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书世界」征文
福贵——《活着》

尊敬的福贵大叔，您好！

初识您于十多年前。彼时，年轻的我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点矫情；有情深深雨濛濛，世界只在你眼中的一腔热情；还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的一片深情。

独独对您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苦情不屑一顾，人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余华集万千苦难于您一身，这也太戏剧化了吧！不是我的菜，随手翻翻便扔在了一边。

及至如今，千帆过尽，物是人非，经历或看到太多比故事还狗血的现实剧，底线一再被挑衅，尊严再三被践踏，始知道，这世上，没有最恶，只有更恶；没有最不幸，只有更不幸。

作为底层的普通百姓，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难以言喻的悲痛与苦难……

冥冥之中，重又打开，一字一句读着您的故事，跟着您从骄奢淫逸的富家少爷，到一贫如洗俯首田埂的农夫；从对身怀六甲的妻子拳打脚踢，到成为妻子下辈子还愿意做您女人的暖男；从败家的纨绔子弟，到担当起养家重担的有担当的男人；从一家四口苦中有乐的青壮年，到与老牛形影不离乐天知命的暮年。

填饱肚子对您来说俨然已是巨大考验，在战争、饥荒等天灾与人祸的时代大背景下，您还不得不面对如此之多的悲欢离合，妻离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大不幸。

总以为某一次，比如儿子有庆的死，比如老婆家珍的死，比如最后唯一与你相依为命的7岁外孙苦根的死，会给您带来致命的打击。

然而，每一次不幸来临，您没有怨天尤人，没有一蹶不振，您总能想到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像蒲草一样坚韧地活着，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把他们一个个送走后，继续支撑起这个有着太多苦难的家庭，哪怕最后只剩下老弱病残，孤苦无依的自己。

您伤心，也踏实，只是因为想到家里人全是您送的葬，全是您亲手埋的，自己哪天腿一伸，不用担心谁了。

您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枕头底下压了哪怕饿死也不动的十元钱，给收尸的。

于是您继续平平静静地活着。

毕竟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帮手，您终于攒够了钱，买下泪水嗒嗒的待宰老牛，唤它“福贵”。您抖着小机灵，哄它干活；您闲下拿它作伴，与它说话；您像拉着孩子，牵它去水边吃草……

从此，您与牛“福贵”相依为命，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笃定从容的安宁生活。

您自然没有“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大无畏，也没有“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气概。

您只是秉承着“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的朴素信条，认定做人，当尽人事，听天命。因为活着，所以活着，哪怕有再大的苦痛，您也要找到些微的、哪怕阿Q式的理由。

福贵大叔，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一生，在您平平淡淡的讲述中，没有了悲，没有了痛，却有着满满的温情与感动。

而我终于明白，生活中除了有太多的情理之中，更有落在自己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猝不及防；领悟了何谓好命与歹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知道了死不但有病老死，还有死于非命，有天灾更有人祸。

活着，是何其艰难；死，又是何其容易！而一个人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天年，干干净净地死去又是何其幸运。

恨您年少轻狂时的浑不吝，爱您浪子回头时的脉脉温情，哀您亲人离去时的欲哭无泪，慰您孑然一身时的云淡风轻。

悲伤着您的悲伤，却不能喜悦着您的喜悦，因为您的喜悦是那么得卑微，在我看起来实在平常得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这些小喜悦啊，却让我感动着您的感动。每读于此，我心柔软，泪盈眼眶。

四岁的凤霞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您，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您叫什么花。

你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您用锄头就常喊：“留神别砍了脚。”您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您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家珍是城里小姐，细皮嫩肉地跟着您干粗活，您心疼；而家珍因为您的心疼，即使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

有庆被您骂穿鞋废后，上学就把鞋抱在怀里，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即便下雪天，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跑。您心疼，又说他，他穿上，跑没多远又把鞋子脱下抱在怀里跑。

您送凤霞去领养人的家，您不舍地摸了一把她的小脸，她的小手也在您脸上摸了一把。那一刻，您背起她就往家走，再也不愿把她送走。

可怜的外孙小苦根，五岁的时候天不亮就睡眼惺忪地抓着箩筐跟您进城卖菜。完全醒后，看您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息，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您前面，时时回过头来问您：“轻些了吗？”

还有那头被您唤作“福贵”的老牛，您买下它，拉着往回走，它知道是您救了它的命，亲热地老往您身上靠……

苦难中，这点点滴滴的温情与关爱是多么得弥足珍贵，又有着多么大的精神力量！

唯累过，方得闲。唯苦过，方知甜。

想自己还是太矫情，把自己的苦与累、伤与痛放大了太多倍，过于关注自己没有的，忽视了自己拥有的，更忽略了生活中一些司空见惯的“小确幸”。

霞光四射，映红了眼前这块已渐金黄的稻田。我知道，正是有许许多多跟您一样，深知活着比死更艰难的父老乡亲，汗珠混着泪珠掉地上摔八瓣，才有了这一片喜人的丰收景象。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我听到“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这是夕阳中最美丽的风景，最动听的声音……

谢谢您，福贵大叔！

祝您一切安好！

                  无比敬重您的无色生香
                  2017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