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Party里出来,晚上八点半,她侧过脸向少年建议:“还这么早,我们先去江边散步呗?”
“也好,我顺便把剩下的故事给你讲完。”他淡然应允。
星城的江,沉静地缓缓流淌着,两旁的霓虹错落有致。高楼上变幻的LED广告一圈一圈地环绕,带着她的联翩思绪。两人并排走着;少年推着自行车,把故事娓娓道来。
那是发生在上一个夏天,少年人生里难忘的一场旅行——热闹非凡的阳朔西街,山光水色动人的十里画廊,一家风格独特的旅馆,酒吧里好喝的黑啤酒,小店里慢递的明信片,以及,同行的姑娘,一个很特别的女孩。旅途的见闻说罢,少年特意讲了那位姑娘。他说起姑娘是如何在大学里拓展人脉,如何凭着自己对音乐的热爱组建起小有名气的乐队,如何勇敢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如何特立独行……如此这般的,不同于其他女孩。“这是,多么敢作敢为、闪闪发亮的一个大学女生啊……相比之下,自己看似忙碌,却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她暗自叹息。一抬头,逆着路灯微弱的昏黄,分明从少年眼里看到了闪烁的光芒。
“所以,你喜欢上那姑娘了?”
“也不算吧,只是欣赏。”
她想起了几年前在港剧里受到的启发:有时候,一个性格兴趣爱好完全迥异于你的人走进你的生活,张扬不同的思想,改变你的固有模式,爱慕往往由此萌生。这不同于人们排斥异己,因为这“异”,给你打开了新的世界。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少年凝望着江面上细碎浮动的霓虹,“我们现在只是好朋友,在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尽力去帮忙,仅此而已。”旅行的最后,姑娘删掉了此行所有关于她自己的照片,笑着说出那句“不想让我男朋友误会……”,以及,写下一大段游记——只字未提少年。想到这里,少年眼里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了。那是未及成形,便被掐灭的火花,无论那股力量来自姑娘,抑或是少年自己。
走了一段路,两人停在江边。她倚着栏杆,少年背对江面抽起了烟,声音依旧低低的,继续讲着。故事的最后,并没有像她一开始猜的那样:少年和姑娘互生情愫,然后在一起了。“故事还没有结尾啊,我跟她应该就这样做朋友下去……时间还长呢。”少年两指夹着烟,吸了一口,慢慢吐出,动作熟稔。而她呆呆地看着夜风把那团烟吹散。没有听到预料的“结局”,不免怅然;但她也不惋惜,因为能分享别人生命中的精彩故事,已是十分有幸。
“大概就是这个位置,半个月前,我跟男朋友在这里分手。”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仰头冲少年笑了笑,努力轻描淡写地叙述事情的前后。
她回忆起那晚,夜空暗淡低沉,对岸的高楼仿似要被云翳吞没,沉沉雾霭之下,江水静悄悄地流淌。晚上十点,江边散步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显出丝丝清冷。驻足岸边的两人,她是隐忍不说的诸多思量,他是决心下定后只待开口的迟迟犹豫,周围的空气慢慢变得稀薄。“他说他太忙了,怕耽误我。我说:‘还记得你表白的时候,我问你,会不会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忙,就没时间管我了,你说了不会的’。我还问他:‘你记得你第一次提分手,反悔了,求我原谅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说:‘男生那个时候说的话你也敢信?’……大概,当他发现自己更重视自己的工作时,就已经放弃了这段感情,只有十二天的感情。”眼前忽而又现那时骤降大雨,她和他在雨中对峙;好话说尽,极力挽回却难收覆水的情景。那一眼瓢泼之下的江面,流光溢彩,支离破碎。莫名的肃穆,让她感到微微窒息。她回过神来,望向少年。
少年在一旁默不作声。她为了缓解尴尬而苦笑自嘲“失恋的日子比谈恋爱的时间还长呢,真是……”
“并没有什么损失啊,你只是用十二天认清了一个人渣。”他的评价,也是如此淡然。
“还是会……对这样草率的开始有点懊悔吧,”她低下头去,“失恋的日子里,在体育场跑步,看到擦肩而过的一对对情侣时,我在想,大学里很多的恋爱,好像不过是她或他找个人完成这门选修课而已,至于这门选修最后拿到什么样的成绩,他们也许并没有考虑过。可我尽管是草率地开始,却要命地认真了。”
“你会因为这件事而不敢再接受新的感情吗?”
“呃,这个……应该不会吧。毕竟不能因为他就否定了其他所有男生。我还是见过很多确实很好的男生,也相信一定能遇到对的人。只是,下一次,应该要很慎重地开始吧,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十九岁,依旧是对爱情懵懂的年龄,经历过些什么,也都只是雾里看花吧,她明了。
夜色下的江面,光影浮动,随着缓流穿过灯火辉煌的大桥。“每一次来江边,都是不一样的心情呢,”她遥望着江水西去,笑道,“之前有一次和一个学霸朋友来江边散步,原本担心跟他不熟,会冷场,没想到他一直有话题聊。比如他说起童年做过的傻事啦,抓过的小虫啦。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说他跟要好的哥们儿每个月都把剩下的生活费攒起来,为了暑假回去几个人聚一起吃牛腩粉的时候可以加一份牛腩,他们的目标是,粉吃完了,牛腩还有剩!因为之前都是粉剩下好多……”少年终于笑了。她也笑着继续说:“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很勤奋的学霸啊,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以及这样有趣的小确幸。于是那一晚的夜色江景,都印在我脑海里,很深刻。”她停住,没说的是:“大概今晚也会是吧。”
少年转过身来,双手撑在栏杆上,若有所思,道,“其实这里也是我经常来的地方,因为只有这里,让我觉得好像自己还在家乡,那个北方的江城。”他抬头,眼前蓝黑色夜空和霓虹光影在水中交融,恍惚间又同记忆中“一城山色半城江”的画面重合。去年这时候,怀揣着走出来看看这世界的愿望,他选择了这座城市。从此离家数千里,每每思乡之时,唯有这江水给予少年些许慰藉。
对岸高楼的霓虹渐渐阑珊。她和少年交换心事,不知不觉夜已深,他们才慢慢往回走。20°C的天气,夜风分外凉爽,吹动她的裙摆。两个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在地面上一晃一晃,她忽然想起,自己和少年,这才第一次面对面聊天,对身旁这个人虽然只有那么一个故事的了解,却并不陌生,以这种身份互相聊了这么多,也不觉得突兀,这般没来由的信任,只是缘于她在失眠的深夜,点开对话框任性地央求他“讲讲你的故事吧”,而他也没有推辞。素来坚持以心换心求知己的信条,对于少年不吝啬的信任,她自然慷慨报之。她以为,今晚故地重游,难免要泛滥起自己用半个月消磨下去的情绪,然而路是那条路,江天夜色却自是不同。
那晚之后,日子依旧这样过着。她在失恋期里辗转难眠多少个深夜,道理她也都懂,只是接受和释怀,总需要一些时间。在学期最后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个用十二天认清的人忽然走进教室,出现在她百无聊赖的视线里,猝不及防之余,她却发现:那张脸还是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你竟连脸都没记住!”她暗笑,“所以这些天你是为了一个连脸都没能记住的人把自己熬成这鬼样子吗?”那戏剧性的一刻,她忽然就释怀了,说不出具体的缘由。铃声响起,她落落起身,大步走出教室,任七月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兀自向前,笑着和反方向的人群擦肩而过,心境是前所未有的云淡风轻。原谅自己,宽容别人,才能轻松点走下去吧。
她没说,那晚在江边,少年抽烟的样子,她看着的时候其实觉得有些好笑,仿佛眼前站着的是迫不及待想长大的初中男孩。然而少年抽烟的样子,平静深邃的目光,一次次地浮现,甚至那面无表情的模样,都引人从神秘感遐想开去。少年讲故事时富有磁性的嗓音,也是时时在她耳边回响。
作家刘瑜在文章中用“crush”对爱情作过另类的诠释——“它比心动微弱,虽昙花一现,却足以让人神魂颠倒。‘crush’一般来势迅猛。初来乍到的时候,会让你误以为那就是爱情。它的爆发,一般是某个因素的突然蛊惑,导致你开始鬼迷心窍。有的时候,‘crush’的原因小到莫名其妙。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手长得特别好看,而那天他用那双手为你夹菜来着,你就会喜欢他三天。还可能因为一个男人笑起来的神态特别孩子气,你整整一个星期都无法忘记那个表情。”
微弱而昙花一现的心动……她只能记起的是:初三那年长长的陡坡,有个男孩倔强地踩着自行车往上爬的背影;同一年的冬夜,电话那头传来的关切:“你又跑出来接电话?有没有多穿件衣服?”;高一时白衣男孩教她,晕车的人要坐在倒数第二排,车轮正上方,以及男孩在旁边靠着座椅闭眼微微皱眉的模样;仅有过一面之缘,送她回学校顺利赶上晚修的好心人;在最孤独的时候站出来扮演大哥哥角色、教过她许多道理、引她积极处事的同乡;在毕业离校的火车上发上千字临别赠言,告诫她好好学习的师兄......这些人有的依然和她保持着联系,有的早已淡出地不留半点痕迹。现实中的爱情,其实不像文学和艺术作品里所表现的那样神奇又唯一,按照刘瑜的看法,人生体验中的大多数“爱情”,是以“crush”的形式存在的,所以一个人可以crush上很多的人。然而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往往速生速朽。这么些年里,她走过的路那么长,从看不到海的南方小山城,来到离海更远的地方,遇见过的人早已记不清有多少。那些引起过crush的温暖,大抵都在辗转间被风吹散,留在记忆里的也是寥寥。至于未来,如有少数几个能存续的......就再打算吧——反正不急,她亦是淡然笑着。
学期结束的那一晚,她坐上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行至江边,正遇上星城的主题烟火。两岸站满了看烟花的人,姹紫嫣红的璀璨铺满了半边夜空,倏忽之间,火树银花都落入水中——那静默如旧的江水。还是这么热闹的烟火,带着几分留恋多看一眼,她今晚就要离开了。
回首这一年,无论生活里多少个故事如何上演又结束,日升日落,江水西流,光影明灭,依旧。她走出自己眼前狭小的空间,走出自怜和受害者的心境,才遇到更多不同的人,分享他们精彩的故事,感受到这浩大世界的温暖和美好。这一年,到底要结束了。
少年依然在他规划好的生活里努力圆梦。而她也安于自己的喜好——读书、写字、思考,继续为自己储备。只是没忘记,那一晚,星城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