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前几日接到故乡的百里急报,老屋终于不能够胜任岁月的流离,在一场缠绵的雨里坍坯了。当初接到伯父传来的消息,好像噩耗一般让我抑郁不安。那一晚,辗转在床头久久无法入睡,好像是一个至亲的人生病了一般,牵挂于心。而此时此刻,我才慢慢醒悟,原来老屋成为了我童年的全部。儿时的快乐和悲伤,好运和苦难,它都陪我一起度过,不离不弃地赋予了我的坚强和成熟。我长大了,而它却衰老了,时间再一次将它打败。

后来我和伯父通了电话,他详细介绍了老屋的情况,就像介绍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我听出来了,情况似乎有点不妙。我问伯父:“那能够怎么办?”伯父介绍说,现在老家有一种名叫“护根”的政策,可以将房子卖给政府,虽然价钱不高,但是多少能够换点银子。当时我没多想,随口便答应了。但是答应之后,后悔莫及,它陪我一起走过了苦难的童年,而就在它快要奄奄一息的时候,我要抛弃它,用它来换回一点卑微的经济价值。思前想后,我终于反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拨通了电话告诉伯父,房子不“护根”,等天晴了,请几天假回老家将房子修修。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秋雨簌簌而来,远方迷雾漫漫,长叹一声,尽情吞吐生活的甘苦和世事的无奈。

星期五我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坐上长途汽车,急驰而来。在车上,让我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归途。那时候,我们刚大学毕业,和两个同学一同乘车回来。在一起,我们尽情嘻哈逝去的青春,哽咽落魄的学途。面对未来,即将走马上任的工作,既向往又害怕,我们的脸上写满了迷茫。两个月过去了,我们之间渐渐没有了音信。前几日,一个大学的同学,受到了公司的各种坑苦,毅然辞职从四川归来,我找到他,褒奖到:“有性格。”在那位仁兄简单的言谈里,我们开始怀念起逝去的青春。车上,回想着这段日子,我渐渐明白:也许我们太浑浊了,要让时间慢慢将我们沉淀下来,大学里,纵然我们再狂妄,但是一旦我们走出了校园,社会便折断我们狂傲的翅膀。汽车急驰在新修的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荒芜中充满了生命的轮回,原来一切都在时间中流逝,因为我搭上了现代化这辆急驰的汽车。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县城已经朦胧在浅浅的漆黑里。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了悠闲的奉节人,他们正在悠扬的歌声里跳坝坝舞。大多是老人,佝偻略显臃肿的身体,在动感十足的音乐中摆弄着娴熟的舞姿。原来在群山掩映的小城里,有这样一群快乐的人们,尽情点缀出小城生活的悠闲和富足。

第二天,当山巅还朦胧着初秋的晨雾,我便乘车辗转回到了家老。转过山头,我看见了老屋泥土黄的容颜。站在远处,仿佛不敢仔细去看它,因为我和它都明白,我们之间有太过复杂的感情纠葛。阔别数月的重逢,我们的心里都有太过汹涌的波澜。也许,我只需静静地走近便好,不去打扰它在清晨的禅悟。但是当我看见伯父,偌大的院子,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守候,多少有点物是人非的凄凉。还没等我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伯父跟我打招呼,七八年没有见面,他老了不少。一个人独守着偌大的院子,点缀出人生别样的孤独。我还没有放下行李,他就给我讲起了老屋的近况,就像介绍某位亲人的病情一样,脸上布满了不祥的愁云。我反倒安慰他,房子垮了就垮了,我反正不会在这里住。要是老屋和我,没有那一层特殊的承载关系,我想不会千里迢迢赶来窥望一番。待伯父向我介绍完了老屋的情况之后,勾勒一句:“一辈子,难啊!”刹那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也不知道他何来人生维艰的感叹。也许,伯母的早逝,儿女的远离,让他在清贫的岁月里渐感孤独,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我盯着日渐荒芜的院子沉默,琢磨:是呵,曾经这个院子是那么热闹,一院三户,大人小孩,其乐融融。而现在,孤身一身看着院落的荒芜,篱院的颓废,房屋的破败,小孩大了,大人老了,时间毫不留情的从我们身上走过,丢下一地凄凉让他独自承受。一辈子,哪那么容易,难啊!我们之间,潦草的对白,勾勒出人生的茫然和无奈。

随后,他带我去看了倒塌的厢房。我走进去,看了一眼,确实老屋已经病得不轻。伯父建议,我们先将厢房里倒塌的杂物清理干净,然后用塑料膜将房顶盖上。我知道,我们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延续它苍老而又脆弱的生命。我从厢房走到大堂,又从大堂走到厢房,将眼前狼藉一片的老屋来回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童年温情的所在,也是苦难的所在,每一个角落,每一面脱落的墙壁,没一件腐朽的家具都有最快乐抑或悲伤的记忆。在后堂的墙壁上,岁月剥落了它原本青春的容颜,我看见十多年前贴上去的奖状。奖状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残迹。上面写着“XX同学在2002年度秋季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字样,那不是我当初辉煌的战绩么?我顺在残迹寻觅,原来整面墙都记录着骄傲的曾经。要是这里有一个外人,我肯定会骄傲地说:“看见没,这就是我辉煌的曾经。”在另外一面墙上,我看见了几幅简笔画和几个人的名字。简笔画是当年父亲用毛笔瞄上去的,一棵树和一个正在爬树的人。由于画画的技术不高,曾经一度被众人笑为是一只猴子在爬树。后来他不忍目睹自己的劣迹,干脆随了大家的话,向我们介绍说是一棵树和一只正在爬树的猴子。那时候,我大约三四岁的光景,父亲的画,给了我最为深刻的映像。以至于后来,我喜欢上了画画,父亲去世后我总是喜欢模仿着父亲的笔迹在墙上临摹。那时候,我的画技还不如父亲,临摹的画不忍目睹,但是我的劣迹依然清晰可见,映衬出父亲的伟大。在画的旁边,还有父亲写上去我们全家人的名字,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和我。那时候,条件有限,在父母去世以前,都没有来得及照一张相,而这几个由父亲书写的名字凑合在一起,却成为了最温馨的全家福。时间仿佛和我们插肩而过,父亲写的字和画的画,已经在墙上停留了二十几年。我正盯着父亲的作品看,伯父说了一句:“如果你爸妈还在,也不要你赶回来了。”要是他们倘若还在世上,我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担负起家的全部。但是这些如果显示出了我们对于命运的牵强,命运安排如此,我们怎么能够更改?坎坷的命运,我们姑且叫它“命苦”好了。

回想起来,两个字全然概括了我的童年和青春,那就是命苦。我常常在想,凡是苦的东西并不一定坏到极点,像黄芪、赤芍、地黄、丹参都是极苦的中药,但是都能够滋补身心,所以我相信了大苦过后的大甜。

后堂里还摆着一架大红木床,连摆放的姿势都没有变。但是,时隔多年,潮湿的地气中,大红木床被捣乱的白蚁毁蛀一空。看着腐朽的木床,我想到了父亲患病的那些日子。经常从这个床上发出刺耳的呻吟,那时候我们住在隔壁,每次听到父亲的呻吟都会难过好一阵子。有一次,父亲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企图自寻短见,就是大红木的床上被姐姐发现,才让父亲免逃一劫。所以,这架大红木床给了我太过伤感的记忆。伯父问我:“这架床怎么办,还要不要。”我毅然回绝:“不要了,扔了。”也许,这样的作法,我有点自欺欺人,因为扔得掉东西,但是扔不掉记忆。

老屋,给我馈赠了太多记忆,当我整理后堂的同时,依依在眼前浮现。我和伯父,在炽烈的阳光下,辛辛苦苦修缮坍圮的老屋。由于工作量大,我和伯父无法修护好。只是收拾收拾瓦砾,整理整理腐朽的家具,然后用塑料膜遮住空旷的房梁。伯父说:“这也只能够暂时避避雨,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春节再回来吧,请几个人来帮忙好好修修。”我没有应声,不知道,我能不能抽出时间。就算修好了,也没人住,要不了多久依然会破败不堪。“再看吧!”我回答到。

下午,盖上塑料膜后,我便打算回县城。就在我走的时候,伯父还在叮嘱:“春节再回来吧,请几个人来帮忙好好修修。”我依然没有答应。再看吧,因为我被工作拴住了双脚,受到了现实的羁绊,只怕那个时候,没有太多自由的时间。“到时候再说吧!”我挥挥手,悄然离开,顷刻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好像从此以后,又要开始长期的流浪。而老屋,此时此刻在温润的夕阳下,安度孤独的晚年。

归去来兮,自有三分潇洒,却伴七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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