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讲的话题是“哲学与人生”,题目有点大,但有一个好处可以笼而统之,因为学识有限所以只能笼统地讲,再加上本人年事高企,记忆力是每况愈下、力有未逮。因此,也只好用脚踩西瓜皮的方式讲,讲到哪儿算哪儿。当然再怎么跑题,我也决不离开人生和哲学。
我想,应该从一些基本的东西讲起,也就是说,听这样的课必须要帮助大家建立或者重温几个关键性的概念。首先重要的概念便是人生,而且是我的人生,我的不可替代、独一无二的人生;与之相关的表达如,人生世上,人生几何,人生如寄,人生天地间,人生怎么那么痛苦等等。对于大多数劳苦大众来说,什么人生不就是活着么;而对于哲学家来说,活着不叫活着叫存在,那么死了也不叫死了叫虚无。关于存在与虚无,我这里引用一首波斯诗人莪默的诗,大家体会一下其中的人生况味:“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我们不仿再来感受一下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关于生死的哲学表达,那绝对不会像余姚的劳苦大众所说的那么好懂:活啷来,西啷哉。伊壁鸠鲁是怎么说的吗?他是这样说的: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人活着而能想到“存在”这一层,这人生就有可能被注入更高更好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本来是可以异常丰富的,但为什么我们总是感到人生没意思、乏味、无聊。关于这一点,也可以参考下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解读,他就揭示过人生何以无趣的关键所在,因为是哲学家,他的表达肯定是抽象的,而且关键词就是那个“存在”,他说:人生没有意义,是因为“存在的被遗忘”“存在被遮蔽”“存在沉沦了”。为了有助于理解,我再引用一下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大地。人活着就是要活出深度来、活出丰富来,也就是说,要活出精神来、活出诗意来。
说到这里,我好像有了机会可以把推荐我到这里讲课的符老师写的文章、把东明寺所呈现的一切联系起来了。从《诗经》到唐诗,从东明寺的惟凤师到作家符利群,这当中所贯穿的一个人生本真的主题就是:去发现存在,提升存在,千万不能让存在于岁月的风尘中给轻易掩埋了,而让我们的人生变成简单的活着而与诗意的存在无缘。诗人臧克家不是有这样的诗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死了,单纯的动物般的活着而丝毫不关“存在”二字。费尔巴哈讲过一个非常经典的命题:人没有对象就不存在。怎么理解这个话呢?想想坐单人牢房的、会堂内听三个小时空洞报告的、监护病房躺着的等等情形,就可以发现:虽然看上去还算活着,但所有的对象都消失了,那么作为人其实就不复存在。我们是如此热衷于谈论人生、思考人生,如此愿意聆听关于人生的教诲,那么人生的亮点在哪里呢?刚才我们说了,人生没有亮点,我们叫活着;有了亮点那才叫存在。显而易见,人生的亮点就是对象,或者叫对象世界,或者叫意义世界。
人生这个概念说到这个份上,水到渠成,我们已经把它与哲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那么我就把哲学单独拎出来讲一讲。为什么大多数人无缘于哲学,因为哲学太抽象、太难懂了,尤其对于中国人来说。也许与中华民族的基因有关吧,反正中国人的理性思维能力特别地不行。当然先秦是相当可以的,但暴政一次就够,从那以后中国人的脑子基本上就没有发展过。不仅如此,我们的过往中那些教科书所提到的哲学范围非常狭窄,仅特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那个东西仅仅是全部哲学中的一个分支里的分支,所以才令人生厌。哲学应该包括本体论、认识论、存在论,还有分门别类的宗教哲学、政治哲学、人生哲学等等。我今天所讲的哲学就属于人生哲学,当然也带部分认识论的内容。我为什么要拿哲学与人生挂起钩来?因为最弱小的人心也期待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意义,而哲学正是提取和提升人生意义的最有效的武器。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一生他哲学到什么程度,他就能意义到什么程度。哲学正因为抽象,才覆盖了无限大、无限多的意义。这里我不妨引入一个新的概念:视野。通常我们的双眼望出去,前面所呈现的一切同时也就是我们的视野。这个视野是它的本义,即自然的视野、肉眼的视野;这里我要讲的是它的转义,也就是精神的视野、心灵的视野。说到心灵的视野,倒是用得着雨果的一句话,他说:“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视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风景、意味着自由,也就是说意味着知识、意味着意义。对视野作进一步的理解,我们可以细分为文化视野、经济视野、政治视野……可是我们有吗?我们够吗?让一个瞎子置身于广阔的原野,他既领略不了任何风景也享受不了任何自由。那么好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人告诉我们真相;我们出钱接通了互联网,但它是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局域网;我们需要了解过往历史、需要知晓政府运转情况、需要洞察人性善恶,却满脑子塞满了背时背搭的意识形态垃圾。这种情况下,试问我们还有精神视野吗?没有精神视野,我们岂不是成了精神上的瞎子、残疾人、弱势群体。精神视野带来的不仅仅是风景和知识,更重要的它给人带来力量,它让人内心强大。说到这里,我要把作家张洁的一段话给大家分享,她说:"只要你心中拥有一个世界,现实就不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这话的潜台词里,包含着一个非常实际、非常重要的意思:恐惧无处不在。恐惧什么呢?恐惧就是害怕啊。罗斯福提出的人生四大自由中,其中之一就是"免于恐惧的自由"。如何免除,心中拥有一个世界,拓展精神视野,然后给你带来力量。为什么我的恐惧要比在座的各位少很多?因为我感到良知的力量,我的精神视野很不一般。
没有精神视野的一个更直接的表达,就是没有灵魂。墨西哥诗人帕斯说过一段令人震撼的话,他说:“世界上有两个民族最可怜,犹太人没有身体,中国人没有灵魂。”因为没有精神视野,也就等于没有灵魂;没有灵魂,思考世界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就根本无法进行,更不要说去思索存在之谜了。这样,中华民族整体上成了一个自在的民族,也就是像泥土、石头那样自己摆在那里的民族;自在的民族,即没有自觉、反思、不善表达甚至不允许表达的自在状态下的民族。当然再怎么石头、泥土一样的民族,还是会冒出一些思想者的,比方像鲁迅,鲁迅离思想家还是有距离的,所以也只是个思想者;鲁迅早在民国就深切地意识到了中华民族的非精神性,也就是说中华民族的植物性,他非常精准地把它表述为“时间的流逝,唯独与中国无关”。还有一位作家王晓波,他的一本书标题就写成了“沉默的大多数”,换句话说便是“无声的中国”。其实,不光是中国的先知先觉这么认为,就连他们的祖师爷马克思都这么说,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马克思写道:“……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马克思所说的他们就是指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无法表述自己也好,沉默、无声也罢,仅仅指出东方民族的一种弱势状态,问题的严重性远不止“时间的白白流逝”。有哲学家叫汉娜·阿伦特的,她把这种缺乏精神视野、始终甘居弱势、始终沉默无声、热衷于做一个优秀的合唱队员等等现象,统统归结为一个新词:平庸之恶。单个人的平庸倒也罢了,问题在于单个人的平庸最终都能汇成汪洋大海,这时它就会淹没真理、淹没善良、淹没美好;正是平庸之恶,完全彻底地颠覆了人们对于诗意栖居的梦想以及可能性。
让我把话题再收回来。就是说,要让我的人生显示出它应该有的意义来,让我的人生开发出更多更好的意义来,换句话说,让我的人生如何去摆脱平庸之恶,这个“精神视野”就很重要很重要。当我们再次把目光聚集到精神视野时,也就引出了人类创造哲学的终极目的,什么目的?认识世界,认识自己。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的顶尖哲学家,他的那句警世名言都说了几千年了:认识你自己!中国为什么无声?中国人为什么沉默?中国人为什么不能表述自己?时间的流逝为什么独与中国无关? 认识终止了啊,认识丢失了啊,认识被制造迷信的人垄断去了啊。换个形象点的说法,那就是:我们的头脑停摆了、不转动了,我们的头脑可有可无了。放弃认识的下一步,那必然是盲信加服从。这让我想起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写过的一本书,题目叫《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那还是我在镇海石化厂的时候买的,虽然时隔三十年,但书中有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荣格说:“东方人是如此热衷于烧香,使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寺庙里也烧香,但它是宗教的领域,宗教的领域属于沉浸的领域,而哲学的领域则属于审视的领域、认识的领域。关于沉浸与审视,也是可以展开来说一下的。东方人的可悲之处正是在于:把沉浸的领域、宗教的领域扩展到了政治、社会,实行迷信大覆盖,即是所谓的政教合一;荣格所说的东方人的烧香,已经不再是烧那种可以点燃的、带着淡淡馨香的东西。它烧的是意识形态的高香,这个我们过来人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什么早请示、晚汇报,什么表忠心、唱颂歌、一致拥护,什么北京喜讯传万家,什么华主席给咱们回信啦……这些个东西都是烧香,都在形成一波又一波肉眼看不见的烟雾。在这样的精神烟雾的缭绕中,谁还能看得清自己的面目?这里我简单地插一句,就一句:这段时间以来,烧意识形态之香还真大有回潮之势。什么事情都要尽自己的本分,寺庙里烧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它是宗教,宗教是可以拒绝认识的,它烧香是尽了宗教的本分;问题在于,政治是不能靠烧香成其为政治的,人类文明也不是靠烧香烧出来的。同样,完美的人生、理想的人生、诗意的人生也不是靠烧香烧出来的,最终还是要靠认识、靠哲学、靠精神视野。
与其说知识就是力量,不如说哲学就是力量,这个力量就是支撑你坚定地走完自己人生的东西。哲学中核心的东西叫真理,真理的意义在于照亮人们的精神世界,进而给人们带来精神视野、带来力量。真理在中国古人的表述中叫做道。道之于人生有多么重要,看看孔子的话就能明白了,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我们的话题是哲学与人生,那么今天我们坐而论道,这个道,也就尽量避开政治,而尽量围绕我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是各位在座的各自的人生。从哲学的角度讲,人没有对象就不存在,费尔巴哈说的。另有一位哲学家叫雅斯贝尔斯的,他说,人没有交往就不存在。换通俗一点讲法就是,人没有交往人生就没有意义。其实两个哲学家的说法,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我给大家展开来讲讲:任何交往它都有一个对象,不然怎么交往啊?那么好了,人一共有四种形式的交往,这就是:首先一个,人和他人的交往。像今天我们来到东明寺,大家都是同好,都是朋友,这个交往是最正宗的,孟子不是有一段关于独乐乐、与人乐乐的讨论吗?第二个,就是人和自然的交往。我举出山水诗人谢灵运、田园诗人陶渊明,大家就很快能够明白了。这种把自己融入到大自然中,一心只和花草树云打交道,甚至直接与它们对话,也可说是不错的交往、不错的对象,也就是说不错的存在、不错的人生。那么第三种,就是与自己交往。这个版本的交往,在外人看来甚至会觉得是一种自闭症,其实则不然,这些人大多内心世界丰富,他们就喜欢安静、喜欢和自己谈心,喜欢自己的偏好,诸如绘画啦、书法啦、填词写诗啦。最后一个,就是与神灵交往。这个神灵或者叫佛祖,或者叫上帝,或者叫真主,甚至也可以叫做党。年纪大的应该记得有这么一个说法:把一切献给党。这种交往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太普遍太普遍了。双手合什或者手举拳头,正襟危坐或者捧读宝书,祈祷上苍或者向党宣誓……毋庸置疑,它也代表着人类的一种交往方式。因此说,人没有交往就失去了人生的内容,也等于不存在了。这个与人没有对象就不存在,在道理上是完全一致的。
借着这么一个话题,最后我就给大家提点建设性的意见:首先,要使自己的人生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那么这个力量就来自于哲学,这个哲学明确地告诉我们,尽量地去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其次,人生在世不能简单地活着,而是要尽可能多的去发现存在、提升存在。第三,要实现存在的价值,就是要找好对象,一定要找好对象,以此来包裹、滋润、丰富自己的人生,直到相伴终身;这个对象可以是神圣的也可以是世俗的,可以是物质为主的也可以是精神至上的,可以是艺术也可以是金钱。总之,一定要深思熟虑地为自己量身定做一个对象世界或者叫意义世界。说到底,人生真没有什么,全部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外乎这么三大块内容:生命健康、生存需要和意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