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瑶对面的男人有些胖,肩背都很厚,穿一身灰色运动服,鞋边上沾着泥点子。
这人大大咧咧的,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但又因此有一丝憨厚踏实的意思。
黎瑶的眼睛很毒,觉得这不可能是她的目标客户,她想不通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报名来学英语,还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所以她并不怎么上心地介绍着。
男人带了个皮本,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什么年代了,还用钢笔!黎瑶心里吐槽。
男人认真地询问课程,黎瑶嘴上应付着,语速飞快,但脑子的转速却低了下来。思绪飘了,飘到更辽阔的远方去了。
她看见了她梦想中富足的小家,房间前的草坪修剪整齐,孩子在客厅弹琴,那是她所能想到的上流社会的全部美好。
黎瑶,朗星英语培训机构的高级课程顾问,英文名叫Liz.Yao。
黎瑶在培训班里常常接收到学生们爱慕又钦佩的眼神。像是在说,嗬,瞧瞧我们洋气的Miss Li,她的香水真香,耳环上的珍珠真大,身上的套装可真利落。
然而,回到巷子里昏暗的家里,她又变成了黎家丫头,黎小妞,小梨子。
人们管这样的女孩叫“小巷公主”。不过黎瑶才不管人们叫她什么,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会在小巷里一辈子,迟早会从这不可理喻的街巷飞出去。
巷子里藏污纳垢,混合着饼子的香气和水沟的臭气,人们坐在低矮的小桌子上眉飞色舞,地上是串串的签子,脚下是像豺狼一样瘦而狡诈的流浪狗,在分食肉串剩余的香气。
黎瑶不能理解小巷子是如何活下来的,还活了那么多年,还活得那么生龙活虎。这里的人们看起来那样懒惰、安逸、不思进取,却又都那么快乐、那么油头粉面地活下来了。
这世界真是奇妙啊!只不过,黎瑶不愿意这样打发了自己的一生。从学生们开始叫她Liz Yao开始,就是她飞翔的开端。
飞出小巷,她需要最关键一步的助力。
这一步究竟是什么,黎瑶心里很清楚。
【二】
当天夜里黎瑶收到经理的微信,说有个成人VIP班的课程要黎瑶作引导。
“财神爷,送钱来了!”隔着屏幕,黎瑶也能感到经理的乐不思蜀。
“明天是个钻石王老五,哦对,单身的王老五!”第二条消息叮咚地发来了。
黎瑶有些激动。扔下手机走向穿衣镜,拿起网购的新裙子在身前比划。年轻的明眸在黑裙子的映衬下露出反差的冷艳,大V领口将脸型修饰的小巧又妩媚。斑驳的镜子检阅出小巷女儿哀伤的美感。
黎瑶野心很大,她想寻一个终身能靠得住的去处,改变一个核心变量,进入有保障,有尊严又体面的堡垒。
比如——阶级。
阶级就是靠得住的,黎瑶想,改变一个阶级至少需要一个家庭三代人的努力。祖辈们一同努力将这么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打造出来了,是财富、声望、地位累计的总和,浸泡的是种氛围,濡染是种气质。是张无形的名片。
改变阶级的方法不多,对小儿女黎瑶来说,就只剩婚姻这一条。
黎瑶的培训机构虽然到处都是人,一天到晚川流不息,但都是青瓜蛋的学生,不然就是父母,那也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多金的、适龄的单身男人黎瑶根本没机会接触。
这一次,黎瑶以小巷女儿特有的精明,敏锐地嗅到机会的气息,像机警的母豹。
【三】
叮叮当当的高跟鞋敲醒了冰冷的地面。黎瑶在小教室坐定,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她知道,越是在有钱人面前,越不能畏畏缩缩,卑躬屈膝,反而要端起自信坦然的范儿来。
高贵,却不冷傲,那是种微妙的分寸。小巷女儿,对于世故无师自通。
拿过报名表,她看到早上要接待的第一个人叫孟思伟,开了间建材厂。
建材厂?黎瑶的眉头皱了起来,哦,原来是个新贵而已。这几年建材生意不景气,况且开建材厂,绝非什么世家,状态应该是刚从草根阶级晋级,得到了和世家打高尔夫球的门票。
英语里有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种人,叫New money,这种人黎瑶在培训班里见多了。
不过,好歹也是次机会,要把握,黎瑶!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微雨淅淅沥沥地滴着,一个矮墩的身体上架着把小小的伞在雨中移动着,像举着个小蘑菇,黎瑶想笑。
小蘑菇挪到了教室前,黎瑶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拿着钢笔写写画画的土老帽!
黎瑶有些失望,但一瞬间,突然想起来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充满探索的趣味时,又有些振奋了。
你是孟思伟?黎瑶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孟思伟眼里的黎瑶,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郎,涂着粉红色的唇膏,细长的眼线随着眉眼活了起来,小小的牙齿洁白得像小贝壳。一只纤细的胳膊挥舞着,像一节白藕。
他的眼睛一直没从黎瑶的脸上离开。
女人的直觉又很准,她第一刻就吃准了这个孟思伟。男人的感情在他的眼睛里,爱她,他的眼睛就会闪光,亮得像星星,即便是多么平淡无奇的眼睛。
孟思伟喜欢黎瑶,黎瑶因此更生出一丝骄矜。
“常和国外友人做生意,我却每次都得请翻译来,收费高不说,自己还跟听天书似的。合同也看不懂,又加上一个睁眼瞎,丢人呐!索性来报个英语班,还请黎老师多多指教。”
“哦?那我还是要看看你的目前水平和目标水平之间的gap,我现在给你测试。”黎瑶想刁难他一下。
小测试后,黎瑶漫不经心地说:
“简单来说,你的英语水平相当于国外0-1岁的婴儿。”
“哈哈哈哈!”孟思伟大笑起来,黎瑶对这过于爽朗的笑声不不满地皱了皱眉。
“那我的目标水平就是8-9岁的孩子,至少要能听得懂黎老师的指令呀!”
说着作出个抱拳的姿势,黎瑶觉得这动作土气极了,可是孟思伟抱拳的一瞬间,黎瑶的眼睛被闪了一下。一只手表从袖口露了出来,是表盘一圈是闪亮的碎钻,黎瑶把鎏金的logo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心里默念着,像是贪婪又小心翼翼地咀嚼昂贵的美食。
秀气的手表与孟思伟粗犷的外表不搭,但那一刻,黎瑶却感到了一阵幸福的眩晕。
眼前这个叫孟思伟的胖子,渐渐在她面前可爱了起来。
【四】
黎瑶踢掉高跟鞋,在家里快乐地擦地,还哼着歌。
“哦哟,小丫头干活好开心啊!”黎瑶的母亲笑她。
怎么会不开心?和孟思伟在一起的每一天黎瑶都开心死了,他开着奔驰来接她,接到她就带她去本地著名的海鲜餐厅吃饭,餐厅的服务生与他很熟的样子,叫他孟哥。
孟思伟没什么文化,和本科毕业的黎瑶其实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黎瑶不在意,她知道孟思伟疼她。一个女人,在疼她的男人面前,是能感到安全的,尤其再加上银子护体,
拿什么疼?
拿口袋里的真金白银疼。
黎瑶和孟思伟逛商场,她看上什么,孟思伟就给她买什么。银行卡拿出来,银行卡刷过POS机的一瞬间,黎瑶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舒畅地长吁一口气。
俩人开车路过一家高档女装店,黎瑶叫孟思伟停车,她不顾逛得酸痛的脚,非要走进去。
她逛那家店不是一天两天了,精明的售货员最会察言观色,看着挽着孟思伟,从踏着10cm高跟鞋从奔驰车上下来的黎瑶,瞬间对她态度大变。
原先冷漠又嫌弃,现在的笑容恨不得弯到脸颊边的耳环上去。
这就是钞票的好处了!黎瑶心里在尖叫,脸上是佯装淡定的,胜利的喜悦。于是报复般的,高跟鞋耀武扬威地踏过店里大理石地面的每一寸,像女王在逡巡自己的地盘。
孟思伟似乎知道黎瑶的心意,配合似的说了句:宝贝儿,看上什么随意买,只要你开心就好。
俗气的一句话,却能让人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句话。尤其是后一句,孟思伟说得挺真诚的。
黎瑶朝孟思伟重重地一瞥,那一瞥里蕴含了太多情感。她愉快,她感激,她想哭,她想笑。
只要你开心就好。
是啊,开心。我现在开心极了,比小时候考一百分还要开心。黎瑶那一刻觉得自己多年的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
晚上孟思伟开车送黎瑶回家,黎瑶突然说,不如我们下车走走。
11点的天桥,有些寒冷,人很少,因而有些褪去华丽的朴实。今晚黎瑶很想和孟思伟说点话,说些平时羞于开口的话。白天,孟思伟扎扎实实地熨帖到了她,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她买了两罐啤酒,走到孟思伟身边。一步一步的,像要用尽一生的努力和虔诚。
我从小巷子里来。我是说,我出生在小巷子里。
我也是,瑶瑶。
你不一样,在我看来,人就应该过你这样的一生,不论出身怎样,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思伟,你现在很棒,很棒很棒。黎瑶快乐的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成年后的她就很少这样无忧无虑地表达自己了。就像现在,即便是流眼泪,也流得无忧无虑,
孟思伟发誓似的说,瑶瑶,有了我,你不必有什么担忧。
我当然不会有任何担忧,因为我有你,你有钱。黎瑶喝醉了,说话肆无忌惮。
孟思伟的心像被灼了一下。
小巷子里多破败啊,黎瑶絮絮叨叨地。
小时候我就学会无视这一切。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穿果绿色的毛衣,缀着毛球的粉色皮筋把马尾辫扎得高高的,挺胸抬头地走在小巷里。路边打弹珠的男孩子,街边做云吞的大爷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就是要挺胸抬头,我就是要飞出去。可飞出去,哪有这么容易。改变阶级要通过三代人的努力,三代人······
那我们就是第一代······
黎瑶不胜酒力,头歪在了孟思伟肩膀上,孟思伟脱下外套为她挡着夜里的寒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五】
黎瑶约孟思伟来他们常来的海鲜餐厅,这是她第一次请孟思伟吃饭,这一天她特地做了头发,还穿了件攒了三个月工资才舍得买的白色长裙,是礼服款式的。
那晚和孟思伟交底后她是彻底信任他了。这一天,她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黎瑶接到孟思伟电话,瑶瑶,瑶瑶,我在开会,不如我明天再约你,好吗?
黎瑶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想耽误孟思伟的大事,乖巧地正准备说好,可这时却听到了一个二重音。
瑶瑶,实在抱歉!这个声音却是从电话的话筒传出的,可同时,大厅也飘出他的声音来。
黎瑶抬头四处张望,看见了远处的孟思伟从包间里出来,手遮着话筒,偷偷摸摸的。
她脑袋嗡一声,他为什么骗自己在开会,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莫非是,他背着自己有奸情?黎瑶怒火攻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思伟讲完电话,转身回了包间。黎瑶深吸一口气,在这种时刻,女人可以冷静得令人唏嘘。她换到墙角的桌子,打算默默观察。
黎瑶百爪挠心,一分一秒,被煎熬拉得格外长。
终于,孟思伟从包间出来了。可却并未见到黎瑶心里幻想的长发、高跟鞋的摩登女郎。
倒是有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和他一同出来,然后身后跟了一群衣装革履的男人,中间还夹着几个外国人。
呼,原来真的是在谈生意!黎瑶长吁一口气。真是小家子气,少见多怪!她嗔怪自己多疑,揪着的心瞬间放松,像飘到了云朵上一样舒畅。她理理头发,再次端起范儿来,楚楚动人地坐回桌前。
面带笑容地举起面前的香槟,高雅端丽。
她不经意间朝楼下望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然后她脑子里仿佛有颗原子弹爆炸了,蘑菇云升腾起来,碎片瓦石都击向她,瞬间血肉模糊,原地爆炸。
她看见孟思伟带上了白手套,胖嘟嘟的手举在车门上,首先送进去了那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是几个外国人,到车后座。
就像一个熟练的工人,拎起一件又一件尊贵的货物,送上车去。
还是那辆熟悉的奔驰,黎瑶坐了无数次的奔驰,瞬间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哦 ,那辆奔驰,那辆让黎瑶决定托付终身的大家伙,车里的香氛是孟思伟讨好主人的工具,方向盘是孟思伟卖身的凭证,车上的CD是孟思伟和黎瑶爱情的葬曲。
奔驰绝尘而去,车尾灯像两个硕大的眼睛,嘲笑着黎瑶的幼稚。
她穿着白色的胸前缀满一圈珍珠的紧身长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眼空茫,僵硬得像尊盛装的雕像。
黎瑶端着香槟酒像举着定时炸弹,要英勇就义似的决然。
黎瑶找来孟思伟,怒发冲冠,毫无高档写字楼里白领的优雅风范,一键还原小巷子里的泼辣。
话还未落,孟思伟脸上就一个红印。那是欺骗麻雀公主的代价。
你竟然用那么龌龊,那么卑劣的手段骗我!居然假装是开建材厂的?你简直是败类,是人渣!黎瑶根本不顾
我……孟思伟声音有些颤,我是骗了你瑶瑶,可我,我是真心想对你好哇。
我知道会有拆穿的这一天。那些礼物,就当你坐我车,我赔你的好吗。那些小东西,我知道你喜欢,可我不骗你,连送你礼物的机会都没有。
瑶瑶啊,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但我真的会努力的。我要的不多,我没巴望着你会嫁给我,只求被拆穿的时候你别动怒,别把自个儿气着。孟思伟,一个大老爷们的眼泪都说出来了。
狗屁!你个开车的你咋赚大钱?你就是
黎瑶啊黎瑶,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她骂自己。
黎瑶回家时,穿过一桌又一桌大排档要注意左避右让,不然回家后会发现裙摆多出一道油腻,或是高跟鞋不幸地卡在下水道的缝隙里,那么费再大力气都是拔不出来的。
夕阳闪着金光落下来。若是落在高耸的、满是落地窗的写字楼外,那就是度了层金粉似的好看与壮丽。可如今这夕阳落在低矮、密集的多层楼房上,落在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天线上,反倒尤添几分破败,衬出几丝萧条来。
这样好的夕阳,竟也是耽误了。
孟思伟啊孟思伟,没读过书,你就是个去开车的庄稼汉!黎瑶在心里咒骂着。
可她恨,恨自己还有感情,恨自己即便在扇孟思伟巴掌的时候还在想——上次那死胖子为了买那个她中意的包,得辛辛苦苦开几个月的车啊,还得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下来的?他从不带她去他的去处,是不是因为因为是城中村,太过破旧?
还有那个海鲜餐厅,明明有次她看见了孟思伟刷完卡后还去翻钱包,找了半天的钞票才付齐?
虽然她离得很远,但她还是看见了。
然而却装作没看见,究竟是在保护他的自尊还在骗自己做一场荒诞的梦?
戴着假表,开别人的车的大骗子!
夕阳把黎瑶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这时黎瑶突然在家门口看见了一个小胖蘑菇的身影。
孟思伟,躺在竹编的躺椅上睡着了,他的颈部因为肥胖而挤出几道褶子,潮热的夏天让他的脸油腻出汗。小腿被蚊子叮了近十个红肿的小包。
他一定是臭烘烘的,黎瑶想。她知道,他在等她,突然有些心疼。孟思伟你啊你,大夏天来喂蚊子,有病吧。
他虽然戴着假表,开别人的车的大骗子!可那些为自己花的钞票都是真的呀!黎瑶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黎瑶也不是没和有钱的男孩子处过,可那些男孩掏起钱来却连面前这个司机都不如。有个人愿意这样骗自己,是不是也挺好的?
不行不行!这可是事关贫富的大矛盾!黎瑶猛烈的摇头,想要把自己晃醒。
孟思伟翻了个身,皱着眉头好像很不舒服似的,眼睛肿得像两只馒头。
孟思伟,你个庄稼汉!
黎瑶嘴上骂骂咧咧的,却并没有把他弄醒。
只是回家取了把蒲扇,跑到他身边来,给他摇了起来。
她的高跟鞋让她的脚有些痛,索性脱掉鞋子,蹲在了他旁边。脚放松, 整个人都放松了。
唉。未来啊,未来,未来的日子并不会比以前轻松了,甚至是难过极了。
天线上站着只小麻雀,脏兮兮的,肚子胖嘟嘟的,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找来的吃食,没头没脑地填了进去。
黎瑶抬头看着它,它也低下头歪着脑袋看着黎瑶,小眼睛圆溜溜的,精明相的,像自己,一个小巷子里的女儿,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为了寻果腹的饭粒,几多辛苦,几多委屈,那就是题外的话了。
心酸与泪水合着饭粒吃下去,然后再兴致勃勃地像从未受过伤那样去找下一顿吃食。
味道好不好,却只有肚子知道。黎瑶想。
可总是要去找下一顿吃食的。
况且庄稼汉的食量,可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