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赖诚
动力学取向的咨询师,手里的案例通常都做的比较长。长到几十上百次,乃至几百次,要历时好几年。
这让很多人不解。
甚至有人调侃,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嘛!
是啊,大家都这么忙,效率这么低,要这么久吗?
答案是肯定的。特别对于有情绪障碍、关系障碍的人来说,更是要。
在我个人执业人5年多里,积累了大概3000多小时。最近整理了一下,做到50次以上100次以内的案例有30几个,100次以上的有10几个。在这些中长程的咨询历程中,我看到:“养育者给孩子的造成的伤害,比外人造成的,破坏力更大,影响更深,“治愈”起来耗时更多。”
讲一个案例:
(经来访者同意,且所涉个人信息及咨询内容已作相关处理)
青青,女,29岁,硕士学历,就职于一家外企。3年前因失恋前来咨询,并伴焦虑、抑郁、失眠,持续三月。看过精神科,医生建议暂不用药,多休息。自述:家中独女,经济条件尚可,儿时与父母生活。爸爸经营一家企业,母亲是小学校长。在记忆中,青青儿时常自己一个人玩,由一位来家当保姆的远房亲戚照看。父母很忙,常见不到人,脾气暴躁,经常吵架,也会打她。印象最深的是,经常莫名其妙的被爸爸打,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成为被打理由。轻则几巴掌几脚,重则用板凳、衣架。常被打的爬不起来。与父母之间20多年来,几乎没什么交流,她很少体会到什么是父爱和温情。妈妈是个急性子,对她总是不耐烦,动不动狂吼大叫,急了也会来几巴掌。常常以成绩不好,辅导作业,或衣服弄脏了为名,打骂她。妈妈情绪转变快,翻脸像翻书一样。常常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就翻脸。青青从小成绩不好,妈妈常送她去上各种类型的兴趣班。她爱好画画,但家里却不支持,觉得画画没出息,要求她大学学金融,出国学管理,她都照做了。
读书期间从来没谈过恋爱。回国后由于父亲事业变化,她自己去找的工作。期间经人介绍,认识男友小A。小A,觉得她外形好,学历高,很喜欢她,非常主动,宠爱有加。但青青却感到非常不适应,充满了恐惧。她很矛盾,既享受被疼爱,又害怕不长久,总担心被抛弃。面对小A的热情,她总是一边接受,一边一脸冷漠。她与同事领导相处的不好,感觉大家都针对她,欺负她,她感到工作压力大,但她却表现的不反抗也不吵闹。当心情不好时,她会与小A闹别扭,给他脸色看,不说原因,也不发火,只是默默流泪,不理他。有时候还会拿头撞墙,并感到身体多处疼痛。任凭小A怎么关心,她就是不说,怎么哄也哄不好,把小A搞的很抓狂。终于在一次别扭后,小A受不了了,提出了分手。小A很果断,拉黑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消失了。刚开始,青青没什么感觉,但过几天后,情绪崩溃了,终日以泪洗面,整夜睡不好,工作也受到影响。三个月后,前来咨询。
第一次咨询时,一个着装得体,面容姣好,略显憔悴,性别不太明显,额头上长了些许痘痘,身材匀称的女性,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她有点不知所措,轻轻地坐在我的旁边,身体离我远远的,观望着我,一脸的怀疑。我问她,你是感到有些紧张吗?她有些略作淡定,心不在焉,冷冷地说:还好,没有。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我介绍了我的专业背景,及咨询相关的设置。她表示同意,能理解与遵守,没有异议。
早期,青青比较配合,不迟到,不早退。她会认真讲述关于她的事情。语句不长,多以短语为主,音量不大,语速适中,有些冷淡,陌生。略带沙哑的声音,伴随着一丝颤栗,每句话的尾音好像随时都会被吞回去一样。两个眼睛像带着任务似的看着我。我说不清楚是怎么了。
咨询没什么阻碍,我们也没什么交集。直到我第一次把它写成案例。
我发现我好像记不住,她跟我说了什么。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什么都有,但写成案例时,却发现头疼,很焦虑,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得的都是碎片化内容,很难连成句段。我感到一股焦燥。
我尝试着跟她谈谈这些状况,但都在游离中,不了了之了。
随着咨询推进,我们变熟了一些。她敢说的事情变多了,语句也变长了一些,可以整段整段的讲述,有时还能把几件事混在一起讲。只是我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主题是什么,想表达什么,想要什么,情感是什么。
有时感觉她说什么,完全与咨询无关,有时又感觉她说什内容是在凭我的喜好,她一边猜,一边察颜观色,尽量说我喜欢听的,不“激怒”我,试我底线。
但只要我一尝试跟她讨论这些,她就沉默。之后随我再问什么,她都不说话了。
这样一个阶段,我感到非常煎熬,味同嚼蜡,干燥、乏味、无趣、空洞。就像和康复期精神分裂病人访谈一样。
我们的关系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一般每咨询4-5次后,她能稍稍表现出一点放松与情感。但下次来了,便又如陌生人一般,一脸的冷漠,像一个从未见面,第一次相识的人。
我觉察到: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来访者了,耐心开始耗尽。她说什么,我没兴趣,也没耐心听,很烦躁。她坐在我面前,我感受不到,她有任何的吸引力。我开始打哈欠,昏昏欲睡。刚开始我怀疑是否因我没休息好,还有些自责。后来试着把觉睡足后,再去和她工作。但发现还是一个样,再好的精神头,几分钟后我就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
在40-80次之间,上述感受最为强烈。常常迫使我强撑,使出浑身的耐性与兴趣,与其讨论咨询中的现象及我的理解,但都收效甚微,每次咨询完,我一身瘫软。
同时她开始频繁取消请假、调整时间、迟到。她不过份违反设置,但总是尝试突破。问她原因及尝试去理解她,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
在第30次及第80次左右时,明显看到她状态不好,很难受,但她就是说不出来怎么了。我深感无力与焦虑,这两次我都要求她去看了精神科,一边小剂量服用抗焦虑、抑郁药物,一边做咨询。
我就像是陷入了泥潭。
一度这个个案让我想放弃,感觉坚持不下去了。多次去找督导老师讨论、抱怨、诉苦。好在老师不厌其烦的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还开玩笑似的说:“这个个案坚持下去,并搞懂了,常用的精神分析理论,你就学的差不多了。”
咨询当前工作了150多次,细数一下,大概前120次,几乎都耗在一件事上,即:建立咨访关系。
理性的讲,青青是一个存在人格障碍的来访者。她的内心其实有很强烈的愤怒与怨恨,但这些巨烈的体验,让她感到恐惧,她不敢去体会,也不敢跟任何人讲起。既使是在咨询室,跟咨询师在一起,她也不敢。她害怕失控,就只能把自己冰冻起来,以保平静。
她的各种精神心理需要,都是被父母忽略及残忍拒绝的,以至于她对自己的情绪、情感、需要,充满了恐惧与陌生,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它们。成年后,在各种关系中,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及满足它们。遇到挫折,她只能攻击自己,对自己生气。这让她的身体出现非器质性疼痛。
她对外界充满了敌意与对抗,防备和警觉。而且这些想法非常的固执,其深信不疑。总感觉别人是来者不善,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担心是不是针对她,要伤害她。这让她有很多恐惧,她必须要用对抗来保护自己,以至于各种关系都充斥着矛盾。
从小遭受的那些肢身及言语上的暴力,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极度不安全感。她害怕别人对她有情绪,也害怕自己对别人有情绪,担心自己的情绪与不满,会引来对方暴力的对待。她要克制自己,也要防着别人。不敢拒绝,不敢争取,常常离人远远的。
在咨询中,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告诉我她的难受,但又很想让我知道,同时又害怕我知道。于是她滔滔不绝的讲,然后再把重点与情感都抹杀,绕着弯弯讲。讲的同时,还要睁大眼看,看我的表情,稍有不对,就要立马打住。
......
来访者在咨询中的状态,差不多就是Ta现实世界的缩影。咨询师体会到的各种感受,几乎也就是Ta身边的人,与Ta相处后,体会到的感受。
篇幅有限,本文主要写咨询过程中,咨询师的心路历程。以此来片面说明,那些饱受伤害的孩子,与人建立关系有多困难,和Ta一起咨询有多艰难。专业的讲是,反移情内容。
关于来访者谈到的事情及咨询过程,就不在此讲述了。
好在,经过了几年工作,青青这个个案还是取得了不少突破,焦虑抑郁有了明显的改善,在咨询中表现的越来越丰富,敢讲笑话,说俏皮话了。性格越来越鲜明,我们之间也多了些亲近感,她也能对自己有所反思了,说话能有句有段。那些偏执的想法,开始得到控制。
思考
在较短的咨询里,大多数个案都是比较友善的,从开始到结束,都能融洽的相处。但在长一点的咨询中,画面却是,咨询师常常要面对来访者或明或暗的:攻击、贬低、挑衅、指责、对抗、怀疑、不信任、威协、冷漠、淡漠等等。而且要出现好长时间,短则三五月,长则三五年,并且反反复复,每次咨询都可能出现。本文案例的前120次,差不多都在干这件事。
这非常考验咨询师的功夫。在通过了考验后,来访者觉得咨询师安全了,可以信任了,Ta才敢谈Ta那些难以承受的的伤痛与遭遇。例如:悲伤、痛苦、亲人离世、委屈、屈辱、侮辱、伤害等等。
等这些再理清楚了,来访者才敢对咨询师及生活中的人:放松、体会到亲切、产生信任、距离上靠近等。
有情绪障碍、关系障碍的人,对人的恐惧和防范更多。Ta会通过各种攻击、贬低、试探来考验咨询师的安全性,直到“江郎才尽”,咨询师都没有翻脸,也没有抛弃,测验才算通过。于是Ta深层的伤痛才会显现出来,咨询师才有机会试着帮Ta抚平。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做不到的。
这个阶段,要占据整个咨询约30%-60%的时间,是心理咨询需要长久的原因之一。
伤痛从不会被忘记,只会变形和发酵。儿时遭受的伤害,若从未得到过抚平,它会如根根毒针,扎在人性格的筋脉及穴位里。让其狂躁不安,诚惶诚恐,疑神疑鬼,神经兮兮,功能退化,性格发育受阻,随时处在冲动与抑制里,对世界充满偏见,对生活失去热情,对人充满敌意。
这都是心理障碍产生的温床。
文末对所有人讲,我们那些火爆的脾气,一定要学会控制。若无休止、无顾及的扔给孩子,Ta可能会全盘接收,然后一生都消化不完。未来Ta人生中的苦果,可能有一半以上是缘此而起的。纵使我们不在乎钱,愿意长年去做心理咨询,但修复的再好,也有痕迹,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