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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典型的北方冬天的晚餐。北方冬天因为天气的原因,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在深秋大概在11月~12月的时候存秋菜,大白菜,土豆,大萝卜 ,大白菜一买就是几百斤,有的家要买一千多斤。这些白菜一部分要汲酸菜,一部分要留下来备用,一直要吃到第二年的开春后清明左右。真想不出当时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每家在那个时候就像是打仗一样的 ,邻里见面的时候就问一下,你家菜买了没呢,你家的买了吗?多少钱买的啊?俺家好像买贵了?这些话是那个时候家长里短唠嗑的开头语。看着谁家用平板车拉回来一车白菜,都会有邻居去问问,多少钱一斤买的啊!按按白菜看看白菜芯实诚不。回来后就会和家里人说谁家谁家买的菜不咋的,谁家谁家买的白菜好,价钱也好。汲酸菜的白菜讲究芯大白菜帮厚,这样汲出来的酸菜出数。
汲菜也是个技术活,这种技术不是按照书本上的秘方传授,而是每个家庭的言传身教,小孩子也是在耳读目染闻着酸菜发酵的微酸味道中长大。每家的酸菜味道不径相同,时间,地点,和方法的不一样就会改变酸菜的味道。
买回来的白菜先要选太阳好的大晴天里暴晒,把白菜表面上太多的水分去除。好像不约而同的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是该晾白菜的日子,什么样的天气是最能把白菜晒的最透的日子一样,在房前屋后,在房顶,在马路边,反正只要能利用的地方都会摆上几棵白菜,蔚为壮观。好多年以后我到了南方看到晒稻谷的场景,不由的想起家中晾白菜的记忆。白菜大概要晒过几天后感觉表面的几层由于水分晒干后蔫吧的样子,就差不多好了 。这是一个经验的累积的过程,要晒得恰到好处,不能过蔫不能晒不透。年长的人只凭用手摸摸白菜,闻闻风吹过来飘过的味道就能知道汲菜的时候到了。
家里有口大锅,就是有灶台的那种,把晒好的白菜整理好,去掉零散的菜帮。把锅里的水烧开,然后最快的速度把白菜放到大锅里烫一下,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把白菜在晾晒的同时风吹上去的灰尘,主要起杀菌作用。烫好的白菜要迅速的捞出来沥水,再放到已经洗净的大缸里,我家的那口大缸是我知道现在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缸。曾经小时候看着父母汲菜的时候,母亲把锅里烫好的白菜交给父亲,父亲再放到大缸里压实,每放一层的白菜后都会撒一把盐,然后继续的夯实白菜,不能流出多余的空隙,最大限度的利用缸里的空间。这一套的工序看起来都是那么娴熟,配合起来都是恰到好处的,烫菜的火候,盐的多少,压菜的力道,待到一口齐胸口的大缸里的压得已经冒尖的样子,再把剥下来的白菜叶子捡好的不破的糊在白菜上,目的是不透气和保证发酵的时候不进去灰尘。待到28天~30天左右就应该可以了(注:这不单单是为了要保证发酵,主要还是因为亚硝酸,在7~28天的时间里亚硝酸是无法去除的亚硝酸。盐来自蔬菜中含量比较高的硝酸盐。蔬菜吸收了氮肥或土壤中的氮素,积累了无毒的硝酸盐,然后在腌制过程中,被一些细菌转变成有毒的亚硝酸盐,从而带来了麻烦。之后,亚硝酸盐又渐渐被细菌所利用或分解,浓度达到一个高峰之后,又会逐渐下降,乃至基本消失。)
这真的是难熬的一个月!很多家的孩子都是在期待中度过的这一个月。路过菜缸的时候都愿意用手去按一按上面已经干吧起层了的白菜叶。以至于快到时间的时候上面糊的菜叶上会有一个个的小洞。 父母也会象征性的骂几句,但第二年在等待的一个月里还是会有几个小洞。那是孩子的好奇,好奇在一个月里为什么白菜会变成了爽脆的酸菜。时间的味道!
东北的家庭每年到汲菜的时候都像是一个节日一样,因为一缸好吃的酸菜既能证明每家的主妇的贤惠和技能,又是在漫长的冬天里围坐在饭桌里的主菜。切酸菜也是个技术活,谁家的酸菜丝切的细切的匀也是评价每个家庭的家务活是不是到位的标准,这里面还有做人的艺术,父母在切酸菜的时候,孩子都会看,怎么把一片酸菜帮片成几层?怎么用手顶住刀不让刀切到手?待到孩子能用刀的年纪就会鼓励孩子试试,就算孩子切的不是很好,也会在一旁不住的鼓励说:这酸菜丝儿切的真细!父亲当时是和磊子哥哥说这些话,当时哥哥也是越切越细,待到磊子能切菜的年纪,哥哥也是在一边不住的鼓励磊子,真细啊!还是我家磊子切的细。磊子也是在鼓励声和自豪感中越切越细,切的越细得到的鼓励就越多。这真是切菜的哲学啊 !这是个良性循环,就像教育孩子一样,给孩子适当的鼓励会对孩子的自信心有非常大的帮助一样。孩子在一边看切菜的时候,一个是在学习,二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一颗酸菜最好吃的地方最嫩的地方就是酸菜芯,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一个又酸又脆的酸菜芯无疑比的上任何水果爽口。也是每个北方孩子天真童趣的亲切的回忆。饭桌上一碗热热的酸菜汤,有条件的放上两根猪腿骨,那种肉香和酸菜的结合的味道,足矣温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在冬夜,团坐在热炕头上,一口汤咬一口宣腾腾的馒头,日子总会在幸福的滋味中慢慢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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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子推开门,把车子靠在墙边上。到暖气里放点热水,洗了一下手。一边洗手一边和妈说:“怎么又停电了啊,闹心。”“听你二大娘说,好像是山上的地方在改电线线路,今天好几次了,来了停停了来的。今天累了吧。洗完手吃饭吧!”妈坐在炕上和我说。
磊子妈蒸的馒头个大,使碱使的好,个个都很有宣腾腾的。磊子感觉没什么东西能比妈蒸的馒头好吃的了 ,磊子正在18~19岁的年纪,碗口大的馒头一顿能吃四五个,就着酸菜汤。还有妈亲手腌的雪里红。那叫一个得劲。
“磊子,今天道西的老李家二哥过来说,小喜子他爸快不行了,你回头去看看去不?老头也挺可怜的,你要有功夫明天去看看。”妈一边说一边拿一根新洋蜡,把快点完的洋蜡头换了。
磊子说:“小喜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也够没良心的。爸都这样了也不学好,看来活着时候是看不着了。”磊子一边吃一边想着小喜子的样子。
磊子和小喜子是从小玩一起长起来的,小喜子长得黑,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就像非洲人的憨笑似的。他妈在她两岁的时候和浙江来的小鞋匠跑了。扔下小喜子他哥小全和小喜子两 个,他爸整天的喝酒,几乎不太管他。喝酒也不讲究菜,也不讲究酒,只要能喝,你给他医用酒精他也喝,能晕能迷糊就行。邻居都说,早晚得死在这个酒上。
小喜子从小就没有父母管着的,天不怕地不怕。衣服都是邻居家的孩子穿下来小的衣服。也有磊子妈给的衣服,经常能看到小喜子穿着屁股漏个洞的衣服趿拉个鞋跑出来的时候,街坊看到了也就干笑几声,心里其实都是替这个孩子可怜。小学以前磊子是一直和喜子一起玩的,每天早上一起来肯定先到对方家里报到,有时候赶上吃饭的时候就在彼此家里扒拉一口,就像是两个兄弟似的。向阳,灯塔,缸窑没有他们俩儿不去的地方,才七八岁的小孩就能野到哪都逛。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人贩子。就知道大人吓唬着说:再野在外面拍花子把你拍去卖了啊 !小时候也不知道拍花子是啥,其实就是人贩子,为了足够吓住孩子,就编点故事,说,拍花子不用和你说话,只要在你肩膀上拍一下,就得跟着他走,拍花子要你干啥就得干啥。听着是挺瘆慌的。 小喜子却不怕,和磊子说啥事没有。尽管跟着我就行。磊子也就像个小兵似的跟着他好像走南闯北似的。
上学后就渐渐疏远了。分的不是一个学区的小学。慢慢的只能是寒假暑假里才能碰到一起玩,也没有以前的那股子热乎劲了。后来再大了又不是在一个中学,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群小伙伴。都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了,玩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初中的时候,他哥小全买个摩托车干摩的。在个深秋的晚上干完活回来,撞到前面停着的大货车,命没了。初三的时候小喜子就不上学了 ,和个公主岭的远房叔叔去做生意去了 ,后来听说盗窃,被少改了两年,出来后就没再辽源呆过,听说在松原,听说在辽宁。
就在辽宁的时候遇到了一家做烤鸡的店,不嫌弃他教养过,给了他口饭吃。在店里干活,当小工,跟着师傅学烤鸡的手艺。这样下去不是挺好?
可小喜子啊小喜子。骨子里哪来的恶性啊 !
去年的八月十四晚上,店里十点以后就没什么生意了。老板为了中秋节出去进货去了没回来。老板娘让师傅先走了,留小喜子关门上轧板儿,老板闺女在吉林上中专不在家里,就剩小喜子和老板娘。看着老板娘在里屋的炕上数钱,喜子就起了歹意,动了杀心,在老板娘身上戳了十几刀,在淌血的胸口上揪下来项链,手上的戒子因为撸不下来,干脆连手指头砍下来了,劫了当天的营业款跑了。小喜子也太狠了。
这件事在丘下这个不大的地方立刻轰动了,中秋节那天,来了两辆警车停在小喜子家门口,大家都探着个头想看看警察在小喜子家里说什么干什么,猜疑着,谈论着。但是肯定的是和小喜子有关的。
那段时间一直有警察在小喜子家门口蹲点,总能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喜子家胡同拐角的地方有几个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的。就像是坟茔地的鬼火似的,这也预示着小喜子还没落网。邻居知道了细情后,都是在骂小喜子太无情无义,太他妈的畜生了。怎么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有的就是感觉着这个家完了,小喜子他爸完了。
人性就是很怪,有时大家都知道的一个结果,却都无能为力的挽回,只能在远远的看着。喜子他爸就是这样,在元旦的时候检查出了肝癌肝硬化晚期 ,在痛苦中挨过了年,街坊有的看着很可怜,做好的饭端过去让他吃点,吃不下了。肚子腹水像一个篮球那么大,胳膊大腿上瘦的只剩下一层皮了。邻居年纪大点的人看完了都心酸的哀声叹气的回来说:废了,废了。
磊子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像是期待这件事的发生一样。期待未成泯灭的一点点的良心,期待小喜子能回来看看父亲。哪怕是在咽气前一眼。
小喜子回来了,或者回来过 。
一清早就看到道西一帮人在议论。议论昨晚的停电,议论最近胡同口闪烁的红红的鬼火。更多的还是说着小喜子家门前雪地上人跪出来的雪窝子,磊子走过去看着雪地上的痕迹。 那是两个膝盖和头压出来的痕迹,脑子里渐渐清晰的出现了小喜子白白的牙和一张黝黑的脸,脑袋重重的磕在表面结成一层冰壳的地上的样子。
磊子宁愿相信小喜子是让拍花子拍走了。或是拍迷了心灵,或是拍走了良心了,但还没有忘记回家的路,没忘记自己家的门口。
下午4点一过,小喜子他爸没了。 转过天来一大早,街坊邻居上了岁数的人七手八脚的把个轻飘飘的人抬了出去。送走了这个男人凄苦惨淡的一辈子。变成了一把灰。没人送终,没人哭,没人多说话。磊子是中午人们从火葬场回来后才去的。本来想要送送他的,毕竟小时候他家的饭也没少吃过,妈和磊子说,没成家呢,小孩就别往丧事的家去了。也就从了母亲的话。看着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黑色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前面的照片的总能感到是和磊子在笑,是笑这辈子总算是解脱了?还是觉得出小喜子回来过?磊子感到一阵晕,不敢多想。出了门,太阳正好正午,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磊子低头正好看到雪地上的雪窝子。胃里不知道怎么就翻腾起来,哇的一口,吐出了一口酸水。惶惶悠悠的回到家里,倒在炕上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