眼睛。哪怕是新婚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章老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没有睁开,还是章老头,不对,那时候章老头还是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虽然比较瘦弱,但眼睛带着笑,手上很有劲。章老太闭眼了好一阵,偷偷睁开眼,突然被吓了一跳:眼前凑过来一个大大的男人的脸,那双含笑的眼睛正很好奇地看着她的脸。章老太一惊,俩人的鼻子一下子碰到了一起,这下章老头有点慌了,急忙把头转一边,章老太,那时候章老太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十八岁的漂亮姑娘立刻噗嗤笑了。旁边的火红的蜡烛跳的更旺了。
章老太睁开眼,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这样的快乐,在她一生中是少之又少。18岁之前,作为家里的女孩子,属羊的女孩,生下来母亲看了她一眼就撒手人寰那年是1931年。后来章老太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在章老太家在胶东的一个小城里,只有到了她七八岁的时候,才看见街头上有拿着枪的日本人。章老太的娘家虽无权势,倒也算小康之家,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再娶,章老太基本是跟着奶妈长大的。哥哥姐姐们长大后有出嫁的,有去外地经商的,也有去当兵的。章老太倒也平安地长大了。正好那年兵匪到城里闹事,很多大姑娘小媳妇都遭了殃。章老太的爹一看这形势,果断让章老太出嫁,用他的话说是嫁的越远越好,最好是没有兵匪的山沟沟里。于是章老太作为一个小城里的姑娘就嫁到了城边的山里的一个小村里。确实是没有兵匪,因为村里只有三户人家,包括章老头的父母一家。
章老太抬眼瞅了瞅桌子,桌子上蒙着一层灰,章老太知道,这桌子起码有两天没擦了。儿媳妇上班忙,儿子也忙,孙子顾着自己的小家,章老太又有点犯懒了,所以也没有擦。如果在以前,章老太不服气的想,整个房间的卫生,她一个人很利索的搞定。章老太是谁?是远近闻名的能干的老太太。可是最近章老太觉得身子有点发沉,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可是脑子缺出奇地清醒。她看到桌子上的那个相框,里面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头像,那就是章老头。在拍了这张照片没几天,章老头就在马路上出意外走了。章老太觉得自己的记忆是可以跳跃的。她总喜欢回想刚结婚的时候章老头的样子,至于有了孩子以后以及他去世的情景,章老太觉得她是那回忆就像刚擦完桌子的抹布,湿乎乎的,还有点脏,可是又必须拿在手里,或者放进水里清洗。
章老太有时候希望自己是个老年痴呆患者,那起码就不用想很多事,比如儿子的事,比如八个女儿的事。章老太结婚后,很快就怀孕,当时全家都盼着生个男孩,男孩有力气,男孩能顶门户,男孩能传宗接代,这些都是不用说的理由。章老头对她也很好,生怕她累着,虽然日子苦了点,但章老头还是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当然,章老太也很自觉,顶多就是想吃个糖葫芦之类,那糖葫芦是她娘家门旁的一个摊位上经常卖的小吃,章老太当姑娘的时候可没少吃。可是结婚到了这个小村,糖葫芦还真不是说有就有的。可是章老太实在是有点馋,最后章老头就步行在婚后第一次回丈人家,那是四十多里路,章老头最后就举着糖葫芦回到了家,一进门,接生婆刚忙好完,章老太生了个大胖闺女。
章老太一想到章老头第一次看到大闺女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心酸。确切地说,章老头当时是拉下了脸的,没生儿子,他有点不高兴。不过,看到媳妇投过来的幽怨的眼神,章老头的心就软了,他立马把糖葫芦递给章老太,结果被接生婆一下子给夺了过去,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吃这么酸的东西。可是章老太真想吃啊,那火红的糖葫芦,一串六个,虽然外面的糖有点化了,可是那红红的颜色,让她的嘴里流出酸水。她想,等出了月子,她一定要吃个糖葫芦。
然后呢,就是伺候孩子,干活,伺候孩子。兵荒马乱似乎并没有打扰这小山村的平静,只是世界只有庄稼和孩子。没有随处可以买到的糖葫芦,买东西得走十里山路出去外面的集市。日子过得简单而贫瘠,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炕上睡觉。热闹的是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章老太都觉得自己简直是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男人一沾身,就会怀孩子。让她沮丧的是生下来的都是清一色的丫头片子。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事不过三,已经有三个女孩了,怎么也得改一下吧,结果,章老头的期盼目光中,又迎来了第四个丫头。章老头站起来,拿起锄头,去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
章老太觉得自己当时都麻木了,也有点不甘心,凭啥就自己生闺女,还一生生这么多。章老太还是很有硬气的,再生,这样,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章老太一直生了八个闺女。章老头全家甚至是周围邻居都有点不忍了。炕前一堆孩子,全丫头片子,光吃饭不能干活。那时候已经是解放后了,章老太清楚的记得,要挣工分的,那时候村里人也多了,男人工分多,女人工分少,章老太干的少,俩人干活,八个女儿张嘴等着吃。一个饼子转一圈就没有了,一锅包子分下去就没影了。后来包子也吃不上了,一年也吃不上一斤油,挖各种野菜,回来煮着汤,每人一碗。章老头也体力弱了,养活八个女儿真是个很辛苦的事,每天发愁下顿吃啥,至于儿子不儿子的,章老头似乎已经不考虑这个问题了。饭都吃不饱,睡觉都没力气,没力气睡觉,哪会有儿子?
可是章老头还是有了个儿子,那天也是实在太高兴。章老头去山里转悠,竟然发现一只虚弱的山鸡,章老头眼疾手快抓住了,回来熬了一锅鸡汤,虽然每个人只能喝一小碗,但是毕竟也算是开荤了,八个孩子捧着碗,眼神都是亮晶晶的,章老太看着,心里就跟猫抓的似的。她碗里的鸡汤只有半碗,她小口尝了一下,真鲜啊!仿佛一下子整个身体都活跃起来,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子太需要鸡汤的滋补了。可是看了看刚喝了半碗鸡汤坐在旁边抽烟的沉默的章老头,她一转手把这半碗鸡汤送到了章老头面前。章老头抬头看了看她,眼神里有惊讶、有笑意,他又扫了一眼一屋子丫头,接过碗就喝了这半碗鸡汤。
喝完鸡汤后呢,章老太忍不住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有了鸡汤的滋补,好像人都精神起来了,章老头那天格外兴奋,晚上睡觉也能折腾,这折腾劲,也就是刚结婚后有那样的劲头。后来忙于生孩子看孩子,章老太觉得夫妻俩每天都累得半死,一倒下就睡着。可是这半碗鸡汤,不但壮体,还热乎人心。那晚上,章老头格外生猛有力,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新婚的晚上。
没想到,就那晚,章老太竟然又怀上了。看看炕前站成一排的女儿,章老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和老天爷投降。以前怀孕的时候,她都每天念叨:要儿子,要儿子。可是生下来的都是丫头片子,还一连生了八个,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了。这次怀的难道还是女儿?章老太当时真不敢想了,也不敢报啥希望。老天爷给啥就养啥吧,或者是自己命中没有养儿子的运气。章老太这样宽慰自己,这样一想,她觉得舒服了很多,身上也轻松了很多。日子依然是辛苦,吃不饱,萝卜煮水也是一顿饭,就是苦了这些女儿们,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营养,个子都不高,好在总能找个婆家吧。章老太总是这么想,像自己这样还认字的在小城市长得的,现在不也一样从土里找粮食吃么!有那么几年,实在是没有粮食吃,别人家的都有出去讨饭的,也多亏章老太家都是女儿,吃的少,竟然好好地度过了灾荒年。
章老太直到生产的最后一刻还在地里干活,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怀孕生孩子都是轻车熟路了。可是这次她觉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又说不出怎么不一样,竟然隐隐地有着莫名的期待。后来,章老太顺利的生下了孩子,一直给她接生的接生婆在孩子一出来的那一刻,突然惊叫了起来:啊------!章老太迷糊中也被惊醒了,屋外的章老头也下来一跳。接着就听见接生婆喊着:天哪,天哪,老章家的,老天爷开眼了啊,这次是个带把的,终于换样了!
章老太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喜欢停下来,那一瞬间,那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章老头在屋外嚎啕大哭的声音总是印在她的记忆里。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竟然也是泪流满面。生了八个女儿终于迎来了一个儿子,这种感觉仿佛是跑完了马拉松一样,不知怎么她觉得人生似乎就应该圆满了。章老头的哭声里,更多的也是一种惊喜。有儿子,就有了后人了,可以传宗接代了,可以扬眉吐气了。不光章老太这么想,连全村的或者附近村的人都这么想。章老太走在路上,从此也可以扬眉吐气了。
章老太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眼前是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儿子前些年给整修了一下,虽然比不上后来村里新盖的大瓦房,更比不上儿子有钱后盖的二层小楼,但好歹从这房子里能看到以前的日子,章老太到觉得住的很舒服。应该知足了,章老太想,家里已经没有地了,地都被征收了,给了十六万的补偿款。章老太直到那个个女儿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都看着那钱。最后章老太给自己和章老头买了保险,还剩下三万元,章老太想想女儿都出嫁了,只有儿子在眼前供自己支使着,孙子也大了,这都是独苗啊!章老太把这三万给了儿子,毕竟养老还得靠儿子。可能就这样八个女儿就有意见了吧,章老太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不想去回忆那些片段。那些片段里有尖锐的指责,有无助的眼泪,有太多的委屈和心酸。可是,粥少僧多啊,章老太想,这是最根本的原因吧。如果自己只有两三个孩子,是不是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这唯一的儿子,哎,章老太慢悠悠坐起来,继续想儿子的问题。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快十二点了,儿媳妇应该回来做饭了。现在章老太住一间,另外一间是客厅,再有一间是儿子媳妇的。儿子媳妇是几个月前搬回来的,从那二层小楼搬回这个老屋,都说是儿子孝顺,可是章老太知道儿子媳妇的苦处。如果不是孙子性格太绵软,如果不是孙子媳妇太彪悍,儿子媳妇怎么能从二层小楼里搬出来?孙子小时候真是可爱,可是为什么大了连个媳妇都弄不住,媳妇又没有生儿子,怎么就跟小辣椒似的把自己公婆扫地出门呢?那可是公婆的房子啊!章老太忍不住握紧了手,这手已经没有劲了,挥不动拳头,连巴掌也扇不动,也就自己锤锤自己的腿了。哎,这是个啥时代呢!
儿子媳妇来自己老屋住的那晚,一家人都没睡着。章老太听得见儿子媳妇那屋的声音,有儿子的叹气声,媳妇的啜泣声,章老太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章老太知道,如今孩子为大,为了孩子,父母得忍气吞声,因为媳妇说离婚就离婚,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那孙子媳妇,真跟小辣椒似的,说话带刀啊!把公婆赶出来了,然后自己的爸妈接过来一起住,这事怎么可以这样呢?可是章老太知道这不是自己能管的事,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话有啥分量呢?对八个女儿,章老太都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何况是孙媳妇?
八个女儿,现在都成家立业了,有的都当婆婆的人了。章老太抬头望望桌子上章老头的相片,一辈子辛苦,也就换来儿女如鸟儿四散飞去,各自有天地,也算是完成老天爷的任务了吧。也就是在这个分补偿款的问题上,女儿们不愿意了。老四反复问:妈,你到底亲谁?
章老太想着这个场面。四女儿都六十多的人了,刚当了婆婆。年龄越大模样越像章老头。章老头记得四女儿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是愤愤的,口气也带着一种嫌怨。九个孩子,到底亲谁?章老太似乎很少考虑这个问题。九个孩子的事一个接着一个,每天章老太都鸡飞狗跳一样,忙活着这么多年就过来了,还真没比较到底最亲谁。最亲谁呢?章老太忽然觉得有些茫然。是不是最亲儿子?唯一的一个儿子,按道理说是最应受宠的,可是除了刚生下儿子的兴奋后 ,章老太觉得自己一直在背着大山,养儿子得盖房子娶媳妇啊,盖房子容易么?那都是牙缝里省下的钱啊。章老太想到这个就觉得对不起章老头,章老头一辈子忙活孩子,结果也没享什么福,就突然走了。
自己算是有福吧?章老太问自己。她活动了一下双脚,很明显的感觉双脚的沉重。她用手按压了一下大腿,还好,活动一下,感觉好点了。屋子里很安静,家里的那只老猫也眯着眼打盹,不时发出浅浅的呼噜声。猫老了,也像人老了一样吧。章老太想起了那只老死的狗,养了十几年,最后眼睛也看不见了,就那么躺着老死了。
章老太知道,自己已经八十三了,明年就是八十四,是人的一道关口了。她还真没信心能不能挺过八十四。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活的够长了,日子每天都那么长,大家都很忙,只有她孤零零地躺在炕上,看着阳光不停的从东到西忙个不停。有时候看着儿媳妇送过来的饭,她都觉得自己有种罪过感。草木一世,最后还能当个柴烧,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到最后又啥用呢?给儿子女儿填麻烦而已。这么一想,章老太就觉得真是想念章老头了,也不知道章老头在那边过的怎么样。虽然孙子一直说没有神鬼,说不能迷信,可是章老太虽然嘴上应付着,可是心里却一直相信章老头在另外的那个世界等她呢。
还得等多少时间呢?章老太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村里的熟人都很少了,和她同代的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说话都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了。再有的一些晚辈也都很忙,也就逢年过节来看望一下。按理说章老太儿孙满堂,可是外甥们回来,问了好之后,就各自忙手机或者凑一起打扑克,章老太自己在卧室里,走不进外面那个世界。
外面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章老太知道儿媳妇下班了。她又躺回去,看来看相框上的章老头,闭上了眼。就这样睡过去也挺好的,她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