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11月6号北京初雪,前天立冬,今天我很想他。
我在昌平漂泊,他在沈丘等我。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逃离,逃离街头巷尾大妈们不知疲倦的家长里短,逃离一开口就夹杂着葱蒜浓浓河南味的方言,逃离一日三餐永远不变的白粥和馒头,逃离家乡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形,甚至逃离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该待在一个破落的小县城,总想飞,想去远方,想看看外面的山山水水,十八岁上了大学,真正离开了才发现原来家才是世界,而他是世界的中心。
而现在,家对我来说反而成了可望不可及的远方,时间,精力甚至路费无不在牵绊归心似箭的心,回去看他的念想一再被搁置,我和他的联系似乎也只是一周一次例行的电话而已,然而越深沉的爱越藏在心里,越浓烈越不露痕迹。
他至今的生活,简单而辛苦,至少在我看来,命运很少眷顾他,他的前半生就是一个大写的“苦”字。
他用一生教会我人是怎么写的,他是我永远不可取代的英雄。
80年爷爷因病去世撇下15岁的父亲,12岁的二叔,10岁的小叔,还有满是破洞的债务,小脚的奶奶怕他们兄弟三人受委屈,咬咬牙硬是没有改嫁。长兄如父,还是孩子的父亲注定要担起命运强加给他而又无法推卸的重担,还踏进高中校门就告别学生时代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多聪明,可是他的努力刻苦,让二十多年后同样教我的村里老教师记忆犹新。繁重的农活没有减轻父亲对书的热爱,稍微有点时间他就如饥似渴的读着他所能接触到的任何书。奶奶说,那时候每当看到父亲目送两个叔叔上学的背影,都会躲在屋里压抑着小声哭好久,她怕父亲听到,可是她更心疼他,一奶三胞,她却不能平等对待。
80年代打工潮在我们那里还没兴起,家里的全部开销全仗着刚分的几亩地,没办法,他只能没日没夜拼命在土里讨生活,一点点填补着债台高筑的光景。叔叔们成绩不行,先后退了学,而那时奶奶因为流泪太多,已经失明,每天坐在门口自顾自地重复诉说着往事,苍老而心酸。为了不让叔叔们打光棍,父亲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拎只鸡在门外踱了半天快把鸡踱瘦了才鼓足勇气走进媒人家,还没开口脸就臊得通红。
等操办完小叔的婚事,父亲已经26岁了,这个年龄就是放在现在的农村也同样很尴尬或者说很危险。父亲经人介绍和小6岁的母亲相识,母亲高中毕业,在村里教书,花一样的年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方圆几里少年们骚动的心。显然母亲有更好的选择,可她还是跟了父亲,再后来就有了我哥和我。我曾经问过母亲,当年那么多提亲的,怎么就单单看中了毫无竞争优势的父亲,母亲笑了笑说,我俩第一次见面时,你爸就说他没爹,只有一个瞎眼的娘,家里欠了不少钱,两个兄弟虽然都成家了,但他是老大有事没事都得多照应点……母亲说,那时候我就在心里盘算着这男人嘴笨,不过是个老实人,你想想那个年代当哥的能做到这份上人该有多好,所以我就想啊,要不就他吧……
98年二叔和婶婶把小哥留给父亲,带着妹妹执意去了新疆,准备在那边立住脚再回来接小哥。01年婶婶怀着弟弟先回来了,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说那里什么都好,人少钱好挣……婶婶原本打算等弟弟满百天就带着小哥和妹妹回新疆,可是一个电话打破了本已平静的生活,新疆那边打来电话说二叔夜里突发急病,等天亮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尽管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秘密,可婶婶还是知道了,她发疯似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那年我七岁,母亲怕吓着我,送我去邻居家睡,其实我没怎么害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温婉可人的婶婶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前几年,我帮婶婶收拾屋子时,发现二叔在婶婶回家待产时寄来的信,整整十二封,已经神志不清的婶婶竟然把它们保存的如此完好,这着实让我有些惊讶,我没敢打开看,怕无意中冒犯了父辈的爱情,整理了一下又悄悄放回了原处。
同时知道消息的还有奶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年近60的奶奶承受不住打击一急之下病倒在床,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二叔的小名。父亲和小叔去了新疆,把二叔的骨灰和遗物带了回来,下葬那天天气特别好,父亲填土时说,老二,你生前哥没亏待过你,你死了哥也不会对不起你,你安心走吧,我会把娃们都拉扯大的……记性太好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父亲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入泥土里,慢慢拢成二叔的坟……
婶婶的精神出了问题,父亲把小哥,妹妹和弟弟领回家交给母亲说,老二家垮了,可人不能散,一个都不能给人家,咱是老大不能不管,家里多了几张嘴吃饭,我得出去寻活路了,以后家里就交给你了……9口人,一个疯子,一个病人,五个孩子,最大的10岁,最小的不到三个月,我一直无法想象父亲和母亲究竟是凭着怎样顽强的毅力才撑过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的,我只记得很苦,很苦,是你们想不到的苦……父亲南下打工,母亲为了照顾我们,也不可能再教学了,她怕婶婶出意外,更怕婶婶犯病伤着我们,就请邻居奶奶陪我们住在后院,自己睡在前院看着她。很多年后母亲提起那段日子依然心有余悸,她说,那时候你们都喂不饱,哪有钱看病,我只能把她锁在屋里,所有可能划着她的东西都藏起来,我也害怕啊,她每天半夜都又哭又笑,瘆人着呢……
但更苦的还是父亲,半个文盲的他,跟随邻居大伯到了山西阳泉的一个工地,父亲身上有着中国农民最淳朴也最本质的精神,流血流汗,任劳任怨,他干活从来不知道惜力,他说什么人做什么事,没文化就得掏苦力,拿人家多少就得为人家干多少。终于,工地上的一个领导注意到了格外卖力的父亲,老板拿了一张图纸让他看,可是他看不懂,老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走了。后来父亲说起这件事时,眼睛里一直有东西在闪,没能受到足够教育的遗憾成了隐忍坚强父亲心中不能触碰的痛,也许正因为如此,不管生活有多艰难,他对我们的教育从来都没放松过。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甚至有一段时间特别叛逆,不近人情地排斥着身边的一切,如今想来好像不折腾点动静就对不起青春期这三个字一样。每次把母亲气哭后,她都会打给父亲劈头盖脸的抱怨一通,说我这样都是他惯的,简直给把梯子就能上天,而他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嘱咐我听话,回家给我带礼物……我的确是被他宠大的,直到现在回家时,路上碰到村里人也会和我打招呼说,刘太的大酒坛回来了啊,你爸都念叨好几天了……家里经济一直不宽裕,但即使在最苦的那几年,他每次回来也不忘给我带礼物,衣服,娃娃,书等等。二叔没出事之前,我一直和他们睡在一起(自觉捂脸,只能说他太溺爱我),每天早上母亲起床做饭后,他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小猪拱拱,可惜的是尽管听了几年,我还是想不起来故事的大致内容。前段时间回家突然想起这事,就让他再讲一遍,一旁的弟弟兴奋地说,姐,咱爸那时候也经常给我讲这个……父亲笑了笑,哪有什么小猪拱拱,都是我瞎编的,总不能啥都不给你们讲吧……原来所有的父亲都为他的孩子准备了一个专属故事。
11年,高考成绩惨不忍睹,我理直气壮地对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就不是学习的料,我不想复读,您就别逼我了。说完就忙前忙后收拾东西,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我,起身到院子里抽烟,我察觉了他的落寞和失望,心里却难掩愉悦,单枪匹马闯天下一直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年少轻狂有的是一腔孤勇。
第二天早晨五点。还未醒来的黎明。一地狼藉的烟头。欲言又止的父亲。
一路无语,父亲把我送上开往嘉兴的汽车,终于,车将开动时,父亲木木地说了声,出去走走也好,转身下了车。很快,父亲被甩在身后,我把脸埋进胸前的包里,泪如雨下。
逃离了,累了,后悔了,想家了……当思念跨越千里的距离,接通父爱的那刻,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回家吧。”父亲依旧没有多余的话。在异地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直到东方窗棂渐白。
因为家庭变故,七岁之后他就远离了我的童年,一年到头我只有春节那几天才能看到他,而且就算在家他似乎也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刚开始陌生不敢靠近,稍稍熟悉了他又走了,我的成长他的参与并不多,一直为我们五个操心的是母亲,他只负责我们的生活费,分工明确,不越职权。生来寡言的父亲每次电话里重复的都是那几句让人听听就乏味的话,我们之间似乎一直不远不近,不咸不淡,我甚至一度固执地认为他是不爱我的,直到那天我才明白,父爱就是越不易察觉,越让人心里温暖。
回到家,父亲递给我一份录取通知书,是郑州一个三本院校,我诧异地看着他,他盯着院子里已经稍稍挺拔的槐树说,我托人给你填的志愿,你要是真不想复习就去读吧,别担心学费,爸还行……背对着父亲,水汽氤氲了整个玻璃杯,视线开始模糊。父亲的爱全程陪我跑完了第二个高三,2012年6月25号,得知分数不到一本线时,面对父亲我羞愧得抬不起头,父亲依旧笑了笑说,尽力就好。
上大学后,我开始体谅他的不易,开始不要他的钱,开始努力为自己的生活买单,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做销售,不放过任何兼职……大一寒假我没和他商量就去了上海三星,我没觉得辛苦,我只是想下学期的生活轻松一点,上海的繁华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需要钱的穷学生而已。初一那天,母亲六点多打来电话,哭得不行,他接过电话说你妈挺想你的,我也是,爸对不起你……13年春节我在外滩,望着东方明珠塔暗暗发誓,无论以后多缺钱我都要回家过年,我再也不要因为家里少了我而在春节哭成一片,再也不要听到他说对不起我。
09年长我一岁的小哥在杭州走失,这成了他无法痊愈的心病。他只身前往杭州,报警,发报纸,贴寻人启事,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找,小哥有网瘾,他怕他陷在游戏里出不来,那两个星期父亲急速地衰老,他的头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脱落。我安慰他说,可能小哥只是躲起来了,等他想通了就自己回来了。他失神地看着小哥的房间说,我不该骂他,他不想上学就随他啊,妮儿,我对不起你二爹……那年逃学去网吧的小哥被学校通报请家长,父亲从学校回来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当天夜里他拿了家里的钱,留张纸条就走了。走后的第三天他给家里报平安说和同学在杭州打工,一个月后他同学打来电话说,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我在各种寻人网站上发帖子都一无所获,他就这么消失了,家里人也都自觉避开他的话题,好像他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有时候和他开玩笑说,要是哪天我中一百万就好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愁了,我记得当时他问我,钱不够用吗?是爸没本事……我至今清楚的记得他眼中的愧疚和伤害,我突然很自责,可我还是什么都没说。请原谅我的怯懦,没有向您解释,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一百万,我就可以负担弟弟的成长经费,可以买一个很大的房子,可以让你们不再四处奔波,让你们留在我身边,换我照顾你们,经年的亏欠用经年去还,不想未来心心念念的你和母亲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让回家成为奢望,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成长的速度一定要超过你们老去的速度,所以我一直努力的奔跑,心中有爱,耳边才有风。
去年春节回家,我借故拥抱了他,他显得有些局促慌乱,母亲也笑我小孩子气,可我真的想给他一个拥抱,一个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拥抱,而此时的他已经稍显老态,开始戴上帽子掩盖刺眼稀疏的白发。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年近半百的他,终于在我们三个相继稳定后,不再需要奔赴千里之外某个钢筋水泥森林的角落,不再需要出卖他早已不再年轻的气力,不再需要爬上远远超出他年龄承受高度的脚手架换取我们的生活费和学费,停下脚步的父亲守着已经稍显破旧的小院,仔细计算着我们回家的时间。
六月份我哥生意出了点问题,让家里又欠了些钱,他这辈子一直都没能摆脱债务,我知道他欠帐欠怕了,所以我和他说,你别急,过年回家我给你拿一万,咱慢慢还。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真能挣钱你就自己存着,我和你妈还不起你,你也不小了……如果你说你们欠我,那我又欠你们多少呢?
都说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四个都继承了他和母亲敦厚,善良的品性,昂首挺胸,坦坦荡荡地做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对得起自己的家教。
我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他,也从未为他写过如此正式的文字,因为我知道我农民工的父亲不需要,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五个走出农村,融入城市,过上体面的生活。
如今妹妹已经结婚生子,我哥的生意慢慢步入正轨,弟弟听话懂事,婶婶的病情也趋于稳定,奶奶09年没受什么苦就走了,除了小哥还没有消息,生活正一步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父亲苦了大半辈子终于看到了希望,他长叹一口气说,总算熬到头了。
有爱不觉天涯远,院落深处是天堂。
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