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烽火不息。夹在秦、晋、齐、楚之间的曹国,虽然贵为西周宗室,无奈国小势微,常常被裹挟进无休止的战争,就连国君都不止一次地成为别国的俘虏,那些飘摇沉浮在时代洪流中的百姓,更是无法自主。
是一个春夏之交的黄昏吧,太阳玫瑰般的金红氤氲漫漶在无边的天际,辉煌而不耀眼。清澈的小溪旁,花开得有些倦了,柳枝懒懒地摇摆着,紫蝶黄蜂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无数的蜉蝣张着翅膀,自顾自地飞舞。
奔波劳累了一天,他也该歇歇了,可是蜉蝣的飞舞热烈而炫目,使他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这一看,看出了一篇不朽之作: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国风·曹风·蜉蝣》
多少人看见过蜉蝣的飞舞,可是在他们眼里,这些一个巴掌就可以拍死几只的小娥子,朝生暮死,吵吵闹闹,实在没什么可说。只有他,看到了蜉蝣的美,鲜明,华丽,飘逸。也只有他,从蜉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脆弱,渺小,仓皇。
现代科学研究已经告诉我们,蜉蝣的稚虫要在水里待上1至3年的时间,经过10至50次不等的蜕皮,才能离开水面,但要成为能够飞舞的蜉蝣,它还要在几分钟或数小时后经历最后一次蜕皮。好不容易羽化成功,却只能存活几个小时或数天。它们漫天飞舞,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竭尽全身的能量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完成其物种的延续后便结束生命。浪漫一点说,它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像一首诗:“它的恩赐只有一天,悲伤的一天,喜悦的一天。啊,让它生,让它舞,直到敲响暮钟,一天的光阴,那是它的宿命,黄昏的飞翔,才是它的天堂。”但是,在死亡的阴影下狂舞,不也是最无奈的哀伤吗?
两千多年前的那一个黄昏,在曹国的清溪边小憩,他并不知道关于蜉蝣如此详细的研究数据,但它们节日般盛大而绚烂的飞翔,呈现出令人心惊的壮美,而前赴后继又寂静无声的退场,又使他涌起无边无岸的忧伤。忧伤什么呢,是家国之悲、身世之感?还是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怅怅然莫可名状,他只感觉一张纤细、隐约、无处不在又一触即失的网,紧紧地罩住此时此刻的自己。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这“忧”是说自己,可又不专说自己,说的是所有人。人在得意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曹孟德的“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苏东坡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都没有踌躇满志心想事成的心思,而是被笼罩在这一张网下时的不甘和挣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苍茫恒久的天地之间,人的存亡兴衰,不也如蜉蝣一般吗?历尽千难万阻,从晦昧不明的躯壳里挣脱而出,采采修羽翼,不过“蜉蝣玩三朝”,值得吗?那些长久的孤清与忍耐,反复的蜕变和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温柔的夕阳倾斜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依然不坠风流的热烈,一种对未来了然于胸泰然不迫的雍容。它没有这样的焦虑和忧伤吧,蜉蝣应该也没有,它们安心踏实地做自己,不追问来处也不担心未来,因为它们所到之处即是归宿。人如果可以像它们一样安分守己,莫思身外无穷事,就不会有没完没了的烦恼了吧?可是,能往高处看能往深处想,“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正是人之成为人的理由吗?那些模糊隐约无从诉说的忧伤,像一粒最脆弱又最顽强的种子,一代一代承接连续,生生不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我”是谁?一介农夫,一个士卒,还是感时忧世的士人官吏?早已湮没不闻无从查起了,然而,他为无数后人准备的这一首诗,却成了永远的陪伴和安慰,使他们能够在自觉渺小时不至自暴自弃,在疲惫困乏时不至厌世轻生。
一切只因多看了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