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卫要去比赛,母亲玛丽忧心不已。“太疯狂了,要跑九十多英里”, 街坊聚会时,玛丽吃着底部煎的黄灿灿的白菜鸡肉锅贴和我聊。“十九英里吗?”我以为听错了。“准确地说,九十三英里,绕雷尼尔雪山跑”,玛丽又抓起一个我带去的锅贴,“而且是无后援,无救助的孤独之旅“。
八月的西雅图气候最佳,城远处的雷尼尔雪山国家公园正是天蓝云淡、野花遍野、风吹草低时节。几百里青山延绵,绿浪翻滚,残雪皑皑,引无数游客不远万里,蜂拥而至。同时也吸引一群极限越野跑爱好者,从二十几岁的俊哥靓女到八十出头的不老帅翁。他们昼夜穿行在诗画般的山峦,融汇于林海,蜿蜒于秀色,在不期而遇大脚野人的传说中,把人体的运动极限推向无法想象。
美国有三大极限跑赛事:西雅图附近圣海伦山脉的大脚两百英里(bigfoot 200)、加州优胜美地公园太湖两百英里(tahoe 200)、以及犹他州国家公园摩艾波两百四十英里(moab 240). 这些极限跑设立救助站,每个选手会有自己的团队,在救助站帮助按摩,检查身体,鼓舞士气,提供食品,或者由陪跑员陪跑一段。三十左右的大卫参加的是华盛顿州环雷尼尔雪山九十三英里仙境小道(wonderland trail)众多的赛事之一,属于无后援无救助越野跑,期间自己背着塞满水、食品、过滤器、药品、防身器悈等的背包,在规定的路途,循记号,跋山涉水,穿林过滩。
为了参加这项“疯狂”的比赛,大卫常常早上四点起身,在上班前隐入附近约十英里长的沟壑日复一日的训练。沟壑落差几十米,纵横交错的小路上上下下,高耸蔽日的林木郁郁葱葱,时隐时现的小溪逶逶潺潺。训练的是体力,更是智力、意志和胆量。沟壑里住着散步的鹿,觅食的土狼,间或迷路的熊。动物们不定就游荡在林间小道,成为天然路障,或考验勇气,或测试机智。一日大卫头顶的指路灯不知为何惹恼了黑暗中的猫头鹰,它一个猛子扎下,狠狠一琢,幸好视力绝佳的捕鼠好手准确琢伤指路灯,如果误击大卫的蓝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我曾被这些极限跑超人激励的热血沸腾,跑去这个沟壑躁动一番,不料五分钟后完全迷失于满眼青松、枫树和水杉的林中,虽然巨大的天然氧吧洗透双肺,但寂静的周遭偶尔传来啾啾的鸟鸣,附和松鼠跳过后落下的朽木声,声声惊心,小路的泥泞更让我步履蹒跚。在提心吊胆晕头转向中,幸遇牵着猛犬的徒步者,才随他一步步逃离迷宫。而大卫几乎每星期要深入其内,操练一次马拉松的路程。“对大卫,马拉松只是热身”,玛丽说。
多年前,观赏包揽了一大把奥斯卡金像奖的《阿甘正传》(forrest gump)后,认定那个跑遍美国的憨厚阿甘纯属杜撰,现在看来生活中着实有一群跑出荧幕的阿甘们,争先恐后,乐此不疲。大概有的赛事在赛区里绕行几圈,阿甘们觉得枯燥,在摩艾波的组织者便大胆创新,让阿甘去尽情领略没有重复的美景仙境,仅跑一圈即可,但这一大圈是两百四十英里。为了这几圈或一大圈,阿甘先得缴纳一千多元的报名费,赛前需通过资格赛,比如在林中小路续跑八小时,并达到官方承认的时间要求。
几个月后,偶遇正在花园剪枝拔草的玛丽。询问大卫战况,大卫屈居第二。夺银牌的一路艰苦卓绝。选手们在土路上扬起风尘,在石子路上踢出印记,在冰川上踩化积雪,在火山岩上留下汗滴。跑断了各式的路,便追随蓝色的指路漆踏着石头上山下川。疾风细雨中,时而跃上软沙硬地,时而趟过小溪沼泽。烈日冷月下,时而穿行雨林,时而隐匿薄雾。原始森林里夜色如漆,山路落差几百米,看不见标志,极其疲惫神情恍惚时,易走错路,错了只能摸黑退回。有时路标被疯长的植物挡住,迷路后陷入丛林灌木,不得已时挥刀披荆斩棘,在漆黑中揣测正确的方向。
漫漫长夜留给饥寒困倦的选手两条选择:小憩片刻,或继续前行。清晨六点出发,已跑了十几个小时,一些选手就地打盹,一些则按平时的训练吞服咖啡药片以保持清醒,他们生怕躺下后就难以起来。这是极限跑中最痛苦的时刻,有人会在此时放弃。放弃者安慰自己:脚趾甲都跑掉了,放弃吧,所有的痛苦也随之结束!坚持者告慰自己:挺住,这次放弃,下次也会放弃,放弃了,身体上的痛苦短暂消失,但心灵的痛苦会跟随一辈子。
曾有位华裔选手感慨:极限跑正是因为它不容易才吸引我,能到终点就好,只要还能感觉痛苦,尝到艰辛,就知道,我们依然活着跑在一个叫做“生命”的比赛上。而圈子里的励志语是:赛事上,如果脚趾甲被跑脱,那不是残酷,而是一种正常的荣誉。
在众多选手中,最惊险的是一位巾帼豪杰。一路跑来,竟撞上难觅的山狮和黑熊。去年在雷尼尔雪山西面的山中,山狮曾将一个体重两百多磅的自行车骑者拖向死亡,肇事者随后被定调恐攻遭公园巡警追杀。巾帼豪杰显然碰到了温和型的,开亮头顶灯对它大喊大叫一阵,山狮困惑地走开。倒是黎明前路边那只被跑步声惊醒的黑熊,睡眼惺忪中愤愤地向她步步逼近。她把能抓住的最大的树干高举过头,使自己尽量显得高大可怕。熊先生被她的虚张声势吓着了,转身离去,而她也连滚带爬地退到一个小山丘顶大喘不停。如此折腾,将她原本已不多的体力又耗了一些。传奇的她,居然最终抵达终点,创造纪录。
幸运的大卫无缘照面任何动物,伴随三十多小时极限之旅的,是中途迷路,小腿抽筋,呕吐不止,偶有幻觉。如此长距离昼夜越野,大部分选手跑到一定程度时产生幻觉:有人对着岩石聊天,有人坐在树桩以为骑上骏马,有人和野人嬉戏追逐,有人把整树的绿叶当作蝴蝶,或呵护,或放飞。这些幻觉不仅让极限越野有了些许苦中作乐,更平添几份浪漫豪壮。
玛丽本想赛后开车接回筋疲力尽的大卫,这样爱子不必再驱车三小时回家,然而大卫婉拒了,像他赛前一样。玛丽回忆她那时流下了眼泪-骄傲和焦虑的泪。
我百思不解,大卫这样做究竟为什么?“征服“,玛丽忧心地叹了口气:“他还要去摩艾波跑两百四十英里,可怜他太太和两个幼子,也得飞去那里为他担惊受怕,加油鼓劲,九十三英里只是暖身“。九十三英里极限越野跑,有人把它当作一生的奋斗目标,有人,只为了暖身。好一个千锤百炼的暖身,好一个催人奋进的暖身!
人类征服的山峰总有顶点,但要征服的距离会有尽头吗?我想,只要人类不停歇地征服自己,他们就能无止境地征服世界!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副刊 2020年1月21日 被改题为(挑战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