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见到我有这么吃惊吗?】
“……卧槽……”
一连串的国产粗口在喉头滚动,硬生生挤出来的却只有最常用那俩字。
眼前的男人,一双高帮黑色皮靴,卡其色长裤,深色风衣配白底汗衫,长袖卷起到肘部,双手戴着嵌有仪表盘的露指手套。此时正是下午时分,阳光并不强烈,他却戴着一副半透明的墨镜,镜片后面隐隐看到一双泛着湖蓝的眼眸。若不是那张黧黑头巾裹住了整个脑袋,那一头引人注目的蓝发绝对能唤醒路人们十多年前对90后的刻板印象。
此时的我,脑子里一半是完全空白,另一半则在疯狂地胡乱转动,各种想法纷至沓来。
180cm,与我一般高;身形瘦削,与我相仿;左手略粗,与我一样是左撇子;尽管此时此刻才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敢拿自己的前半生幸福作担保——
他的体重绝对与我一致,分毫不差。
“你、你是……谁?”
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某种朝夕相对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如狼似虎地席卷全身,战栗感瞬间夺走了我对身体的控制权,体温骤冷。耳鸣从背景音里跳脱而出、逐渐增强,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个洞,五彩缤纷的艳丽色彩似慢实快地填压了视线里的一切,淹没所有光明;然后幻觉退潮,留下眼前的男人。
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么?】
男人笑了笑,很温柔,有些不羁的味道。我又是一阵颤抖,仅仅几个字就让我有种被扇了重重一耳光的错觉。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
但事实上,我心里非常清楚,甚至敢拿自己的后半生性福作担保——
这TMD,绝对是第、一、次、见、面!
“不、不,你……你是什么?什么东西?”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
【你心里很清楚,想必已经有了答案吧。】
男人笑意变浓,索性双手抱在胸前,不置可否。
每一个活泼的小朋友,都曾经有过疯狂的幻想,模仿着见过的那些好玩、酷炫、上天入地的动漫角色,扮演着打闹,叫嚣着名台词。而其中想象力爆棚的孩子,则会在心里塑造出最理想的形象,那往往是以自己为蓝本、添加了很多各种超能力和魔法的无敌英雄。
而这个男人,就是我童年的那名英雄。
我为他起名,叫麦肖(Myself)。
车上,一路无言。
我和他分别坐在后排的左右侧。我紧靠车门,尽力放松自己,然而浑身细汗不止;别扭地盯着司机的后脑勺,偶尔瞟一眼右边的男人。他翘着二郎腿,支着下巴欣赏窗外的风景,看起来相当惬意。
莫名其妙的,突然变成如今这番诡异局面。
此时我的脑子一团乱麻,密密麻麻的问题简直要掀开脑壳。
没错,本来计划就是翘课去见朋友的,可为什么……这个男人要一起上车啊?
而且,半小时前,他是怎么电话联系上我叫的某滴打车司机的?
【原因很简单,我就是你啊。】
我一个激灵,差点没生生拆掉车门直接跳出去跪舔柏油大马路。
“你TM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
男人愣了一下。
【什么啊,你就吐槽这个么……】
你丫的说话也不正常好吗?!整个人都不正常!!——这句话我倒是没说出口。
【咳咳,打住吧。】男人用左手食指蹭了下人中。【现在,咱们谈正事吧。】
“你……是要解释什么了么?很好。”
我侧了侧身,牢牢盯住他那张墨镜脸。终于要给我说明一下到底什么情况了啊,心里顿感解脱。总是在奇怪氛围中绷紧神经,那滋味太不好受;不禁想念起今天那节翘掉的无聊培训课。
【你听说过‘平行世界’、‘人择理论’的概念么?】
“废话,老子正儿八经的科幻爱好者,这点再简单不过的东西怎么可能不了解。”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曾经憧憬不已、如今却真实矗立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形象,我竟然没有往日的半点好脾气,毫无耐性,用语粗鲁,感觉完全没了礼数。
像是对待最熟悉不过的亲人那样。
【那就好办了。有种结合了这两个理论的有趣说法,曾经在文学圈子里贵为一时的热门创作素材:人生中有大大小小无数的抉择,每当你做出选择时,其他的无数可能性会衍生出无限的平行宇宙。在这些宇宙中,有无数的你,因为选择的不同,人生的道路也会愈发不同,从而诞生出不同的结果。】
“你是想说,你来自其中一个平行世界?”我沉吟片刻,“可是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吧?现实中根本没有你,可以说完全没有让你存在的可能性可以站得住脚——当然你要扯到什么极特殊的情况我也能勉强接受解释,尽管统计学上这样的极小值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姑且算是科幻爱好者的一大优点吧,对于超出常理的事物接受起来特别快。笼统点说,也叫没心没肺。
【你等我说完。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谈到这里,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这一刻他的心绪比我还杂乱。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
“……啊?”
【从童年开始,你将我塑造出模糊的形象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点点非常薄弱的意识。那时候,我只是被动者,感受着你所感受的喜怒哀乐,体味着你所接触的世间百态。随着你对我形象的完善,我的意识也逐渐成长起来。而我化为英雄,在你构造的故事里游历,并成为你的代入角色、甚至后来成为你梦想的代名词,那一刻起,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情感:那也是贯穿你前半生的,快乐。】
【正常来说,我们这些由想象力创造出来的虚拟意识,生命都很短暂。我们因你们想象而诞生,也因你们停止幻想而终结。可是,你却一直在恪守这份坚持,旁人不可见的执着。】
我默默低下头,想起以往的种种,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悄然放低了几度。“很可笑吧。现实生活中,我这叫‘幼稚’。大家的评语都是这么一句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能理解我的梦想,理解我的追求,但不会理解这背后对我有什么意义吧。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呢。”
男人伸出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要感谢你啊。你有计算过,迄今为止在面临‘放弃梦想、接受现实改造’这样的选择题上,你始终如一做出选择的次数吗?】
“呃,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来告诉你:四十二万亿亿次。】
【正是因为你从未放弃;我,麦肖,才从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孕育而出。因为在这无数选择而衍生出的宇宙,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的不忘初心。】
我想,此时我的双眼一定像小说描述的那样,迸发出一抹明亮的光芒吧。
“那么,你来找我的目的是?总不会是来唠嗑叙旧的吧。”
男人不说话,慢慢坐正身体,摘下墨镜,湖蓝色的眼眸静静对上我的视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你干嘛?不要这么gay里gay气的好嘛?”
我下意识用左手食指蹭了下人中。要是不试着调节一下气氛,实在会让我心里慌得不行。
隐隐有些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我乐意接受的。
【就像我说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你生活的世界,接下来要面临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就是你要去见的那位‘朋友’。】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
干。
接下来,我和他的交流速度一下子加快,如同两人在对放连珠炮,看谁先被口水喷死。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翘课去见那位‘朋友’?】
“很简单啊,培训课太无聊了,反正我也听不懂,不上也没事,还不如找点事做。”
【所以你就约了朋友出来?】
“对,出来玩嘛,很久没见。”
【为什么是她?】
“出国一两年的老朋友啦,这次难得回国肯定要好好疯玩聚一聚啦!这你应该很懂我的,想当年我跟他……”
【你说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就许兄啊,胖胖的那个。”
【我说的是今天约见的那个‘朋友’,不是许兄,许兄是男的!我说的是徐,第二声!】
冷汗悄悄渗出后背,再次打湿了本已经被空调吹得半干的衬衣。
“……我说的是第二声啊,徐嘛,你听错了!对,那个徐兄,初中的老铁,现在在通信公司工作的那个……干,不是出国的,他没出国,我记混了……不对,他有在海外读博来着……”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眼神透着某种让人不爽的气息,静静听着我的瞎扯淡,不是戏谑却胜似鄙视。我只好尴尬地闭上嘴。
漫长的一分钟。
【你还没有忘掉她吗?】
我低着头,没说话。
【为什么?】
“……”
【告诉我,她曾经给你那么深的伤害,为什么还要应约?】
“……”
【就连几万块的培训班你都能翘掉、你都敢翘掉,值得吗?】
“……”
【说啊,为什么???】
“因为她跟你一样重要!!!”
小轿车一个急转又拐回来,差点没撞上一边的东风大卡。司机悄悄吁了一口气,嘴里低声嘀咕着,依稀是“这单活儿能不能不干了啊”、“要不要报警”、“竟然碰上神经病”之类的短句。
又是一段难言的沉默。
麦肖转过头,恢复成一开始最舒适的姿势,望向窗外。
“你自己决定吧,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没说的你也应该理解了。”
我瘫在座位上,汗水已经开始在皮椅上浸染出模糊的痕迹。
窗外,车水马龙。夕阳西下,黄昏的微光与黑夜交融出醉人的暖色,城市之中的灯红酒绿在天幕下熠熠生辉。放眼望去,在路的尽头,似乎能看见有一道背影,长发披肩、窈窕可人。
一如梦中。
麦肖冷笑了一声。“点上你的烟,继续装你的成熟,过去找她吧。”男人的身形在空气中变淡,“只要你这么做了,我再也不会出现。”
“幼稚,终究还是幼稚。”
我没出声,只是看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抱紧了身上偷来的大衣,收起双腿,蜷缩在汗味浓郁的座位上。一阵困意袭来,我知道自己又可以逃避一次所谓的狗屁“抉择”了。就在眼皮重重合上之前,司机似乎从后视镜里认出了我衣领后遮掩的、绣有“树台医院”字样的破烂拘束衣,开始往路边停靠,一只手颤抖着拨打了什么电话。
罢,都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