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了。
天地初开时,混沌初解,在一片苍茫中,广阔的大地上,逐渐隆起了层峦的山脊。
东边的那一座山系,我们称之为,东山。
东山层峦叠错绵延千里,中有一地,名曰孟子山。
此山方圆百里,山中多生梓桐之树,有水出焉,曰碧阳,水中有一精怪,彼时还未化出肉身,只得一副罥烟一样的形状,因偶尔发出“站”一般的叫声,遂称为“鳣”。
这精怪是取天地精华而化生,无来无去,七窍未开,更无知无识,自不知生为何物,死有何惧。
每日在这水边游荡,看日夕暮雪,草木抽芽,千万年来,一如平板流水,不曾有异。
忽一日,水畔有一俊美青年逡巡盘桓,精怪起初不甚留意,但时日久了,也便生了好奇之心,遂在一日寻了机会问他。
那俊美少年道,他本是这碧阳的河神,在这儿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而今水神共工与祝融惊天一战,怒撞天柱,致使天倾西北,地偏东南,天帝降罪共工氏族,他亦不能幸免,不日便会被发配往遥远的长白山极寒之地,除却仙身,元神化为长白之水,以此赎罪。他心中不舍别离,故而面有戚戚。
精怪本无七情六欲,不知这不舍一词是为何意,但听这少年轻声慢语宛若昆山玉碎,内心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热辣之感。
这精怪不知,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怜,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热辣之感,便是她与这碧阳的机缘。
接下来的时日,碧阳与这精怪朝夕相处。精怪本未有肉身,未生五感,故而眼不辨色,满目所及灰蒙蒙一团虚影,这几日,却忽然眸中生出五光十色,因而每日如孩童一般新奇而贪恋。碧阳便带她去那花枝繁茂之地,引她去感受溪水潺潺,百花绽放,枝头鸟儿啁啾,或是山林风过,叶落簌簌,朝阳初醒,斜撒晨露的轻颤弦音。
精怪化生这许多年,从未领略过山河壮美,人间繁华,这几日,就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一般,每日竟不忍睡去,每到清晨,更是早早起身,催着碧阳带她去寻觅更为有趣之物。
这样过了七日,第七日,碧阳对这精怪说,明日,他便要启程去往长白之地。
精怪一时愣住,心底的热辣转而化为莫名的膨胀与鼓噪,仿佛要破腔而出,她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又有何法可解,憋了半晌,只冒出一句,
你若走了,我要怎么办?
碧阳莞尔,说那我讲与你个故事罢。
他说这碧阳之水乃是自天地初开便在此处,每日接受日月精华,逐渐便有了神识,可这神识最初亦没有形状,不过顺水漂流,偶尔冒个头。他身为一方水神,看着有趣,于是便起了促狭之心,每日化生为这水边的一草一木,花鸟鱼虫,与这精怪嬉戏玩耍。可这精怪到底是个没仙根的,经年累月,也化不出个肉身,生不出魂灵,依旧不辨牛马,不识悲喜。
河神看着怜惜,于是求了女娲娘娘,将未炼成的五色石料取了一点过来,用自己的元神打磨了七年,终凝结出一颗黑亮圆润的珠子,将它赠予了精怪。
精怪初开混沌,三魂七魄生了一魂,开始有了认知,于是有了河畔与河神的初见。
精怪方才知晓,这施在身体发肤的可称得上是恩,涨在心头的那便应算作爱。
恩爱纠缠,才眼见了这妍丽景色,七彩炫烂,皆由心生。
原来我这一腔欢喜,都是拜你所赐。
这尘世漫漫,若无你,就都统统失了色彩。
碧阳见她终究开悟,心头慰藉,于是,将手中一锦匣托出,道:
这是我用元神炼化的魂珠,能助你化出肉身,并将剩余的三魂七魄补齐。
大约是我可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你且收着,若日后无缘再见,也便不用还了。
精怪不忍,道那若我化出了肉身,该是个什么情状?
碧阳轻笑,说你可知这世间万事,相由心生,你心中所想,便是眼中所见。
精怪闻言,说,那这常年在水中的,可都有些个什么?
离水不得生,那便只有鱼了。
好!那便做条鱼吧!
因水而生,赖水而活,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于是精怪周身金光流转,化成了一尾大鱼,一跃入水。
碧阳河神了了心头夙愿,身形化为无数片,消散在半空中。
精怪独活于世,每日依旧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
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多少年,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早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别之后,从此将不见你肉身,这世间,也不再有一位丰神俊朗的碧阳水神,
但长白尚在,潺潺溪流,波澜成河,壮阔成海,汪洋恣肆,浩渺无涯。
每一次涟漪,都是你低眉浅笑,
每一次波涛,都是你宜喜宜嗔。
我将踏着你的步伐,看遍繁花似锦,
我将透过你的魂魄,领略四季流转。
所以,你便叫我鲟吧。
寻寻觅觅,朝朝暮暮。
这世间珠玉满地,美不胜收,
却都不如孟山河畔,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从此万千皆不入眼,可又无一不是你。
一望可相见,一步一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这精怪将那漆黑魂珠收在因碧阳河神而得化生的肉身中,
长年累月,悉心养护,不死不终。
我因你而对这世间生了七情,无处安放,无以为报,所以,就且收着吧。
将你的魂魄与我融为一体,化为这一腔情痴,
带着你与我,穿越亿万年,将它们,沉淀成这世间最美的时光迁徙。
收着,将深情潜入渊底,再从墨色尽染的黑暗中,开出花来。
有你不得死,无你不得生,
你是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摆尾,
更是我用全身精华养护的一生痴缠。
往后余生,无一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