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结论
——这一个事实无疑会令不计其数的人痛苦;得知时,我自己也烦恼不堪。
人们,尽管这难以接受,但我必须揭发:世上从没有过猫头鹰这种动物。至少在本星球目前年岁的历史长河中还未曾存在过;以后,我则不敢保证,以后的事我可不知道。别激动,大伙们,现在、现在,可能有人认为我宣布的内容荒唐,相信我,这不会比“猫头鹰”更荒唐!
我们总以为有,证明我们一直都被蒙骗。谁也该仔细想想,是否真的在某时某处亲眼目睹这种仅仅存在于所有人信念中的鸟呢?
人人都可以花上1年5年甚或更久来考虑这一问题(这很值得),——承认自己被愚弄不是一件易事。
以前,当我还是一个猫头鹰爱好者的时候(我现在仍然爱它,只是性质产生一些奇妙的变化,如今的我更多则怀着某种崇拜灵兽的情感延续我对它的爱:犹如人对火龙,对麒麟,对神怪种种),我收集图片、书籍、剪报、影片、朋友,这一切都那么饱满和富有真实感,无形中巩固了“猫头鹰是真正的鸟”这一说。我和我那些朋友们以前都是这么相信的,也许他们以后还将那样相信下去,任凭我在这里白白费口舌……
他们也不想想,在这个问题上我说话不诚恳又有什么好处呢,我难道希望事实如此?假设我不过是想开开玩笑,撒撒谎,骗骗人,我干嘛要拿猫头鹰来说呢?它既不像马、羊、驴、狗、蜻蜓、蛞蝓、玫瑰那样司空见惯,用它们来当作玩笑的主题不是更能显其荒唐可笑吗?它也不像羚牛只活在高山、不像吸血鬼鱿鱼只活在深海、不像毒箭蛙只活在热带雨林、不像恐龙只活在古代,用它们来行骗不是更能自圆其说吗?
猫头鹰呢?它被设计成全球分布最广的鸟类之一,只是谁都见不着。这样大胆的捏造最初是由谁开始的?那人必定了不起。
事实上,所有人都没有真正瞧过猫头鹰,但大多总会认识一、二个说自己曾见过猫头鹰的人。在人们印象中,见到猫头鹰似乎不算什么希罕事,因而不会深究。
一旦深究,便会发现……
多年前的一次家庭聚会,我的一个侄儿把攒了一年的谈资抖搂给大家听的时候提到:考上学校、学手艺、打算成为厨师、在摄影比赛中获奖、有一天抓到只猫头鹰……
“你抓到一只猫头鹰?”我兴奋地问。
“他抓到一只猫头鹰。”他的爸爸在一旁回答。
“他真的、你真的抓到一只猫头鹰吗?什么品种?多大个儿?漂亮吗?”我一会儿转向他的爸爸,一会儿转向他,上窜下跳,站立不停。
“这么大,极漂亮。”他们比划了一个尺寸:两手间的距离大约有40厘米:“还在长呢。品种我们就不怎么了解了。”
“草鸮?鬼鸮?短耳鸮?……可能是草鸮,我多羡慕啊,我喜欢草鸮。”这个一向令我感到沉闷的家庭聚会突然变得富有魔力,我是说,猫头鹰真是一种带有魔性的鸟,多棒啊!接着我又迫不及待地提出:“我能否去看看呢?什么时候。”
他们答应了我的请求。
而事实真相却令我大为失望。这是当然的,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猫头鹰(很明显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满怀憧憬地去到我侄子的家里,结果只看到一只普通的老鹰……是老鹰啊,有什么稀奇,又不是猫头鹰。我大老远跑到那里去,却上当了!我一点风度也没有,当场便发起脾气来:“你们这样的骗我,到底图个什么呢?”
我的侄子和我的堂兄(就是他的爸爸)表现出十分委屈的样子,显然他们并没有料到我会光火,他们还尽可能地想把谎话编下去,编得毫不高明:“哦,我们不知道,”堂兄说:“但是我们以为你就是要来瞧这只鹰的……”
“你们那天说的是猫头鹰!”我马上反驳道。
“我说的就是一只鹰。”侄子说。
“那就说也不要说!一只鹰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没有因为我对那只鹰的侮辱而生气,单从这点我就肯定,他们心里一定有数当初自己承诺给我看的是猫头鹰。侄子还努力安慰我:“我是说在一颗树下发现了这只老鹰,并且第二日我就在这同一颗树上见到过一只猫头鹰,也许你把两件事听成了一件事?”
全是些鬼话,我一句也不信,我也懒得争论了。我到那儿却没有看到我想看的鸟,这还不够倒霉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这样,我闷闷地回家了。一路上我也冷静许多。同时开始认真地思考: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猫头鹰,理由在哪里?
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猫头鹰;我认识的所有人,他们也从没有见过猫头鹰,但是他们每个都坚信猫头鹰是一种真正的、确凿的、实在存在的鸟。他们这种坚定的态度难道就不该被质疑?正是他们这种坚定的态度令我觉得可疑。
2.未遂
初生这一念头,即“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猫头鹰”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是事实的时候,我惊讶万分。我的务实精神催促我尽快辨别此事的真伪,要不我会胡思乱想的。倘若我要把这告诉给更多的人知道(因为一旦得到足够的证实,我便会这样做),就必须负起相当的责任来。
某一天,我问我的父亲:“为什么动物园里没有猫头鹰呢?”
爸爸作出吃惊的脸,表情看起来就像传说中的鬼鸮:“动物园里有猫头鹰呀。”
“有的吗?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我曾见过它们的印象呢?你又见到过吗?”
“我不知道,”爸爸无所谓地说,不过已经没有先前惊讶的样子,这次他带着思量的表情:“可能我们去的时候它们睡觉了,猫头鹰总是喜欢白天睡觉,就像猫一样,而晚上动物园是不开门的。”
你们瞧,白天睡觉,这又是一条不错的借口,可这也骗不了我,我打赌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的猫,还不是在晚上看到的。
我对我自己说,如果要搞清楚,起码得再去一次动物园,有预谋地。带着我清醒的头脑、慎密的思维。
我一个人跑到动物园,很快就找着了猫头鹰的笼子。这里布置成“至少有两只猫头鹰”的样子。就是说,我还没有见到猫头鹰。但没关系,我不在乎别的乐趣,早已打算在这个笼子前花上一整天等待。
起先,笼子里没有任何异样——如果毫无动静就是正常情况的话。渐渐地,动物园那方按耐不住了,因为他们一定注意到我从老早就立在那里,而且没有要走的意思,看上去有的是耐心。他们于是派了某个工作人员出来跟我搭讪,那人说这两只猫头鹰真是不上台面,这个笼子跟前总是冷冷清清的,见我在这里虔诚地企盼,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然后问我还对什么鸟感兴趣,要不要去看企鹅,还说狮虎兽已经四岁了……滔滔不绝的。我礼貌地一一拒绝,并且用微笑表示愿意继续等等。那人只好没趣地走开了。我心中隐约泛起一小股胜利的喜悦。
我在笼前吃了午饭。大约在1:30的时候,我看见笼子里、树洞中,有好像脑袋一样的东西在左右摇晃,这种摇晃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内,好几次都会作出想把脑袋探出树洞的假相。再以后便又恢复平静了。我想那就是动物园方为了安抚我所能使出的最好手段了:令人若隐若现地看到一些东西,以为里面的确有鸟,可能里面的确有鸟,因为他们也完全可以放一两只训练有素的老鹰在洞里。算了吧,我不会因为看到不知道是什么鸟的脑门在洞口晃个几下就心满意足地离去的。到了下午3:00,那种晃动又开始了,这次还不如第一次长,最多也就十五分钟。那就是他们最后的努力。
他们八成是着急了,离关门还早呢,便有个人来催促我赶紧离开。我想说好吧,就如你们的愿吧。跟着才发现腰也酸了,哼。
应当指出动物园的这种举动是白费力气,他们心虚的样子已被我看破。我这一天的收获就是我在猫头鹰笼子跟前寸步不离——那里没有猫头鹰。
因为早有心里准备,这回我非但没有生气,反因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而略感满足。我的疑惑仍未解开,还进一步扩大了。不过我想这个题目可以留到第二天继续研究的。
站了十几个钟头,累得要死。白天的一切都让我做梦。夜晚我就梦到一个姑娘,我们曾经在一起共事,当时她说自己家中养了一只猫头鹰。为了这句话,我暗自喜欢过她。却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感情,我反而没有立即提出要去她家里的请求,我好像一直都在等待某个机会,某个时刻,我和她还有猫头鹰能够完美地凑合到一块儿。
后来,在我觉得时机未到时,她便从和我一起共事的地方辞职了。她临走的时候,我缠绕着她,问她辞职的原因。她对我说:“我要走了,回去养猫头鹰。”
“这就是你走的全部理由吗?”我不解地说,同时又怀着钦佩。
“也不全是。再就是因为猫头鹰都开始抓老鼠了。”她回答。
我没有听懂她话的意思。——虽然这些话在字面上看来就是指猫头鹰会抓老鼠,但我看不出这和她的走有什么必然联系。
尽管我仍觉得时机不成熟,我还是说:“我可以去你家看猫头鹰。”
“你真该来看看的。”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她一定灵巧地明白了时机问题,知道我不过口里说说,不是认真决心去瞧的。
但是这回我非去不可了。当我想到世上是没有猫头鹰这种动物的时候,再回首从前一起相处的日子,便在那儿找到了谎言和欺骗。我这一趟去,无疑会揭穿它们,揭穿她的……我心痛地想:那个小美人儿,她也是众多骗子中的一个,我找不出好人了。
不管怎样,虽不是我等的,却是另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来临了。否则我前一个白天受的累都是为了什么?晚上的梦又是什么呢?再说我预料到事件的真相,已不如从前那么喜欢她了。
这件事上,我不容自己有半点耽搁,我给她挂去电话。电话的内容十分简短。我只是告诉她:“你曾邀我去家里看猫头鹰,现在我要来了。”那一端长时间的静默,她必然听出我内心坚决,这使她动摇。我猜测,如果她是这个谎言的参与者之一,那么她一定负有不让我起疑的责任,就是说,她不能够在这节骨眼上反对我去她家验证。她的确没有反对。更长一段窒息般的无声以后,她还是乖乖给了我家里的地址。
下午,我到了她家,她的神情似乎大难终于临头。我一点也不想和她叙旧,除非我可以在那里看到那种叫做猫头鹰的鸟。
她领我到房屋后面的一片田地里,用手指给我看一个小小、小小隆起的土堆,并告诉我,那就是那只两天前死去的鸟的坟墓。她一定用了一整个上午才想到这个办法。不,也许不用这么久,甚至,办法都不用她来想,她只要把我真的打算去她家这个情况向某人汇报一下,因为这个骗局是一帮诈骗分子合谋一起干的,应付各种局面早就有若干可供选择的对策。又也许这个办法自从她告诉我她养着猫头鹰那时候起,就一直存在在她的脑子里,只等我提出要去看,我能看到的就是坟墓。
我十分伤心:以前我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狡猾,而且现在她还显示出那么多的忧愁,她是个女妖!
我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责怪地说:“如果你早就知道猫头鹰死了,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呢,这样我也就不用白白跑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她无辜地说。
“哈!”我冷笑一声:“你又不会抓老鼠!”
她继续装作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揭穿那个土丘下面根本没有她说的鸟。于是朝那个坟墓奔过去,她连忙上来阻止,我知道她是阻止不了我的。但就在这时,她家的狗冲向我来,害我一时吓得大叫着退开老远。该死的,我又忘记他们总是有应付各种局面的对策,对于我会去挖土丘的行动一定也被计算在内……我气得只能跺跺脚,胡言乱语地干骂几句。
由于实在太气了,我对着她的方向喊叫起来,语气中尽是嘲讽和轻蔑:“猫头鹰会为你抓老鼠,我还是劝你养养猫头鹰,不过,我知道养猫头鹰是不可能了,那倒不如养只猫!我这就要养只猫!”说罢我就养起猫来。因为我脚边不远处就有一只猫,毫不费力就抓住它了,我不顾是不是有别人养着这只猫,一口气把它带回了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3.朋友
例子够多了,事实摆在眼前,再多的努力也只是枉然。我不可能见到真实的猫头鹰了!
那么我收集的这么多图片、书籍、剪报、影片又代表什么呢?我必须思索下一个难题了,要知道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还要一直维持下去必定帮凶无数,看看我所收集的这么多素材,里面的猫头鹰是多么栩栩如生啊?它多像一种真的鸟啊!
自从人类关心动物,猫头鹰骗局就开始存在。我想象一部分人散播谣言,另一部分人无条件地接受了。要接受一件与自己本身利害无关的事情是那么容易,大部分人都不会怀疑。何况关于猫头鹰的谣言中始终都没有富于它什么神奇的技能,它听上去就是一种平易近人的普通动物,这就更能使人信服了。各行各业中,都有这个谣言的散播者,至少有过半的散播者并不是谣言的原始接班人,他们从原始接班人那里获得虚假的信息,接纳它们,在自己心中越化越真。也许他们中某些人真的看过猫头鹰,只不过不是这个客观世界令其见到,而是他们自己内心反射的产物。猫头鹰的地位就是依靠这样,在人们的心中、在整个世界巩固下来的。
随着时间推移,科学发展,获得信息的途径是如此宽广。那部分谣言的接班人,他们一定有某种理由必须把谎话说到宇宙消亡那天为止。他们制造出我收集的那些东西,愚弄众人。为了显其真,他们更装模作样地用略显粗糙地手法同样制作了恐龙的图片和影碟。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科教片,满心以为他们都花了大量力气,还在惊叹电脑特技呢,殊不知花在猫头鹰身上的制作技术才是以假乱真。
问题来了,那么多人,煞费苦心、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个骗局的目的何在?最初制造这个骗局的目的何在?人们为了信仰而虚拟了神,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了团结而假想了敌人,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了梦想而编纂了众多故事,这种行为可以理解。究竟是什么渴望令当初那些人造就出猫头鹰,我难以理解。难道现在一旦把这个谎话戳破就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
既然我这样好奇,倒不如去试试,试试也是早晚的事。
我像个传教士,对认识的每个人传播这一观念。但假象早已在他们五脏六腑生了根。他们中的大多数,始终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给他们造成的印象就是幽默,这还不算坏);另一些人丝毫不理睬我;还有一些明显被我激怒了。我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中间不存在任何知道真相的人,沟通多么困难。假如我想接近这一问题的核心,我必须找到一两个谎言的接班人,从他们闪烁做作的表现中窥查我所寻求的答案。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和那个曾欺骗我感情的姑娘是两个后备选项,我更希望是新结识的人。因为当我与这种人交谈时,我需要出其不意地提出问题,而并非在他们早有准备的情况下。
我正如此打算,事情发生了一些转机,一个毫不自然的过渡:我终于说服了一位朋友!
我的这位朋友,从此以后就是知心朋友。
他也是一个猫头鹰爱好者,他也认为,爱好和迷信不是一回事。既然我理由充分,他就应该相信。并且他始终没有提那个以前我说这件事时,总被提的问题:如果这是一个骗局,企图为何?而每次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好像就给了人们充足的条件来对我冷言相讥。我又怎会知道呢?我本来就是出于对这个答案的好奇,才期待看看世人都警醒以后会是番什么样子。我现在总算找到一个合伙人了。
朋友爱好猫头鹰的方式很奇特:据说,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给很多人头顶都按上一只猫头鹰,幻想那种不协调的效果,以此取乐。并且一直以来这是他爱好猫头鹰的唯一方式,他是这么说的。起初,我也只是觉得略有奇怪,没别的,反正每个人总有一两项怪癖的喜好,有时自己也说不上原因。
我亲自见识到他的怪异举动以后,想法就改变了。那一回,我邀他来家里做客。我的喜欢看新鲜的年迈祖母执意从外面闯了进来。这位朋友当即抑制不住地低声笑起来,我奇怪地看看他,发现他正作出极希望忍耐住的模样,只是无济于事,反而越笑越厉害。祖母在一旁表示愿意等他的这一阵笑过去,可是那种笑法实在令人绝望。在笑了开头的一会以后,我的朋友失去了忍耐的力气,索性放肆地大笑特笑。有好几次,眼看着都要停了,他刚准备站好姿势,好对祖母表示礼貌(这是不可能了),紧接着又是新一轮的狂笑,他笑得眼泪纵横,东倒西歪,最后干脆坐到地上,蜷成一团,打起滚来。他一边笑,一边滚,大约这样过了一分多钟,祖母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走出了房间。祖母走出去以后他仍在笑,我终于壮胆问他原因何在,经我一问及,他原本正在下降的笑的频率重又变得凶了。我只能等他自己停。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疲惫不堪,却面带喜悦地坐定在自己刚刚滚过的地上。看上去是因为实在没了气力才停的。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刚才进行了那项试验,我对你说过的,头顶的猫头鹰。”他笑了一声,急忙停住。我相信若不是非常集中心思忍耐的话,这个人无疑会再笑起来。我又等了一会儿,发现原来他的话已经说完了。早先他告诉我,他“以此取乐”的时候,我全没料到这对他来说竟是那么大的乐趣。我问他:“每当你进行这项试验,都会笑得这么厉害么?”他回答说:“不全是,但大部分是这样的。”
这种情况随机发生,大街上、聚会上、图书馆,随时随地,他想这样做的时候就这样做。可是我发现,他从没有这样子笑过我。难道猫头鹰停在我头上的效果很协调?我被自己这一想法逗得有点儿乐。
他告诉我,并不是他没有那样想象过我,只不过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不知道什么缘故,猫头鹰无法好好地站到我头上。正是这个原因,令其对我产生兴趣。以前,他一直孑然一身,既没有情人,也没有朋友。原来我还以为是他的那个容易被误认为是过分失礼的爱好所致,后来我觉得是由于他智力过人。
当我告知他我曾因为出于好意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人却处处遭白眼的时候,他没有嘲笑我的行为。
“嗨,你别说了,也别写了,你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候早已中计了。你回答不出这个骗局的目的为何。你越是对动机说不出所以然,也就越说服不了别人来相信你的话。这样你明白了吗?如果这个骗局真有什么目的可言的话,那个目的就是‘仅仅为了欺骗而已’,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说这话时他的样子轻描淡写、不以为意,给我带来深深震撼:他启示了我!
但他似乎并不关心别人,处在更高的境界。一边看着众人作出错误的判断却不加以阻止,欺骗了大部分的人;边让谎言制造者们认为他也是受骗者之一,这就又欺骗了其余的人。他一个人高高在上,两方面的人都遭他愚弄。
各种迹象都表明,他“知道猫头鹰是不存在的”这件事不是因为受我影响。而是他早就洞察了,比我要早。而他是怎样了解到的呢?也像我一样吗?不,我揣测着,他的方式独一无二:自他告诉我我的头上站不住一只猫头鹰以后,我就觉得奇怪。仿佛这是一种人所不知的神秘仪式,“只有在相信猫头鹰的人的头上,猫头鹰才站得住脚”。充满象征意味。我自豪地想到: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竟接纳我作为他的朋友。有了他的撑腰,我增加了力量,便越发自信。何况经他指引,我还了解了那个人们最爱问的问题的答案,已无所畏惧了。我直等待别人那样问我,我巴望着,期待到时可以回敬:“妙就妙在这里。”
我不仅对我认识的人们说,对不认识的人们我也一样说——我既然曾将自己比作传教士,便要尽可能对得起那个比喻。我在我知道的网站上都发表了文章,效果并不理想,倒不是全然没人搭理。文章发表以后,自然大多都认为那是说笑的性质;另有很多发言坚决声称自己曾见过猫头鹰,还贴了照片上来(这有什么用,他们到底有没有认真读我的观点?);有几个人被我说服了——你们明白的,网络上,说什么终有一小些儿人信——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是想要那几个什么也信的人的支持,那样对我发言的权威性有损无益,我多渴望再遇到一两个头脑灵敏的家伙。此外,我还将文章打印了十多份,匿名寄往各个学校,我又打印了一些,寄给许多别的单位。谁知匿名也没用,就是有些人知道那是我。
4.艺术家
有一天当我在街上张贴海报的时候,我被捕了……他们把我带到我家对面的拘留所的一间房间里,告诉我审讯就快要开始了——我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随即我突然清醒地认识到,或者我真的干了不得了的事,足以激怒所有人,大事不妙。
我害怕地想: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而我的家就在对面,诶呀……要怎么办?
我思绪混乱,独自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接着门被打开,进来一个我熟悉的人,他不就是我那位智力过人的知心朋友嘛。我觉得又有希望了,但也感到一些疑惑,我问他:“怎么我遭到拘捕,你会先来到呢?我父母亲呢,他们不来?我的猫呢,猫还好吗?”
他走过来说:“猫好得不得了,你的家人也很快就会来接你了,因为我已通知他们,这不会花很久。”
我宽慰了一点儿,还是有点担心,我说:“啊,你真好。可你知道,我住的很近,而你不住在这儿,你来探望我,我也觉得窝心。可是一会儿你见到其他人,笑起来了,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呢?你得承认这有可能,我们不该过于激怒别人,现在我真的知道怕了。再说,通知家人,这本是拘留所该干的事……”我停顿了,我多么傻啊!
我“啊……!!”的一声。
他就是拘留所的人,他就是那个负责要来审讯我的人,他就是谎言继承者之一,他甚至可能是最初的制造者中的一员。真是昏了头脑,我早就该料到,那些人一定会想对付我,监视我,控制我。我惊奇以前竟从不怀疑这个人,我的轻信令自己仿佛陷入被最好的朋友出卖的境地,为什么这种事都要发生在我头上?因为一个人想在世上说些肺腑之言就该遭到此等待遇?我愤怒的眼泪止不住要流出来。最后还有一丝希望,我希望他从来只对我说真话而对别人说谎话,他不过是藏在那些骗人精中的一个卧底,凭他的聪明足可胜任……不,还是别抱觊觎……完了,我什么指望也没有。因为我看见我的这个朋友的脸都变了——也许是我不信任的表情已告诉他一切,也许是他行驶职责的时候来了——他不再装什么,面上有的都是残酷和冷漠(我记不得他平时的脸了……)。
我憋不住地哭了,气急败坏地说了些话:“你是谁?是什么?你是那个谣言制造机构的一份子,那个机构又是什么呢?全世界的政府都知道你们干的事,他们也同意了?你们从别的星球来的吗?你从哪儿来?他妈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笑,慢吞吞地说:“你有很多想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比你能够想的要厉害一万倍,这很快就能得到证实。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的身份,说了你也听不懂,你继续去想吧。”说完此话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揍了我一拳,由于全没有心里准备——之前我以为判我监禁和死刑倒有可能,没料到会在此时给我这种纯物理的攻击——晕头晕脑地闷了。他又用力把我从椅子上提起来丢到地上,我被摔疼了,叫都叫不动,只好轻哼一声意思意思。接着他就又是抽又是打又是踢又是咬,动作幅度异常大,还像他笑起来那样没完没了。我本来就在哭,因而他有可能没发现我又哭了。我挨了一阵子打,跟着也不觉得疼了,想想:不是要昏,就是要死了……但在那之前突然又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情,我的这个曾经的朋友、现在对我出手狠毒的人,看上去长得很像某个已故的艺术家,可我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我甚至不确定像的到底是一个音乐家,或是演员,或是画家?这个念头又慢慢地淡去——我终于昏了。
我醒在一个梦里,这个梦不是我自己要做的。山和植物在我周围,我能看到的范围有限,而且天还是黄昏的颜色。尽管天光很微弱,我还是注意到我身后有个东西遮挡了一些本属于我的光线。我想知道那是什么,回过头就看到了怪物。那个东西有人一样高,同时又有猫头鹰的比例。从结构来看,比较像鸟类,只是没有毛,全身是凸凸凹凹的鸡皮疙瘩,不知是羽毛被拔去还是生来便如此。另外,它的脸很大,不像猫倒像人。——它长着一张大得令我吃不消的人脸!我心里一边这样想,一边发现它的脸孔清晰起来,逐渐像我那曾经是朋友后来是敌人的家伙的脸,它就这样长着那张我记不起来的艺术家的脸,音乐家、画家和演员的潜质兼而有之。它的翅膀是人的手,手掌比它的脸盘更大,手腕处的转折不太自然,那是鸟翅膀的关节,在我看来很像是手被折断了。它那样光溜溜地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到底有多久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一直存在,它跟这个梦同龄,所以它活了很久了。那么,当我来到此地之前,在我醒在这里之前,它还有没有跟别的人打过交道?
我还在打量它,它就说起人话来:“你这个不相信猫头鹰的人,无非是因为见不着它们而心里气恼罢了,你以前甚至做梦时都没有见过猫头鹰。现在你快起来吧,趁还有时间我带你四处逛逛,这里你可以看个够,以后你就该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别再有什么抱怨。”
我赖在地上,没答应它的这一要求,我说:“人面鹰,你的声音虽叫我觉得恐怖,因为你用的是我以前在电视里听过的鸱鸺的声线,老实说,我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你话里的内容不仅荒诞而且可笑,我过去的确没有梦到过猫头鹰,那我就该为梦中的突破改变实际的看法?我没有义务梦到什么就信什么,我还梦到了你这么怪的东西呢!你叫我站起来,我却正好起不来,不瞒你说,到这儿之前我刚被人揍了一顿,揍我的是个怪人,长着你的脸!我现在只想歇歇。”
人面鹰转动着它的头说道:“也许你不信以前所有的梦,但你却信这一个,因为你用那么多话来反对我,和我争论,你瞧,你已经相信我是存在的了,否则难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我不幸地发现它说的是真的,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它是存在的,前面我也说过。人面鹰还在转动它的脑袋,脸从左转到右,又转到背面去,再从左侧转出来,转了整整一圈。它的脸再次面对我的时候又开口说话了:“也许你不信一只能把脖子转动270度的猫头鹰,但你却信能随心所欲转动脑袋的我,因为你明知身处梦中,当我这样转动的时候你还是显出难以置信,你瞧,你已经相信我是存在的了,不然就是你的脑子有毛病。”它是对的,我就是这样既多疑又轻信。我发现它不仅长得和梦外面我曾经的那个朋友一样,他们的睿智也相等,他和它是一体的,不该把他们分开来考虑。我还记起那个人承诺过要给我看比我想象中强一万倍的他的厉害。那么我是正在领教。我也的确没料到他的势力会扩展到梦里,他是这块地方的主宰,在这里他的样子是人面鹰,也可能这才是他真实的长相——假设他是个人,我反而感到奇怪。人面鹰的头飞快地转了不知道几圈,停下来的时候看上去笑嘻嘻的。它把手一样的翅膀伸给我,再次要求我起来,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它倒突然改变了主意,它把手缩回去,我因没有扶到它而摔了一跤。它抬起大脸看向天空,表情重新严肃起来并说:“算了,现在时间不够,不过既然你来也来了,多少就总能看到些东西。”它的人手嚯地指向苍穹,更大的黑色阴影笼罩了我,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上去,一大群猫头鹰拍动翅膀迅速从我身后飞越我的头顶,它们起先飞得很低,越过我以后就越飞越高,人面鹰对我说:“这里有一千只猫头鹰,没有两只是相同的,只有少部分品种你听说过,有许许多多谁也没听说过。你最好满足吧,我陪不了你,任务已经完成,我就要跟它们一起飞走了,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这个梦对你意义非凡,话虽没错,但此时你也该赶紧醒去了!”然后它急急地拍动巨大的双手飞起来,也从我的头顶低低地掠过,带起一大阵风。
我打了一个寒战,被那个怪梦强行地赶出去了……
5.美满
我醒在拘留所里,殴打我的人不在这儿。我坐在椅子上,有人挪动了我。我奇怪地发现我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遭到殴打的痕迹……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进来的还是同一个人——那个打过我的人,我得小心才是。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我说:“有人在等你,我告诉过你这会很快的。咱们走吧。”他领我走出去,我不敢忤逆他,一路上,两个当初抓我进来的人直跟我赔礼道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示意他们别放在心上。
一出拘留所,那个曾欺骗我感情的姑娘站在门口,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她还抱怨警察们总是办事不力,为我们好端端的正常生活带来麻烦。好像我的生活还有正常可言似的。我转身想看看那个假惺惺的朋友,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他不见了。那么,我有什么理由要跟这个女的一起聊天呢?她仿佛被我的不解吓坏了,当她告诉我她已是我的妻子的时候我感到,这是除了猫头鹰以外最好笑的笑话!心里骂着:这个花痴,不知道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她万分担忧(她很擅长这个)地说:“可怕的鬼地方,他们怎么你了?我可怜你,你连最喜欢的我都像是不记得了。让我知道他们干的事,我会去起诉的,我要报复他们!”我其实很想说拘留所的人可能开过我的脑子,但始终没有真的那样说。
她又问:“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回去,又有何打算呢?难不成你要回到这拘留所对面的家里,你的父母可不知道你被拘留的事情,你确定要去惊动他们吗?是吗?”
言下是指我有另外的家可去了,真有趣我自己不清楚是在哪儿。我想:这是圈套,但最糟又能糟到什么地步呢?那个比我能想的要阴险一万倍的朋友,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做不到的?他现在想对付我,我难道还有出路?那我不如去见识见识,他们接下去是怎么设计的。我这么盘算来着,就答应了跟这个女的回她说的家里。
我们在一所看起来颇不错的房子前停住脚步,看她的意思我们到了。她在自己身上找了一遍,转过一张失望的脸来说:“也许先前听到你出的事情叫我紧张,我一紧张出门的时候就把钥匙锁在屋里了。”我就知道她会找到借口的。
我笑了,刁难地从兜里掏出我原来家里的钥匙晃了晃。她一把接过去,用我的钥匙,打开了那扇我压根不知道的门……
看起来的确像是这样,我差点儿又被她糊弄了。她说自己没有带钥匙是假装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以为我有这儿的钥匙,就算刚才我不自己掏出来,她也准会提醒我的,机灵鬼尽玩小把戏。其实在我做梦的时候,谁都能来换我的钥匙。我快步跟着她进门,向她要回我的钥匙,我得确认一下。她把钥匙还给我。我一把一把地检查,那的确是我的钥匙。那么就是她刚才变了个戏法儿?我在心里模拟了一遍,她左手接过我的钥匙,却用右手里原来的钥匙去开门,再把没用过的我的钥匙还给我。不……我不认为这个主意比偷换我原来的钥匙来的高明,因为这也很容易揭穿。我带着这串钥匙,走到门边,当我试到第二把(那把是我原来家里的大门钥匙)时发现转动自如,我的确能开这里的锁,这是怎么搞的?他们配合我的钥匙弄了一个合适的锁按在这个门上?过了一会儿我的假妻子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摇摇头。
屋里环境幽雅,墙壁、家具、地毯,窗户和灯光,什么都称我的心,我认为就这样顺水推舟每天能过来坐坐也是不错的。一个小房间里传出几下叫声吸引了我,是那种总能叫人毛骨悚然的鸱鸺的声音,我马上跑过去看,真的看到了鸱鸺……我见到了猫头鹰?在我清醒的时候?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我是清醒的呢?我从那个怪梦里醒了,那就必须是彻底的醒了吗?假如我仍在做梦,也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万一我现在是真的醒了,我要对这只猫头鹰怎么办,我该不该信呢?
……啊!这是重点,这个阴谋终于来到点子上了!做梦之前发生的事情可以看作是威胁,现在他们又安排这一切企图安抚我,他们打算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要我服个软,承认了猫头鹰,这惬意的生活就会是我的。那不然会怎么样呢?我有点无可奈何,现在他们的意图过于明显地摆在我眼前,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便没有法子如他们所愿地全心全意相信了,倒不是我倔强,我甚至很愿意试试。我盯着眼前这只猫头鹰瞧了一会儿,见到了明显是耍手段的痕迹。这只猫头鹰有点粗糙,它好像就是用那只我无缘无故带回家的猫改的,它不像真的鸟,我很想它是,但不行。我琢磨着,那些家伙能在电视上假装得那么真,对待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多放点心思?弄这么个不猫不鸟的东西给谁看呢?
这时我的假妻子走过来说:“经拘留所那些家伙们一搅和,可怜的小心肝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这怪东西是我们养着的。我看着假的妻子拿了一些肉给它,是什么肉也无关紧要,反正那也不是真的猫头鹰。她倒挺会做戏,我没为此惊讶,可夫妻间缺乏坦诚不是一件好事,为我的新生活还算不上真正惬意提供了一个有效例证,我的妻子不是好人。
观察了一会儿我发现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场面全都打动不了我,刚才的心理斗争已无影无踪,我又彻底地不信猫头鹰了。我为自己的状态担忧,天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厌倦了说服我,那样我便要回到那个拘留所,回到可能被判监禁或死刑的悲惨处境。
妻子说:“你明天再去给它买些食物回来吧,吃得可真快。”
我脱口而出:“它吃的食物要我去哪买呢?我又不知道你给它吃的尽是些什么……它不是会自己抓老鼠嘛?”
她假装显出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别再闹了,我下班经过宠物店他们早都关了门,他们每天都那么早关门。还有你别再说老鼠了。”然后她笑起来。我觉得很造作,如果她真以为我前面的话是句玩笑,没必要刻意透露宠物店的事。若我真如他们费心营造的那般生活到现在,我应该自己就很熟悉这里的宠物店,我也应该知道它们多早关门。她这样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流露给我,等于承认“我理应对此陌生,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们营造的。”她一定还在等我问她宠物店的事呢,我替她省省吧,我已听出了内中的意思,她说的那家宠物店可以买到猫头鹰的食物,不用问了,没必要一惊一咋的。我倒从刚才那段话里听出一些别的让我搞不懂,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想了一会儿,还是问了:“我不用上班的么?”
她吸了一口气,装作终于听出我是认真的:“你是漫画家呀……跟我说你在开玩笑吧,你这样子吓到我了,我不放心你。”我立即大声地笑起来了,这回不是因为觉得荒诞,我真的对此感到高兴,一个漫画家,新生活里的一件如意事,绝好的贿赂品。我回想起并没有对我那位神通广大的人提过我的这一愿望,不管他是不是朋友,我得承认他真的很知心,单向的知心。随后我又想到:这个漫画家,今晚是什么缘故令他被拘捕了呢?这个念头也令我发笑,我就又笑了一会儿。我难道不是正在适应这个世界观吗?我想再看一次那只猫头鹰,我走过去,现在觉得它像一点了,但是不能看得太久,因为我马上又觉得它不像了,有时又突然在它脸上看到梦里人面鹰的脸,朋友的脸,我真的不能再看了!
我回到妻子面前,尴尬地说:“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宠物店开在哪里,你心里有数。但没关系,我可以询问别人,给我们的猫头鹰弄些食物回来不成问题。”
妻子说:“或者你叫你的朋友陪你一起去。”
我说:“好。”
这是一个游戏,我要遵照指示玩下去。妻子的这个提示无疑是关键性的。
6.信仰
隔天,朋友到我家里来了。刚一见面,他就用一种刻意的态度和我说话,向我问好。我不再想搞清楚他长得像谁,可能他本来就跟所有人都有些关系。他还让我想到了梦。虽然我再没法当他是真心友人,可也没有为他曾打过我的事情生气。我为至今(虽然只是隔天)都没有相信猫头鹰的事多少感到点抱歉。我冥顽不灵,他却让我在这里当上漫画家、和暗恋过的姑娘结婚、不费力气地有了间好房子、养到了梦寐以求的鸟——虽然鸟没有真实感。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他不要收回给我的一切,乞求多一点时间,我是真心希望自己能相信的,要知道我在“猫头鹰是不存在的”这件事上曾花了多大力气多少感情啊。改变信仰本就谈何容易,我只但愿他能很有耐心。
朋友就很有耐心地带我来到宠物商店。还好我对这一场景有点准备:店里充斥着猫头鹰,这不正常,太多了。要不是我脚边的笼子里还有一只猫,我差点以为这个世界的猫都被朋友改装成猫头鹰了呢——得庆幸他没有那样做。昨天我还以为这个世界只造了一只猫头鹰,用来敷衍敷衍我,因而就很粗糙。现在看来不是这样,除了我家里的,这里还有很多别的猫头鹰,他们既然要做那么多,没有理由不好好做,更没有理由仅仅我家的那只才显粗糙。我在店里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它们都很像真的,很灵活,头也真的能转动270度。昨天也许只是我的心里因素在作怪,家里的那只其实也很灵活。
店主是个歪脸的老人,他断定我是来买猫头鹰的食物的,我也就跟他装装熟络。我的朋友一看见店长就笑个不停。我本想提醒他这很没礼貌,因为,若是普通人那也就罢了,可这位店主长着一张歪脸,他多数会以为笑声是冲着他的长相来的,他的自尊会受到伤害。随即我意识到这一想法是愚蠢的,在这里我的这个朋友最大,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责怪。再者,若是他想打击某个人,犯不着去嘲笑他的歪脸,他可以直接让那个人长上一张歪脸,就是说店长的这副模样也许正是我那朋友的意愿所在。所以我任凭他笑下去。
我拿好食物,还没打算走。除了在梦里,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猫头鹰,就算在梦外面我也只是第二次看到猫头鹰。我看了它们一会儿,昨晚发生过的怪事又出现了,我那个朋友的脸,又映在那些鸟的脸上了。昨晚发生的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现在发生的,时间明显要长。朋友的脸映在几只猫头鹰的脸上,我就只能换了去看别的,没多久我看到在场的猫头鹰全都被我看成同一张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退掉。我心里响起一句话:它们是有羽毛的人面鹰。
我面前最近的一只猫头鹰用它可怕的声音接着我的想法对我说话了:“如果我们是有羽毛的人面鹰,那我们就是你带来的那位先生。”我抬起头四下看看,店里的那个歪脸老人没有反映,他没发觉任何异样。看来猫头鹰说的话只是给我听的,也没准儿是我自己的心说了这句话。
这些恐怖的鸟儿全都抬起脸,七嘴八舌个个都要发言,有些只是几句猫头鹰的叫声,另一些却是富有内容的话。有几只一边叫唤,一边飞快地把头转了几个圈,像是即兴表演,它们只趁歪脸的店长没看着自己的时候才这样做,表明它们很有心机。
旁边的一只猫头鹰,或者是我的想象又说:“如果我们是你身边的那位先生,那他也就是所有的猫头鹰。”
“不错,这位先生是所有的猫头鹰,你家里的那只也不能例外,昨天你不是看到过了?”
“那么猫头鹰和你的随行朋友和人面鹰都是同一回事。”
“你早就相信人面鹰了,记得吗?”
“那你有什么理由拒绝相信咱们呢?难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
我插了一句:“可能我脑子是有毛病。”
歪脸的店长把头抬起来问我:“你刚刚说什么?”同一时候,猫头鹰的各种叫声、说话声都停了,我的朋友也突然不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紧张极了。鸦雀无声的猫头鹰们有的动动翅膀,有的歪歪脑袋,挤眉弄眼地对我做着各种怪腔,像是在提示我要怎样回答店长的问话才对头。这样一来,我反而很怕会突然说错话。
我最后什么也没说,对店主耸耸肩,提着给猫头鹰带的食物,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上我都在考虑宠物店里发生的事,想着猫头鹰们对我说的话,话是说得很有道理。可同时我也在那里看到了一些显然是幻觉的迹象,它们全长着我朋友的脸,这可能吗?我的朋友从店里追出来跟在我旁边,他步伐轻快,看上去情绪不错。我很庆幸他仍然还有耐心,我感激他。当我看见这么多猫头鹰以后,在那些猫头鹰提的问题让我已变得理屈词穷以后,我却为了看见幻觉这样的小事还在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看着我左边的朋友,感慨到:他多么宽容呀,他也没有让我长出一张歪脸。我急于要向这个朋友谄媚,要是现在发生一些危险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去保护他,但我知道最好的报答莫过于相信,我唯独还没有这个。
为了寥表诚意,我在这里恳求你们所有人,不要听信本文开头处我陈述的那些内容,猫头鹰是真实的鸟,没人应该无缘无故的怀疑这一点。特别是像我这样出尔反尔的人说的话,就更没依据了。
接着,我暗暗祈求一件事:无论用什么方式,请赶紧解开我那个关于幻觉的微不足道的疑惑吧,只要稍微能说通的,我都会接受。我没有再多的要求了,从此也不再找茬儿。到时候,我就义无反顾地相信猫头鹰,不仅如此,只要我有力量,我就要维护它们的真实性!
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回到他为我安排的舒适的家里。我幸福地发现家里那只猫头鹰看上去有多么像真的,我盯着它看了又看,也不觉得它有什么假。可是不一会儿,它的脸又变成了朋友的脸,要命的幻觉又来了!我想起宠物店里猫头鹰说的话,它们说所有的猫头鹰都是我那位高贵的朋友,这一只也不例外。我稍微怀疑了一下自己决定相信猫头鹰的这一抉择是否明智,因为这样也代表我就得完全接受这种新的生活了,别的方面的确好,但新生活里被按了一只猫头鹰,也就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将在我的这个朋友的眼皮底下,我真的要放弃自由吗?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怀疑是多此一举,在这种新的生活以前我又自由到哪里去呢?我做点什么小动作我的朋友都清楚,有时候,我做都没做,只是想想,他也清楚。就此,我打定主意,我对着我的变了面孔的猫头鹰说:“我知道你就是他,我要对你提个要求,因为我不好意思直接对他提,就只能通过你。我百分之百的心意都愿意配合你们,你们对我的确不错。可我的性格生来就是这样吹毛求疵,我自己也拿它毫无办法。至于我正看到的一些幻觉,这是我现在唯一百思不解的疑惑,正是这个阻碍了我。你们得为我解释这一现象,帮我开开窍。”
家里的电话铃好像在回应我的要求,适时地响起来。拿起话筒,竞是我那久未联络的侄子,我把目光投向朋友,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侄子问我:“你说过要来看看我抓到的猫头鹰,大概什么时候来?”
我想,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搭不上,但是我承诺过只要稍微说得通的我都愿意接受,所以不能过于苛刻,时间的问题上我甚至可以自己给自己作出答复,这不是原则问题。我说:“当然,但我以为你只是在某棵树下抓到一只鹰,而恰巧第二天在这同一棵树上见到一只猫头鹰而已。”
侄子回答:“不,你把一件事想成两件事了。如果就是一只鹰,那我提也不会跟你提,不是猫头鹰的话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无来由地侮辱老鹰令他露出马脚,这也只是细枝末节,不必追究。可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猫头鹰才真的没什么了不起,我见得也够了。何况我自己就养了一只,为什么还要对别人抓的猫头鹰大惊小怪呢?
侄子(更可能是朋友)回答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实际上,的确我是很想邀你来看看,我知道你养着猫头鹰所以才想请教。我可是头一次见这种鸟,关于它的很多习性都不了解。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每次我对着这鸟的脸看得久了,它的脸就会变成一张人脸。我觉得一定是我有了幻觉,所幸我的其他朋友在看着它的时候也有同样的体验。我是第一次养猫头鹰,我不知道是这一只比较特殊,还是这种鸟本就是这样。现在你来告诉我,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状况呢,它们也让你产生幻觉吗?”
我放下听筒,哭笑不得。
的确我也是第一次养猫头鹰,凭什么我要认为它们生来不是这样呢?很有可能这种变脸是猫头鹰的本事之一,好比它们也会抓老鼠和虫子。一件事情是真是假不能只依靠它的离奇程度就下断论。
我看着朋友和家里的有羽毛的人面鹰,想道:我要求他们给出一个关于幻觉的稍微能说通的解释,他们就给了我一个正好符合要求的解释。他们完全有能力做得更漂亮,这无可置疑。而之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目前看来是如此的超现实,纯粹是出于对我的考验。我当履行承诺,献出信任和忠诚,我坦然地发现这很容易,已没有借口不这样做。并非因为我曾发誓不再找茬儿,而是确也不存在明显的矛盾之处可供挑剔了。我打从心底相信猫头鹰也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朋友终于笑了起来,是那种在人头顶按上猫头鹰后的笑。我似乎还失落了一会儿,仅仅是最初的那一小会儿,只不过走走程序……紧接着,如释重负的畅快感填满了我,我成功了!见他笑得欢快,我也附和起来。我虽看不到自己头上的猫头鹰,这不等于我就在凭空乱笑。最起码,我的朋友、妻子、甚至我养着的宠物,他们都很有出息,都是非凡的角色;我也将从今天起,在想画画的时候画画,不能排除在不想画的时候也得画两笔的可能,这毕竟不是大碍;还有他们精心给我配了锁的房子。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光明的前景,总比担心是会去坐牢还是去死要可乐得多。
事实证明我新的忠诚比旧的忠诚更经得起考验:在笑声中我假装并没有看见朋友的脸迅速地自转了360度。
抛弃信仰是一件坏事,但有时得看看情况。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