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高档毛巾,主人花了不菲的价格把我从一家意大利的奢侈日用品商店买了回来,作为她嫁妆队伍里的一员。我的美丽毋庸置疑,我一面是柔软得像云朵般的棉纱质地的大红色,一面是顺滑得像丝绸般的植绒的红蓝格子。格子的图案设计得简约大气,和Baburry的经典格子有几分相似。我的四周包着蚕丝缎带边儿,针脚细密均匀,与我的周身融为一体,拿放大镜看也找不出一点瑕疵。在我的右下角是代表我身份的品牌logo,它是绣上去的,那洋溢着艺术气息的字体、精湛的绣工,堪称是我美丽外貌的点睛之笔。凭我这姿容和出身,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嫁妆兄弟们中绝对能挺直腰板儿。还有,我并不孤单,主人还买下了我的兄弟,他和我身量款式一般无二,只是,他是一条红绿格子的毛巾。
我们一同来到主人的新家。来帮新娘整理东西的男方亲戚们流连在我主人这些漂亮的、炫目的嫁妆前,有高声称赞的,有小心打探的。一位阿姐捧起我,一边轻轻抚摸着一边说:“这条围巾多好看啊。”你听,她说我是一条“围巾”,看来我的美丽实在卓尔不群,甚至已经超越了我的族类。当我的主人回答说,我只是一条毛巾时,那阿姐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哦,是吗?”她还是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潜台词是:这么高级的毛巾啊,以前可真没见过。我心里骄傲极了,也庆幸极了,要知道我只是侥幸被放在了上面,才得以受到这样的赞誉,而和我实力相当的红绿格子却没有得到夸奖。我偷偷斜了红绿格子一眼,看看他有没有不服气。他可真是个大宽心,躺在那里毫不在意,甚至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晚上,主人把我和红绿格子并排挂在毛巾杆上,她准备一条作自己的擦脸巾,另一条作男主人的擦脸巾。男主人是个粗线条的质朴小伙子,他第一次见到我们兄弟俩时,一边用手捻着一边说:“好厚啊。”我想,这也是一种欣赏吧,一种出于一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的赞扬。忽然,男主人对着我的主人说:“嗯,这么高级的毛巾,我实在用不惯,我就用那条普通的毛巾就好了,也是新的,就可以了”,男主人指着整理格儿里的一堆便宜货说,“这么好的毛巾咱们这儿很少能见到,还是都留给夫人用吧,用完一条还能有个替换。”女主人感受到了丈夫对自己的疼爱,欣然应允了。
“替换”,我一听到这个词,赶忙挺了挺胸脯,使自己显得更挺括平整一些,生怕被拿去做替补,我的一生是要绽放出夺目光彩的,作“替补”离我的人生理想实在相差太远,我不能接受。“选我!选我!主人选我!”虽然主人并听不到我的声音,可我还是声嘶力竭地拼命呐喊。红绿格子一声不吭地挂在我旁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又扭又喊,作着无谓的努力。我终于没有力气了,喘着粗气挂在那里。这时,红绿格子倒开了腔:“我说兄弟,折腾什么呢,早晚还不都一样。”我没吱声儿,不愿意和这个没有上进心的家伙一般见识。主人来到我俩近前,伸手就要去拿红绿格子,我一看大事不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尽全身力气推搡蹬踹红绿格子,想把他挤到一边去,让主人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可我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从毛巾杆儿上跌落到地上,我被摔晕了,迷迷糊糊中感觉被拎起,被轻轻拍打,还被拽着一个肩膀甩了甩。当我重新被挂到冰冷的毛巾杆儿上时,我意识到我成功了,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成功击败了红绿格子成为了主人的首选洗脸巾。激动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留下来,幸好这时主人已经把我浸到了水里,我的眼泪才没被看到。也不知道我那红绿格子兄弟现在怎样了,主人把我挂在毛巾杆儿上后,顺手就把他拿下来放到了衣柜的抽屉里。再见了,我的兄弟,胜利属于我了,我的人生终将辉煌。
我全身湿透,不能呼吸,这是我第一次下水,我还不能适应。我的身体因浸满了水而变得沉重,但很快水分又从我的身体里被挤去一部分,然后我再次被溺在水里,又再次被挤压,如此反复数次。最后,我被捞出水面,像拧麻花一样拧了好几个圈。我被扭得变了形,浑身生疼。终于,主人捧起我,把我贴在她那美丽的脸上。我何等荣耀!
每天两次重复上面的过程是我的工作和使命。我想我是一名重要的家庭成员,在这个家里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而我的兄弟红绿格子虽然和我一样优秀却没有用武之地,他被雪藏了。我猜想他一定非常痛苦吧。有一次,趁主人拉开抽屉找东西的当儿,我瞥见了他,好么!他在一众手帕、丝巾、领带、皮包间过得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他完了,他已经沿着不思进取的路滑得更远了,越发沉沦得不像样子了。真不能理解毫无价值的人生他怎么还能高兴得起来。他也瞥见了我,他应该看见了我同情的目光,但却完全无感,还没心没肺地冲我喊:“嗨,兄弟,你先干着,我先歇着,等轮到我,我再上,反正早晚都一样,你多注意身体啊。”我不愿和他多言,我们不是同一类,他是一条碌碌无为的毛巾。
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水般冲走浮华的梦幻,留下朴素的现实。半年后,我已经不再崭新,再听不到任何赞美,连女主人也不再充满珍爱地抚摸我,每天我除了一早一晚的两次辛苦劳作外,便是百无聊赖地和男主人那条廉价毛巾并排挂着。我的优越感犹存,却逐渐失去支点。
又过了半年,我已经变成一条老旧的毛巾,虽然我风韵犹存,厚实的质地和精致的logo仍彰显着我曾经不俗的身价,但谁还会在意呢?主人对我渐生厌弃之情,我无比伤心,想一想我是何等尽心尽力地服侍主人,她实在是个薄情之人。
我后面的生活已不能称之为生活,只能叫活着,因为我的心已经死去。主人终于把我抛弃,我先是被厚道的男主人接手,作了他半年的洗脸巾,尔后又作了他半年的洗脚巾,再尔后又作了半年的擦地巾。我有着高贵的血统、崇高的理想,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我又想起了我的红绿格子兄弟。我被男主人接手的那天,他正式上岗成为女主人的擦脸巾,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儿没显出有多么珍惜这份我曾经拼了命争来的工作。女主人那珍惜的爱抚,熟人那悦耳的夸赞,他都不在意,他也没有因为终于替代了我而感到扬眉吐气,他甚至还安慰我说:“兄弟,别伤心,这没什么,大家还不是早晚都一样。”
我被扔进垃圾桶的那天身心都死去了,临死前,我回顾这一生:我高贵的出身、我荣耀的登场、我拼搏的足迹、我从巅峰坠下的落寞、我不甘而痛苦的晚年。这些都如浮云般渐渐消散,真正令我踏实的只有一样:我完成了一条毛巾的使命。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和男主人的那条廉价毛巾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最后回响在我耳边的是红绿格子常说的那句话:大家早晚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