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缘起
一个华人聚会上听说邻市 Uusikaupukki 夏天每周三有一个Iltatori,朋友建议我去摆摊儿,售卖我的手工作品。我这个手工迷兴奋地一口答应。
Uusikaupunkki是一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城市,按照字面意思可以翻译成“新城”,是芬兰的汽车生产基地,距离我所在的小城19公里。以前新城有奔驰的大供应商,现在换了大股东,中国吉利入主新城汽车业,在总体萧条的芬兰经济中,新城独树一帜,倒也算得上逆势而行。小城夜市将以一种什么样面貌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呢?
胆小如我,先得打听谁是“城管”,国内城管的故事好的坏的层出不穷,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网上查了相关信息,电话联系了市场管理员——一个咖啡店的办事员,那个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尽管来,下午四点到八点是开市时间,来了以后她会上门收取市场管理费5欧元,至于在哪儿摆,看看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放了心,不会有"城管"找我的麻烦,随手翻翻当地报纸,一个标题赫然映入眼帘:“tori, kaupungin sydän(集市,城市的心脏)”
我是那种有导航也会迷路的不合格司机,在新城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夜市所在地“pakka huone”所处的海滨路。背靠码头的夜市很小,下午三点半,二十来个小商贩已经沿岸排开。不少夏天驾船旅行的游客给这里凑了一半的人气,另外人气来自本地人带来的家长里短。
看到了那个pakkahuone建筑物,我才想起,自己是来过的。
——前年仲夏节后,我先生和老公公从Pyhämaa开摩托船载我们一家走海路来到这里,一上岸就是这个咖啡厅,这里的冰淇凌口味特殊,香草味很浓,因而印象深刻。看着这所有年头的建筑物,一种熟悉感居然缓缓地弥散开来。
2, 开摊儿
找到附近的停车位后,朋友帮我把摊位布置了起来。
主位是我家的塑料野餐桌,折叠起来是一个盒子,打开开以后是一张桌子外带四把凳子。白色桌布一铺,便俨然有了摊位的样子。手工室内鞋样品一一摆上桌面,而我却心下惴惴不安,生怕人家鄙视我的手工。思忖间,海风吹过,三四只小号室内鞋随风飘下,我赶紧把珍珠项链压上去当作“镇尺”,以防我的手工心血随风而去飘到海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珍珠项链? 如果你也是手工迷,自然会知道答案。
副位是可折叠花架,共两层。上层放归好码的手工鞋,下层是我做的手工饰品,饰品不能一一摆开,索性就装在一个小篮子,人来了随便翻就好,里面每一个东西的价格都单独标好了,很是方便。这种做法有点像国内超市的“堆头”。
我这个摊主在芬兰十年,深知芬兰人的高冷脾性,提前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凉席,后退两米铺在水边,凉凉快快地看书,为了打发寂寞,我拿了一本《狼图腾》消遣。
话说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一定的安全距离,一般来说一个胳膊的距离或者75公分距离外被认为是心理安全距离。如果陌生人在这个安全距离之外,正常人不会觉得受到侵犯,也不会有戒备,可是如果陌生人在心理安全距离之内,人就会浑身不自在,甚至本能的感觉危险的临近。我觉得芬兰人的心理安全距离至少一米半(个人观察,没有统计数据支持),这些年我观察到的现象是:当买家跟顾客距离在一米以内的时候,顾客明显的会向后退,甚至当顾客看到卖家职业性的笑容的时候,会绕开摊位或者柜台,敬而远之。鉴于这种观察结果,我索性躲开顾客,让他们尽情 “观赏和研究” 我的手工,当他们感兴趣的时候,会自然叫我前来询问。
这天一共卖出了三双儿童室内鞋,都是顾客自己挑好了,直接唤我交钱的。其中一个来自坦佩雷得顾客希望得到一双定制的成年人室内鞋,向我索要名片,而我只能尴尬地解释自己有名字没有片子。我把邮箱地址手写于一张废纸上,内心无比虔诚地把这张“名片”交付给这位顾客,似乎耳边有很多嘈杂得声音在嘲笑我:没有名片,你干嘛来了?什么?你学贸易的?骗鬼吧!练摊儿都不会? 送上门的客户这样跑了,你能怪谁。。。
练摊儿期间,我只看了四十页小说,因为我那双躲在墨镜后面的眼睛,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观察来来往往的人这个活动中:
看那个约莫两岁的小胖男孩儿,冰淇淋从锥形瓦夫筒里掉下来了,他看看地上的一摊儿,又看看手里的一筒,嘴巴委屈地慢慢扁下来,随后下巴的肌肉抽在一处,接着哭声始于嘤咛,经过嚎啕,终于发展成震耳欲聋。只见孩子爸爸一把拎起他,抛到肩膀上,那震耳欲聋的哭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还有那个被太阳晒出浅棕色的身材匀称的女士,她看上右手邻摊的一双二手沙滩鞋,跟同伴说这么好看的鞋子,很想买下来,开始迫不及待地询价。小摊主是个混血中学生,怯生生地回答15欧元,女士问为什么二手鞋子还这么贵?此时小摊主的泰国妈妈突然出现,说这是从泰国带来的品牌沙滩鞋,因为买来的时候比较贵,所以即便二手出售也不愿意过于便宜。匀称女士嘴里开始嘟囔:Tailand, Tailand,Tanland。。。一个单词换了好几个语气,最后嘴角轻轻上扬,把鞋子放在了地上,走开了。
再远一点那位微胖的芬兰摊主的眼睛在炽烈的阳光下眯成一条缝儿,热情地跟顾客交流:嘿,姑娘,你看这副木制耳环可真配您的绿裙子呀,几乎没有色差呢。。。要不您看看这款项连,跟您的上衣颜色也是很搭。。。手工的粘土制作的,是不是很特别。。。这种热情完全不符合人们对于芬兰人高冷的刻板印象。客户礼貌地笑笑,道谢走开,微胖眯眼摊主看着顾客的背影,小胖手插在了腰上,缓缓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这一口地道的芬兰语,我都怀疑这位是不是芬兰人。
咖啡店前,爵士乐队奏出迷人的调子,两个小姑娘随着音乐停不住得旋转。小一点的貌似刚学会走路,那随时都要摔倒地姿态让人忍俊不禁,她执着地蹒跚旋转,,几分钟之后终于一个屁股墩儿盘在了地上;三四岁的姐姐,轻轻瞄一眼地上的小人儿,继续转!看上去她特别想让自己的头发飘起来,每到面向乐队的角度时,就狠狠甩一下脑袋,薄薄的头发一下子就飞起来了,与此同时,裙片高高扬起,小内裤一览无遗。小妹妹被姐姐的热情感染,站起来继续蹒跚旋转。。。萨克斯吹地更加撩人了。
3. 邻摊儿
世界本来就不太大,更何况这种小城。
一些面孔看过几次就可以熟稔,却未必能记起什么时候见过。邻摊儿摊主“饰品婆婆”就是这样一位。
我执行断舍离,所以常年在二手店有一个摊位,售卖我家多余的物品;邻摊儿摊主曾经在同一家二手店租过摊位售卖她的手工饰品。我俩在二手店有过照面,对彼此都有印象。她能记住我是因为我这张东方面孔,我能记住她是因为她“不赖歹”地诟病中国人和中国饰品被我听到,主要内容是她跟顾客强调她使用的饰品原材料比较高档,不含镍铬成分,不像别人卖的廉价中国饰品如何如何。。。我心里清楚她把我当作假想敌。
这次在夜市上我们再次不期而遇,饰品婆婆继续向顾客念她的“环保饰品经”,我打了招呼便去看书——她强调自己只会讲芬兰语,而我懒得跟一个傲慢并且对中国产品有偏见的人交流。
破冰的人是“饰品婆婆”健谈的丈夫。他用英语向我自我介绍:一个退休的企业主,公司曾经在上海设立过办事处,曾经经常往来于中芬之间,十年前那个办事处撤销了。现在他最大的任务就是满足老婆的手工爱好的需求,其中包括:从东南亚,日本和中国寻找合适的手工饰品配件;给老婆设计和制作饰品展示架以方便老婆摆摊儿;负责当老婆的司机——摊位虽小,展示架却是需要拖车的,老婆不会开拖车;装卸工——展示架,售货帐篷都需要男人拆装;负责老婆出摊儿时候的饮食。。。当他谈到配件有来自中国的时候,饰品婆婆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
我没好意思询问他们挣不挣钱,所以暗中观察他们的销售成绩,除去材料和制作时间成本,大概一个下午赚不到20欧元,动用的资源是两个人共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加上汽油钱。芬兰的最低工资是时薪7,5欧元,所以从收入上来讲,是极其不划算的,但是两位退休老人乐此不疲。饰品婆婆就是喜欢做这个,她很享受穿着一袭白衣,站姿挺拔地向顾客陈述她“高档”地饰品理念,刷出存在感。芬兰丈夫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默默地搭上时间来陪伴,设计图纸,做木工,做司机,做女摊主背后的“前企业主”。
破冰之后,饰品婆婆专程到我的摊位看看,发现我的“主打产品”跟她并无冲突,话匣子也便打开了,对我这个新摊主开始传授生意经,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市,哪些地方的顾客群喜欢购买,哪些地方的顾客只看不买,最后还告诉我怎样打包省时间,在哪儿可以买到便宜又好用的摊位桌,防止刮风用的夹子可以在哪儿买到,什么时候打折,价格几何。。。消除敌意之后的饰品婆婆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4.守诺
卖出去最后一双鞋,发生在七点半左右。
一位黑衫女士用很大的热情赞美了我的手工室内鞋,说回头来买,问我什么时候会离开,我说官方宣称八点闭市,我可以等到八点。她转身跟随家人一起去了咖啡厅。
七点不到,各位摊主就陆陆续续地收拾,准备回家吃饭了,包括我的邻摊儿摊主饰品婆婆。饰品婆婆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说承诺了顾客等到八点,那个顾客说她会回来。饰品婆婆说现在几乎都没有什么人了,还是别等了,说不定顾客的意思是以后再买,因为这个takaisin不仅有回来地意思,也有回头,以后的意思。听从老人言应该没错,我也开始打包。。。
七点半,我打包就绪。“幸亏你还没有走!” 清脆的声音传进耳朵,抬头一看,黑衫女士带着五六个人站在我的面前。“还卖吗?我想买一双室内鞋,还有您摆出来的小女生王冠发饰,对了还有手机环。。。”看着黑山女士放光的大眼睛,打开了箱包,任其挑选。黑衫女士怂恿同行者也购买了我的几个手工饰品,并且告诉他们说:这是整个市场上唯一一个值得仔细看看的摊位。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
后记:
在饰品婆婆的建议下和顾客的指点下,我后来又摆过两次摊儿,升级了摊位摆设,增加了二维码。虽说成绩并不骄人,但是他们教会了我怎样有效使用芬兰的网络进行销售,也逐渐了解了芬兰人的消费习惯和消费方式。就在我写下这篇摆摊记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一个外市的英语老师跟我偶遇以后下的订单已经收到了,她发来短信表示感谢,并且说愿意向周围的人推荐我的手工。
暖意从心底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