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很久以前和他呆在一块的时了。整个夏天的阳光瞬间就变得张扬而聒噪,把我从喧闹的地方扯回到记忆里。
那时妈妈要代表单位去参加培训,爸爸又常年呆在外地工作。年幼的我只好被寄养在姑姑家。
姑妈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典型的中国妇女,知书达理,温婉贤惠。到了出嫁的年纪,顺利地遇见了现在的姑父------一个老实沉稳、气质卓然的大学教授。他们相敬如宾,携手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在这个家里,一切的幸福都来得真实而让人羡慕,除去我此刻要向您介绍的他。
年幼的我每次跟在他身后踢瓶盖的时候,都会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长我13岁的表哥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我说不上它究竟是什么,但这种独特的气息可以使我不用费多大劲就在人群中找到他。
他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高中生。校服的扣子永远要缺一个,帆布鞋从不系相同的鞋带。一到放假就会把头发染成酒红色,打乱成杂草状。不抽烟,但身上总有烟草的清香。爱喝带一点酒精的果味汽水,但讨厌烈酒。他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漂亮大手,令人遗憾的是指甲总被啃得坑坑洼洼。
这个表哥很聪明,埋在课本和试卷里的时间很少,却能得到一张耀眼的成绩单。他有固定的酣畅淋漓的篮球时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篮球的使用方面有恋物癖。只愿意用自己那个衰老的球摆出迷人的造型。若是用其他的球,反倒跟中了邪似的,连最基本的投篮都不会了。
我时常能听见他的同学在暗地里说他孤傲。事实上,那也怪不得人家说他。他习惯于用下巴对着来者,眼神上眺,呈切线状擦过对方的头顶。他不太爱在喧闹的地方说话,心情不错的时候就耐着性子听,但往往听着听着就不加掩饰地走神了。碰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会冷不丁地打断那喋喋不休的诉说,一针见血地甩出评价。然而他很仗义,再累再苦也会去履行自己对朋友的承诺。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偶尔会伤痕累累的出现在老师办公室。
以上的这些,大部分我是见识过的。妹妹的身份带给我不一样的存在感。他不会对我寡言,因为潜意识里他愿意亲近一个不会懂更不会思考他说什么的小孩子。我也很自觉,他想要说的时候就傻笑的听,他沉默的时候就跟在后面自己找乐子。然而我们这样一点点消磨日子的时候忽视了重要的一点。我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同时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当一切被我重新唤醒,少年的他完完全全地被我以这样隐秘的方式复活了。我知道他希望能站在圣家堂的脚下目睹他的完工;他讨厌社会上拜金的氛围,尤其讨厌大谈经济之道的专家,股票之类的在他看来不会比开心更有价值;他说他会拥有一辆自己设计的跑车,载着他极其美艳、性格不羁的太太奔驰在山间的公路上;他不明白为什么高考的路那么窄仍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挤着前行;他要踏出与众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做那万千的普通人……
是的,当我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无数个曾经他在我心间的投影就这样侧身窜了出来。
我盯着他,然而恍了神,只得急切的否认了它们。
因为他,真真切切,从容淡定地站在那台上,浅浅地笑着,却早已不是我认识的模样。
笔挺的西装微微泛着银灰色的光,一尘不染的衬衣挺拔地贴着突出的喉结,记忆中的“杂草”已被修剪成利落的黑色短发。他似乎还显得很健谈,目光温和且深邃,力度恰到好处地停靠在谈话者的脸上,像是表现出对方渴望的尊重和热情。他的手指依旧修长,灵活地把玩着那高脚杯—金色的液体隔着一层玻璃在其间欢快的摇曳。再看看他身旁,那恬然笑着的女人倒是忽地提醒了我今天是来干什么了。嗯,这是他的婚礼,她是他的妻,一个看起来有些平凡的女人。我是无法将她与美艳扯上关系了,性格更是沾不上不羁的边。她的笑给人想要安定下来的错觉,如同我亲爱的姑妈一般,的确是伴侣的不二选择。
环顾四周的杯盘狼藉和聚在一起的人们的喜庆的面庞,我抬头避开这些。光从高处闪烁的水晶灯上滑下来,一滴滴湿润了我的眼。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觉得喉咙里涌动着异常的难受。我该祝福他的。终于收起了青涩的刺,成为这世界上普通人的一分子。但我不料,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怀袭击了我。使得我一边喝着他的喜酒,一边为这变化而感到悲哀。
再次看到他,又是婚礼半年后的事了。
我背着书包疲倦地从夜幕中走到家的楼下,正准备按电梯,却听到一个有点熟悉又多了几丝沙哑的声音唤我的小名。回头,竟是他!
他倚着车门,微笑着招呼我过去。还是用那样的声音,跟我解释爸妈有事回老家了,今晚我去姑妈家过夜。末了,见我在发呆,好心地走过来替我拉开车门,半推着我坐进了车里。
我还在发呆,其实根本就没心思注意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我脑门里迅速碰撞的只有三件事:他胖了;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这不是跑车,是低调的高档流线型轿车。他们撞出了我长久的沉默。
“嘿,小妮子。现在长大了,倒是变淑女了呀。”他估计是忍受不住了,随意调侃起来。
"恩,还好吧。“
”怎么一副很累的样子?“
”你以为每个人读高中都像你那样舒服得赛神仙呀。“我试着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呵呵,“他笑得有些夸张,”是啊,我现在发现我的下属当时都比我用功呢。“
(这里要说明一下,他现在任职于上海的一家金融研究所,主修股票和资金投资)
”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梦想着去守着那家圣家堂完工吗?“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恩——想啊,可是应该不可能了吧。我有你嫂子了,不久也会有孩子。有责任了,走不了那么远了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她在一家书店喜欢上了同一本书。然后就变成了普通朋友。后来回国以后,又在公司楼下碰见了。怎么说呢,就是我觉得我疯狂够了,该停下来的时候,她就刚好出现了,而且也比较适合。你懂么?”他淡淡地说,一脸的释然。
我没有吱声。侧头看路边的风景,切好瞥到一个篮球场。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
”我们去看看吧。“我指示他停了车。
灯光昏暗的篮球场只有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男生在寂寞地连续投篮。姿势很迷人。
”那个球还在么?“我仰头问他。
他低头走路,影子都是静的。”不在了。我已经很久不玩篮球了。现在一般也很少有时间去做这些事,偶尔在家大大斯诺克或者跑步之类的。“
不在了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多羡慕你们啊,没有什么压力,晚上也还能出来摆个三步上篮。我刚才想起,那时候我和几个哥们也是晚上出来打球。你呀,像个拖油瓶,成天跟在我身后踢瓶盖子。“讲到这,我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
”还想再来玩一次么?“我像小时候那样牵住他的衣角往篮筐那边走。
他有些无奈。
我问男生借了球,递给他:”我记得,我哥投篮很帅。“
他脱了西装外套,卷起袖子,扬起笑脸。
”好,那就再给我妹妹帅依一次。“声音仿佛又回归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他接过球,试着眼神上挑,瞄准那篮筐。
不得不说,动作有些滑稽,毕竟还是生疏了,竟不敌学校里那些奶味还未散尽的男生。
当那球在空中轻轻浅浅地划出弧线,框框当当地在篮筐上跳跃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期待它的完美落地。
只是最终它竭尽所有的力气,也没能发生我们期待的那一幕。擦过篮筐,从侧面落下。
球在弹跳。哒——哒——哒——
我看见他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灰,捡起衣服,黯然离去。那篮球滚了一会儿,又很快被男生拾起,转身,上篮,进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坐在姑妈家的床上回忆这些的时候,我问自己,你到底是在难过什么。他过得很好,不是吗? 我想,或许我曾天真地以为他会永远保持那个另类的样子,那个孤傲的姿势,那个倔强的眼神,那些梦想,那些厌恶,那些对人生的偏执。 而如今,我只是不习惯他的变化罢了。
我的世界里屹立着他逆流而上的雕像,这一瞬间,那雕像被命运的激流推到了,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被迫选择妥协,为了生存磨去棱角。殊不知,他曾经蔑视的哪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就是这样被磨去棱角的,丧失了自己的独特性。
我为此感到痛心。
可是我更加无能为力,我总觉着有一天我也将步上他的旧途,也将被另外的人这样探讨,也将会被人流吞噬,混杂在人群中,再无自己的色彩。
因为,命运的力量太巨大,殊途同归。
因为,我们都面临成长光顾之后的销声匿迹。 因为,这是真实进展着的所有普通人的生活历程。
因为,他,你,我,都注定过上普通而平淡的生活。
现在,我泪流满面地听着耳机飘来《老男孩》的歌声:
“我有过梦想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曾来过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头仰望这漫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才深刻地领悟到,真的,我们谁也逃不开普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