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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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半，昏黄的路灯，在零下5度的黎明里闪烁着寒光，路边的野草蒙上一层白霜。冬天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扬州市江都区最好的高中，对面小区，几乎万家灯火。

——陪读的家长们已经做好了早餐，等着孩子吃完，匆匆去往菜市场，挑选食材、准备午饭。周边的一切商业活动，几乎都围绕着这座高中。这个“集聚了全市好学生”的高中，承载着当地大部分家长的期望。无疑，在教育资源极度匮乏并且分配严重失衡的今天，高考，依然是改变绝大多数孩子命运的最佳途径，甚至是唯一途径。

他，也是高考大军中的一个。他没有选择陪读，他害怕母亲陪在身边，专门“伺候”他一个人，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压力。拗不过倔强的父亲，父亲给他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屋子，“这样没人打扰你，安静，吃喝小区门口都有”。来自普通家庭的他，深知父母不易：父亲做生意，母亲务农。

上个月放月假回家，他写完作业，等到半夜，终于看见父亲被代驾送回来了：踉踉跄跄，脸红到脖子，呼吸里带着白酒浓烈的味道。父亲的很多夜晚，都在类似的应酬里度过。母亲心疼地端来热水和毛巾，嘴上埋怨着：你就知道喝，哪天把你喝死掉了，你就快活了！

父亲：我不陪客户，怎么做生意？

母亲：你不能少喝一点吗？

父亲：我怎么少喝，以前我还可以跑出去扣吐了再喝，今天遇到对手了，不拿命拼不行了，我这不也是为了他吗。全家就指望他一个了……。

他没上高中之前，父亲崇尚棍棒教育，每次月考之后，父亲会把他叫到跟前，严肃地问他考了多少名，考不到前几名，父亲随手操起墙边的竹竿，劈头盖脸打过来：我叫你这东西！老子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供你吃喝供你念书，你在学校不好好干，就知道鬼混！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要你命……父亲总是如此粗暴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期盼。

上高中之后，父亲不打他了，开始反复“攻心”：你看我跟你妈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你摸摸良心，要是考不上一本你对得起我们吗！

父亲偶尔经过学校，会在学校门口等他放学，带他到餐馆里吃，点了一桌子菜，他低头吃着，不说话，父亲一如既往：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多少钱，你不能让我们赔本吧……你要对得起我跟你妈培养你……都知道我家小孩上的最好的高中，最后考不上好大学，你回来可丢人？我跟你妈这脸肯定没地方放！你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种田你不会，手艺你没有……老子小时候没条件念书，现在给你条件念书，你再念不好，你就是什么用都没有了……吃完，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塞给他，他：我有零花钱。父亲坚持塞给他：你留着，吃喝不要抠。

母亲没对他提过什么要求。每次放假回家，先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然后母亲骑电瓶车接他。每次下了公交车，母亲已经站在路口等候多时，天气只要有一点点冷，都会带上一件大衣，逼着他穿上。回到家，烧好了一桌他爱吃的菜。

晚上，他写作业，母亲会端上一杯牛奶：喝了，出去溜一圈，老写作业，休息一会。母亲带着他到小镇超市，凭自己对儿子多年的了解，装满一购物车的零食，他一次次说“妈，我都这么多大了，不吃零食了”，母亲还是给他买好了，让他明天回学校带着吃。临走时，母亲只说一句“照顾好自己，好好干”，站在公交车后面，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视野里……

2

这一次月考，他没有考好，很意外地掉到了中等。他害怕告诉父亲，又不得不告诉父亲，父亲听到后，说了一声“完了、完了，心凉掉了”，直接把电话挂了，母亲接过电话：不要多想，下次注意一点，肯定能考好的。那个月放假，他没敢回家，母亲拎着饭菜送到了学校。

睡在宿舍，他回忆父亲“完了、完了”的话，想到父亲凶狠又绝望的神情；父亲每次带他报名交上去的学费；父亲给他送衣服……母亲给自己做的饭菜；母亲接自己时的笑脸，离开家时母亲依依不舍的挥手……都成了心头重重的压力，他害怕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刚睡下，已经半夜，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台灯，把错题又看了一遍，确认完全领悟了，才躺下；刚盖上被子，又想到英语错题集，翻身接着看……如此反复，天快亮了。

第二次月考，他考出了正常水准，心里的重负释放了一些，不敢懈怠，他要考一本，让自己处于比过去超负荷好几倍的状态，经常学到精神恍惚，下了晚自习，头晕目眩，走路都开始感觉轻飘飘的。很多夜晚，他问自己：我能考上好大学吗？我可以吗？我会辜负父母吗？……一夜一夜就这样过去，想到考不上好大学，父母的失望、亲朋好友的异样眼光……那时候即使没有这些，他终究过不了自己这关。

第三次，他又考砸了。父亲定了“罪”：彻底完蛋了，没指望了，没出息，还考什么高考！这一次，他更加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是不是不行了？他之前的成绩只是运气好吗？老师也来找他谈话，问他最近是不是沉迷于网吧，还是早恋了，他都没有，老师很无奈：你好自为之，好好的成绩怎么又掉了，这学期你的状态很不好。

当又一次考砸，老师不再过问他，老师要重点关照尖子生，他已经不属于这个行列；父亲彻底放弃了这个“伤透了他心”的“不孝子”。母亲还是会送饭给不敢回家的儿子，从不会怪罪儿子，只会叹息一句：怎么好好的成绩就不行了呢？这一声叹息，像巨石砸向他的内心。

课堂上，他的胸口像千万只蚂蚁撕咬，写作业的时候，经常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脑海里都是父母失望的样子。他开始不吃饭、便秘、失眠，每天夜里三四点就醒过来，插上耳机，把手机里的歌循环听，捂着胸口等天亮。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差生”，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他仿佛放弃了自己，整天都在发呆，沉默寡言，避免和同学们接触，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了。

高考前一天的午后，父母都来了，下午放学，一起吃了饭，从头到尾他没有抬头。父亲也没说话，母亲把菜不停夹给儿子。

父亲：明天，你尽力而为吧，不要太大压力。

母亲：好好干，能考多少就考多少。

他转身回教室，眼泪再也忍不住。一直严格要求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只说了“尽力而为”，看似包容的话语，深深刺激了他，他更加确定了：我真的不行了。

高考前一天晚上，他一夜没有睡，哪怕睡一个小时也好，他睡不着，等到天亮了，跟着学生们一起进了考场。他也吃不下去饭，买了各种各样的提神功能饮料，他怕自己撑不下去。第二天，他看见前面的女孩子考到一半的时候，晕倒在地，他一头冷汗，害怕自己会倒下，不管怎样，他想考完。

整整三天，他没有睡觉，一分钟也没有，最后一场考试，他走到3楼的考场，眼前一片灰暗，站立不住，歇了一会，浑身发软，他扶着考场的墙，拿着准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