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天气骤凉。妻子从一包衣物中翻找衣服,竟发现老鼠活动的痕迹,索性把包倒空。红红灰灰白白的衣物落在床上,瘫成一片。
“把这些拣拣,不穿的扔了。”妻子说,“不要学老太婆,什么都舍不得扔。”
妻子说的老太婆是我母亲。说不清是母亲节俭还是一种癖好。两个老人的衣服装了满满四大箱。箱是樟木制的旧式箱子,大而沉,一个人都抱不过来。那时节,结婚都得要一担木箱。箱子多,可以看出女方阔绰或者大方。母亲有四个箱子,但真正装量也不大,七八件大棉袄就把一个箱子塞得满满的。打开箱子,我能闻到一股樟木香味。
有次,我到箱子里找东西,发现五六年前买给父亲的衣服崭新地躺在箱底。“妈,这衣服怎么放着不给爸穿呢?”
“你爸出门时会穿的。”乡下人要面子,出门穿得光鲜,不至于露出穷酸像。所以,平日朴素的人一大早穿上一身好衣服,多半是出门。出门的人还爱讲究,比如父亲会找人刮胡子,会用香皂洗个头。脚上穿一双皮鞋,收拾利落了,高兴地出门了。
“又不是很好的衣服,一百块都不到。要穿得体面,我买过一件就是了!”我有些嗔怪母亲。
“老人家,有这样的衣服出门就可以了。”母亲把扯乱的衣服叠平整来,放进箱子。其实大姐、二姐每年都给二老添置新衣服,父亲依旧穿得破旧,好几件都要霉化了,母亲把它们洗洗,又重新叠放在箱子里。
我和妻子理着衣服。儿子的、女儿的、妻子的、我的,丝袜、短裤、校服,夏装、冬袄,都夹裹在了一处。有的还有老鼠尿斑,一股骚气。是该理理了。我扯出一件浅红棉袄,这是女儿去年越冬的衣服,款型还好,可惜两个腋窝处散了线头,露出雪白的丝棉。心里想着,稍把这件衣服缝一缝,今年女儿或许还能穿。妻子看我叠好,一把扯过来,“线头都开了。算了。”她把袄丢到了地上。我觉得可惜。以前,家里也不富裕,一件衣服打了很多处补丁。添置一套新衣,往往要熬到过年。母亲扯来一些布,给我做一套。做这行当的是“金匠”师傅,是长田中学王老师的爱人。她的技艺很好,在长田这一片区享有盛誉。到年底特别忙碌。我特别喜欢听嗤拉的裂帛声和缝纫机的嗒嗒声,仿佛第二天就有了新衣裳。有一年流行西装,母亲央着王师母给我定制了一套,深青色的,从初二穿到高中,一直到我搬新房的时候才扔掉了。现在家家条件好了,每年都网购一大摞衣服,又扔一大摞的衣服。村里的河堤下躺着无数的衣服尸骸。
妻子又丢了好几件,大多是打底裤,缩水厉害,完全变形。“怎么都是你的裤子呀。”
“你这是嫌我买得多罗。你看看都是二三十块钱的地摊货。六七件也抵不上你一件啊。”这是实话。每次买东西,妻子总是货比三家。有时,为了四五块钱软磨硬泡,花上半个小时也是值得的。妻子说,“现在,我不赚钱了,全家的担子都在你肩上,能省一点是一点。”但他给我买衣服,却从不吝啬。她觉得在单位上班的人多少要点面子。一条七匹狼长裤近三百块,是普通裤子的五倍。妻子眼睛都没眨买下了。
我的衣物大都是妻子买的。有一件黑色羽绒服做的四平八稳,款式沉闷,内胆却是货真价实的鸭毛,穿在身上特别暖和。这件衣服花了四百多。那时我去苏溪看望她,外面飘着雪,天寒地冻。看到我试穿后,妻子实在喜欢。一咬牙买下了。但是一年后,我很快找到了替代品,一款韩版的羽绒服才二百多。这件黑色的羽绒服就被搁置在衣橱里。七年了,羽绒服换了好几套。但都没有扔掉它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妻子买的吧,也许是的确花了不少钱。也许是觉得旧衣服亲切。(鲁迅写过穿新衣服应酬的窘迫,怕脏、弄破,浑身不在 。穿旧衣服就坦然。)有时遇到大冷天,把它穿在身上,顿觉温暖。
这些衣服中,有几件引起我的好奇。印象中不是我没买的。妻子说,“这是天生叔的媳妇给的,这是拉考(发小的外号)的老婆送过来的。都是九成新。这件人家还没开穿,因为买小了就直接给了我们。”
“嗯,我们把不穿的也拣几件给人送去。”
“已经送给了方志义的老婆了!”
这样挑拣了一遍,可丢的东西似乎也不多。重新叠好,放进去,还是满满一包。
2018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