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女人。从小她就教导我们“得人恩果千年记”的道理，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一
父亲认为男儿志在四方，结婚没多久就出远门打拼，家里留下母亲。之后的日子，父亲一年也就回来几次，都是匆匆的回来，匆匆的出门。两夫妻分隔两地，父亲对家里的很多事都没有经历过，全由母亲一人独自承担。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每一个出生，父亲都不在身边，而且母亲生六个都是在自家屋里生，没有去过医院或者卫生站。我时常和母亲说，还好当时生孩子没有感染，要是感染了，后果不堪设想，换了现在，谁敢在家生孩子呢！
已经仙逝的外婆，母亲每次说起她都会哭。她无条件的陪伴母亲渡过最艰难的年代，孩子没人带，外婆帮带；母亲生孩子，外婆帮接生；母亲委屈，外婆给了她安慰；母亲有难，外婆尽最大的能力帮忙解决……。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二
母亲生L姐姐的时候，家里一切是爷爷主持，大家住在大屋里，每人分有独自的房间。大伯娶了大伯娘，叔叔娶了婶婶，二叔还没成家。大家同吃一锅饭，同饮一井水，日子安稳过着还可以，可是爷爷对母亲有比较大的偏见。按母亲说的，是因为爷爷嫌弃外婆家穷，再有就是母亲并不像大伯娘和婶婶的肚子争气生个儿子。人就是这样，看一样不顺就样样也看不顺的，而且还有一个这样的群体心理，比如老板看不顺眼某名员工，那么其他的员工也会看不顺这名员工，那怕这名员工对其他员工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就因为老板不喜欢，他们也得不喜欢，老板可是出工钱的人。
母亲慢慢的感到这大屋里的人心变化，她坚韧的性格让她掩埋这些变化，一人拉扯着L姐姐，农活、家务活一样不落的和大伙一起做。
爷爷不喜欢舅舅们，具体为什么不喜欢，也就无从得知，也许是因为不喜欢母亲而讨厌舅舅们。母亲在外婆家虽然不是排行第一，但从外婆仙逝后，仿佛失了主心骨的舅舅们开始松散了。现在母亲生活条件过得去，她也想舅舅们过得好，不想因为外婆不在，兄弟之间就这样散了。母亲到现在还是只要那一个舅舅需要她帮忙，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做到最好最满意为止。母亲对舅舅们的感激是从分伙后，舅舅们随叫随到，大家农忙的时候，舅舅们也会尽可能抽时间来帮母亲忙。那时父亲常年在外，母亲要带孩子，要侍奉老人，一个人根本忙活不来繁重的农活。
三
有一次父亲和大伯、叔叔他们去河边打了很多鱼回来，大屋里的人全聚在一起，母亲背着L姐姐和大家一起忙碌着准备晚饭。一大桌子的菜满当当的，大家都围上桌子准备吃饭的时候，在母亲背上的L姐姐哭闹了起来，父亲怕扫了大伙的兴，就让母亲背她到屋外面哄哄。等母亲回来的时候，桌上“杯盘狼藉”的，什么菜都吃得剩盘子了。心高气傲的母亲受不了这委屈，她跑到厨房，准备煮芋头吃。大伯也许觉得母亲矫情就不准母亲煮，母亲洗好锅，放到炉上，点起了柴火，没有理大伯。大伯觉得母亲挑战了他的权威，生气的端起锅往厨房的门口扔，然后很快的跑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到锅里。
母亲感激堂叔，在生我的时候。临近过年了，天气却异常的恶劣，连续下了几天阴冷的大雨，而且有继续下几天的阵势。即将临盆的母亲皱着眉头看着天空，想着去外婆家的路都被水淹了，L姐姐这小身板肯定去不了通知外婆。阵痛的时候，母亲让L姐姐出去找大伯娘或者婶婶。恰巧她两个都不在，堂叔在L姐姐口中得知这情况，他拖了自行车，冒着大雨踩几公里的泥泞的泥石路，然后上大公路，再踩两个小时到外婆家接了外婆。等外婆来到的时候，母亲自己把我生了下来，外婆帮忙剪了肚脐带，收拾好东西，煮了一碗热鸡蛋汤给母亲。
四
母亲的那个年代，每隔一段时间村大队就会号召各户派人出来一起修水利。母亲托奶奶帮忙照顾L姐姐一个下午，修完水利就回来接走。
母亲修完水利后看天色还早就到自家的田里转转，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洗了手脚上的泥，匆匆的跑到大屋接L姐姐。母亲看到奶奶黑着脸拖着L姐姐在大屋的平层上，母亲快步的爬上大木板梯子去接L姐姐。奶奶阴着脸冷冷的说:“修个水利用得着去那么久，别人都回来了，你跑那里了？”
母亲一边拉起L姐姐的手一边说:“修完水利，看时间早就到田里转转，……。”
奶奶继续说:“是跑去那里野去了吧！把孩子扔我这就那么晚才回来……。”
骄傲的母亲听不得这话就提了提声音说:“不就帮我带半天孩子，你也不用这样说我……。”
母亲还没有说完，奶奶手一挥，母亲就从几乎垂直的十几级的木梯上滚了下来。倔强的母亲摔得满嘴鲜血，不顾身上的疼痛，哭着再次爬上平层，抱起L姐姐就回房了。到现在，我情愿相信奶奶不是故意推母亲下木梯的。
母亲生下S妹妹的第三天，又到下秧苗的季节，错过了生长期，到别人插秧了，自己的还在秧田里。坚强的母亲自己穿上水鞋拿起犁铧问邻居借了头牛到水田犁了起来，邻居看见母亲戴着月子巾在犁水田，他卷起裤脚，到水田接过母亲的犁铧。母亲一直记着这位邻居，感激他的善举，每逢过时过节母亲都会给他带吃的用的。家里搬了出城里没多久，这位好心人就仙逝了，母亲知道后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五
L姐姐两岁多，爷爷就让分伙了，母亲分得两斤食油几斤白米，再也没有其他。她带着L姐姐住在并不公平分配的房子里，窝在一间暗黑的泥房里搭起煮饭的锅。由于小叔还没成家，而且一直都在外面工作，爷爷的伙食就由母亲和大伯娘、婶婶分担。爷爷会轮流到各家吃饭、洗澡，爷爷洗澡水又一定要提前准备好。
到了春种的季节，母亲领了良种，到分得的田地忙活起来。在外婆的帮助下，秧苗插到水田里。母亲愁了！秧苗虽然插下，但是没有钱买肥料，那时又没有电话，她只能写信给父亲，让他寄点钱回来买化肥。
隔了半个月，收到信的父亲赶了回来，他诧异家里分伙，爷爷和大伯、叔叔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而且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分了伙。大伯当时和父亲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也没有告诉父亲分伙的事，现在和大伯说起，大伯始终不肯承认分伙时他在场，那怕有再多的证人证明。
10岁的L姐姐，6岁的H姐姐，5岁的我，2岁的S妹妹，刚刚出生的F妹妹，5个孩子都是睡同一张床长大的，那时没有尿不湿，又只有母亲一人带，还要管家务农务。这张由几块木板搭成的床早被几个孩子的尿渗透了，天气闷热的时候，进到房门口就能闻到尿骚的味儿。远嫁的大姑带着几位表哥回来走亲戚，大姑和年轻的表哥们进到房里鼓励母亲，和母亲拉家常，一点也没嫌弃和看不起生了五个女儿的母亲。
六
L姐姐四岁，H姐姐出生了，母亲还在月子中。大屋里的人口慢慢的增多，房间不够用了，爷爷就让父亲和大伯、叔叔们凑钱在大屋后面再盖几层房子。在盖二楼的时候，大伯觉得母亲闲着，就挑拨父亲让月子中的母亲帮忙抛砖。母亲为了父亲不落人口舌，捆着月子巾，戴上草帽就去抛砖、和水泥。
当时父亲向爷爷借了三千块钱，房子盖好后，母亲把L姐姐送到外婆家，她背上H姐姐和父亲去了广西做中草药生意，那时母亲已经怀上我了。去了半年，父亲和母亲就把借爷爷的钱还了。家里有孩子，母亲还是留了在家，父亲继续在外打拼。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母亲曾经过的生活有多苦，谁家给过吃的，谁家借过牛的，谁家帮过忙的……。母亲一个不漏的记得，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在城里的母亲还是经常回村里，大小活动母亲都会积极的参加，要凑钱的，要出力的，母亲能做的都会去做。每一次回村里，母亲都会带些水果、点心、零食回去给那些曾经年轻的老人们。母亲说，她会一直抱着感激的心对待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
七
爷爷养有只母猪，它的日常饮食都是由母亲和大伯娘、婶婶轮流着喂养的。它生了一窝白白胖胖的小猪崽，大家都很高兴。大伯娘和婶婶问了爷爷要几只猪仔自己养，母亲也想自己养两只，她去拿了条烧过的柴棍，号了两个猪仔。最后爷爷没有给猪仔母亲养，母亲只有难受的看着大伯娘和婶婶猪仔慢慢长大。爷爷对母亲再怎么不好，母亲依然尽职尽责的做好分内事，传统的她认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爷爷是父亲的爸爸，母亲理当孝敬自己的公公。
母亲说在计划生育那么严峻的年代，我们几姐妹平安出生，能上户口，能读书都是多得计生大队里的那个妇女。母亲说这一辈子都会感激那个人。
八
爷爷自己养有牛，也是由母亲和大伯娘、婶婶她们轮流放牛和喂养的，它主要的用途是用来干农活。有一段时间，我刚刚出生，H姐姐才一岁，母亲没有时间放牛。到了春耕的季节，爷爷不准母亲拉牛去犁田，因为母亲没有去放牛。无奈的母亲只好让L姐姐到外婆家拉牛回来犁好田，完成春种。
……
在外工作的父亲，为了给我们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什么脏的、辛苦的工种都做过。现在城里的房子，家里优裕的生活环境都是父亲放弃与妻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来的。
九
我问母亲，现在还恨爷爷奶奶吗？苦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说以前的日子再难过也不要紧，到现在还是最恨爷爷奶奶带大了几个堂哥和堂姐，唯独没有帮她带过一个孩子。错的是那个年代，恨得再深也过去了。
母亲从来没有教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恨，她只会说该感激谁，记住谁的恩情。对于爷爷奶奶的恨她说会一直带到她百岁归老，没有什么能让她释怀的。
十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写这篇文章，但我又觉得该有人记录下来。那时的我太小了，我没有办法记住所有的情景，我所写的只是母亲那时生活的一部分，都是从母亲沉浸在回忆时说起的点滴而已。我不是要教人怎么去恨别人，或者告诉别人爷爷奶奶有多无情。我觉得母亲说得对，错的不是人，是那个年代。我想让看过这文章的人都知道曾经的日子有多艰难，应该要更珍惜现在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