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十四年,我的年龄就同父亲在世上的年龄一样大了。
多年以前我住在东光村一个昏暗的屋子,有一日发生一件真实诡异的事情。
我在小窗户前的书桌上看书,突然觉得这个唯一能有光的地方被遮挡住,很快我发觉有人,我心想前几天刚丢了两双好鞋,现在这莫非是个把风的看我在不在?于是我抬头一看,这人也没躲闪开,还是挺立在我窗前,怪异的眼神直勾勾地看我,我也被惊吓到此人和我父亲长的太像,还有这一身蓝色的中山装。
不管他是人是鬼,我且起身快步追出去看看,那人也跟着急匆匆地在我眼前离去,他身影投在墙角一拐弯的地方就离开院子,他快步走进巷子小路中,朝着一头热闹的地方去了,又频频回头看我,这使我开始生怕,我心有预计担心他是个坏人,于是一直不曾大步跑去捉住他辨别真假。
不料,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又跑出来三个六七岁穿着旧衣裳的男孩子,你追我赶的踢着一只破旧的足球,巷子细长幽静,但偶有孩子嬉笑的声音,人们骑着电动车经过的声音,年轻的妇人怀抱孩童和年迈的老人排着长长地队伍打开水时的热闹。巷子宽两米左右,这样一来我此时是过不去了。
黄昏前的光线淡薄又柔情似水,地上的灰尘腾腾升起,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上大汗淋漓的快感,不由心有觉悟:幸福和自由是不分贫穷富禄的。
当足球踢进我身后,孩子们也朝着我身后的一头跑去,而这个极像我父亲的人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无影无踪了。
再过十四年,我的年龄就同我父亲在世上的年龄一样大了。
他在时,我不曾给他点过一根烟,倒过一杯酒,做过一顿饭,洗过一件衣服,洗过一回脚,在他刮破的衣服里也不曾缝补过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条,也不曾交出一张漂亮的答卷使他脸上有了光彩,就连送他最后一程我都没有去,最后父亲的“骨灰盒”是大舅舅代替我把他从火葬场捧着回来送到了墓地里。
直到那天,经历了送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开始非常思念我父亲,他要是还在,我一定打电话告诉他我此时这样的心情,在每天送和接的时间里我常会想到自己在上小学时父亲为我做的。
于是,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回忆路程,一刻都不想等地给我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说:“妈,我上小学时的饭盒还有吗?有一个银色的吕饭盒?上面有我的名字”我母亲疑惑地问道“你要这个饭盒做什么?”“你帮我找找吧!因为那个名字是我爸刻的。”“你这个丫头真怪,你爸给你留下的又不是只有这个饭盒,今天你却和我要这个小小的饭盒?”
饭盒虽小,但这是一个念想。它和别的总是不一样的,树木日复一日的生长终会粗壮挺拔,房子也会经历翻盖或是内部装修,还有我!父亲走时我还那么小,这十八年过去了我被时间飘飘然一推也以是青年人。当过去时的东西都随着时间一去不复返,还是这个饭盒没有变。
现在送孩子上学总比不了过去了,我读书时父亲送我上学,日复一日地山沟里来山沟里去;春秋时雾里来雾里去;夏秋时趟着河水;河东来河西去;冬日里每个远途的学生轮流生炉子,父亲带着我不到六点披星戴月的从家走,天亮前后,东方地平线上有时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晨星”这就是启明星。月亮,高傲而清冷地贴着悠远的蓝天,只有细丝般的浮云给它织出忧郁的皱纹。
父亲一米七几的个子,肤色偏黄,一口牙齿洁白整齐,四季中他有两套中山装,一套姜黄色有点厚实,一套深蓝色,他在春秋时头上常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其中一只耳朵上永远戴着“装饰品”,有时是夹着一根手卷烟,有时是夹着一只很短的铅笔头,那小小的笔头被父亲削的干净尖锐。
我七岁的秋天,父亲打算送我上学时比任何人都高兴,他找来一个银色的饭盒上面刻着“关璐璐”三个字,父亲的字体光洁秀劲,我站在身边问他“爸,这个璐字笔划真多,璐是什么意思?”我父亲说:“美玉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会越长大越漂亮。”我当时小,听我父亲这么一解释美的不得了。
不料,早在上户口时工作人员随便就敲打上了一个雨露的“露”,之后就再没有改。
但上小学时就写这个“璐”字。
第一天上学时父亲骑着自行车送我,母亲把饭盒装好放在一个绣着花边的饭兜里,还拿两个苹果装在我的大书包里,父亲把饭兜挂在车把上,我在车梁上坐着,无心想上学的事情,倒是看这饭兜在自行车的颠簸中,在风里摇来摇去沉甸甸的。到了学校,父亲温和地同老师嘱咐了几句照顾一下我的话就走了。之后,我就开始哭,他大概到家两个小时以后,我也走到家了。
接连两天他送我都不得成功,直到他把我交给邻居的一个姐姐上学时带着,慢慢她的存在像我的身边信物,我才接受了学校。
我记得在学前班时老师教导说:“上课时要注意听讲,双手放在背的后面。”“别人骂你时,你不要还嘴,他就是骂他自己,这样才是一个好学生。”我谨记在心,但后来的经历让我开始怀疑老师的话。
上学以来头发都是父亲给梳的,我母亲从来不管,父亲的手艺常常让我在学校里,班级里受到无数人的夸赞。
夏天时我便早早起来同父亲到河边,我捧起一手清冷的吐着白色气体的河水把脸洗干净,之后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父亲弯着腰把木梳在澄清且明晃晃地河水中沾一下,开始给我梳头发,我那时头发很长还好我父亲在。
父亲会梳三股辩,四股辫,这样的发型显得一个小学生干净利落极了。他还可以在我的头发上一边吊起一个马尾,每条马尾里又各梳四或六条细长精致的小辫子,末了在这两个大马尾上又系上一条粉艳艳的头菱子,把它们打成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结,这样的发型就很有风头了,像过节日,我的整个面容在父亲的巧手下更显秀气和俏皮可爱。
父亲还当我的家庭辅导老师,每个夜幕降临屋里便开着白炽灯亮着橙黄色的光,他白天上山下地到了晚上还要给我补习功课,父亲身体上的劳累,加上内心对我学习进步的焦急,在学习上我没少挨父亲的打,父亲说我不是天生那种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所以学必须要勤。
冬天里有一次我母亲起晚了,早晨上学我没有吃上饭,父亲说一会我给你送去。第二节课下课他果然来了,父亲站在教室外招呼我出去,他先和站在外面的老师憨笑地聊了两句,见我出去,又把饭盒从棉衣里拿出来说:“老丫,你先吃点,别把胃饿坏了,还热的呢!一会想着把饭盒放在炉子上热,你不要不敢说话,咱放的晚,到最后一节课之前,和在第一层放饭盒的同学商量一下,换换饭盒的位置,不然你的没热透,他们那饭盒一直在第一层饭盒底也要糊的。”我带有委屈地点点头。
在远途学生带饭盒这件事上,学校里以来春夏秋时都是在食堂里热,有高年级的学生轮流在上午下了第三节课就开始来到食堂,准备两捆柴火和木棒,他们一边看书,一边烧火。有一天,一个热饭的高年级男生怀有报复心理将同班的女生饭盒里撒了柴火灰,第四节课下了后,学生们如饿狼疯狂地挤进不如半个教室大的食堂,打开笼屉的盖子,一层层笼屉被分解地抬下来摆在地上,大家依次寻觅自己的饭盒,我的饭盒是最好找到的,因为我不在饭盒盖乱刻,银色又看上去接近白色比较干净。
那个饭盒被散灰的女生似乎早有不详的预感,打开饭盒之后一声尖叫,接着是饭盒一扔在地,大步走向那个同班男生,一场撕扯打骂开来,那男生一身骨瘦如柴被女方打压在墙的一角里红着眼睛。
二年级下学期时我父亲病重走了,我那时候对失去还没有真正的感知和意识,我不相信他死了。我是同大人一样的哭,但不如他们那么撕心裂肺,丧礼的司仪安排人数去火葬场时满屋子找死者的长子,有一个人说他(指我父亲)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姑娘,于是司仪说那个小姑娘是谁,快过来。
我吓的往我爷怀里挤,拼命的喊“我不去,我不去。”我爷老泪纵横地说:“我做主了,不让孩子去,今天谁也别逼她,孩子才十岁,这两夜去上庙她也是怕了,别再吓到她了。”
司仪又说去火葬场一个骨灰盒两百起,你们买不买,家中一直条件一般,给父亲治病的钱花尽了,葬礼又一张罗真的拿不出,又有人说道:“算了吧!人死了,还要什么面子呢!家里有没有吃过的空的方便面箱子,拿这个装吧!”
后来大舅舅代替我,把黑布包裹着的父亲“骨灰盒”从火葬场手捧着送到了墓地里。
过了不久,每次上学的路上,我都会经过停父亲尸体的那块路边的草坪,那时是等火葬场的车,他才被放在那里用黄布罩着。慢慢地那块他躺过的地方,春天时身边的草都绿了,那块草还是姜黄色的,上冻时它又是最早的枯萎,一点点,一点点,那里就不长草了,留出了一块一个人身高长度的空地。
三年级的时候我换了班主任,有一次在课堂上她点到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迟迟答不出,她瞪大眼睛严肃地神情击杀我一般,可能怒气太重一张嘴就唾沫星子四溅,远远地看着她的嘴就像下了一场极小的脏臭的彩虹雨。她把教鞭在黑板上狠狠地敲响两下,咆哮道:“看你那样,坐那老实的像个佛儿,连道题也不会,我看你中午饭也不用吃了,什么时候会了,什么时候再吃。”
我被吓得就不敢吃。放学后走进山沟的路边就着凉风把饭盒盖打开一大口一大口吃起来,只觉得饭菜凉的吃进胃里像一块块冰,也忘记捂了一天的饭菜什么味道。母亲见我每次回来饭盒都是空空的,也不会多想,我也从没有告诉她这么不光彩的事情。
上四年级的时候又莫名地遭到同桌女生的霸凌,她有个毛病每次说话前必须把两个嘴角大大的张开两下,课间带有一点变态的样子突然朝着我的胳膊狠狠地掐一下,夏天时胳膊是裸露的,她每次只用长长肮脏的指甲掐一点点肉,这样会使人很疼,她上牙咬紧了下嘴唇瞪着眼睛对我说:“你爸死了才好,你爸死了才好。”
每日放学之前老师会考语文里的生字,最不妙时通常让同桌互批,最后把成绩报给老师,我语文一直偏科的厉害,即使是长篇的背诵课文还是古诗我都背下来的比别人快,她就非常嫉妒我。我把小楷本交给她手里,她用钢笔尖恶狠狠地在我本子里圈错别字,一页纸张被刺穿两三个窟窿,她得意忘形地对我说道,看吧这个字你写的出格了算你错,这个字有点连笔了算你错,这个字写的太小了看不清楚算你错,这样下来我没有几个字是对的。
老师说错的字每个人写半篇,写完交上来再走。我差不多每次都是最后写完的,每次走进山沟里天都昏暗下来了,母亲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很远我就看到她在村尾那户人家外墙的拐弯处盼我等我。
我那时很软弱自己偷偷流泪,也不敢告诉老师,因为感知老师都喜欢班级里的尖子生,我不清楚哪里惹来同桌的霸凌,可能是一个人太软弱和无能。就像鸡群里瘦弱多病打蔫的鸡,有时高傲的公鸡站在它的身上用尖尖的嘴啄它的头,同伴看不惯也会气冲冲地跳起来啄它身上稀疏的毛羽。
很快到六年级的时候,我们上任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轻俊秀很有青春朝气的男老师,这就是我的启蒙老师郑环宇,他交我的这一年里是我整个小学时里最难忘的,他的出现给了我以春天。
直至而今我以身为人母,对启蒙老师有不忘知恩,思念起父亲时,我多想,如果他要是还在,我一定要好好夸赞他,以一个青年人的眼光,以一个身为人母依旧是他女儿的角色夸赞他,他把父亲做的很优秀,他是那时候我们芳村里唯一一个会给姑娘梳头发的男人,会给孩子辅导功课的男人,八零年左右走出去最远的男人,也是我们芳村里唯一一个英年早逝的男人。
只有下次梦到他时再把这些话带给他吧!
哎!饭盒是我的,十八年过去后我倒觉得因为这个饭盒是父亲留给我的,所以饭盒是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