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啦啦呼啦啦的在那个风匣子里进出。
他们的身影就在烟雾与热气中闪烁。他们笑着,我就笑,他们静了,我就睡。后来,我穿着棉袄坐在小马扎上果真流着口水睡去,炉火眼睁睁的看着风匣子,最后无声的熄灭了。等我醒来,房间里空无一人。空气似乎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流动起来都仿佛在发出粘滞的声响。
低头,我藏蓝色棉袄的前襟被烧出了一个小洞,起身,那个小马扎真的是变小了。
我已然忘记了这一觉睡了多久。炉灶口的炉灰上,依稀留着口水滴下的痕迹。
在微暖的阳光里,睡着的和醒着的已然没有什么区别,老房子外,一切如昨。我笨重的喘息着,于是呼啦啦呼啦啦的声音瞬时开始在我的肺里回响,而那已经冰冷的灶台旁,风匣子,却已经不知去向。
————谨以《老房子,风匣子》,献给老房子,风匣子
老房子那边,似乎是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回去了。
至于这“一阵子”到底代表几天或者几年,我自己也数不过来也懒得去数了:我搬走那年,好像是八八年,下雨天;又似乎是九零年;大太阳地儿;也可能是九三年,街上都是白雪。我记不清确切和那幢老房子告别的日期,当然也就算不清我和老房子在时间轴上的距离,起先偶尔会怀念,就像是抽屉里的八音盒,时常会响,也时常会想;几年后它的影子就变得几近模糊,像极了秋天贴在砖房上的残缺的春联,上面缺少的部分是被撕去的,却不是思去的;而这几年,一切记忆都变成了乳白胶,顽固而纯白,甚至,连谐音都懒得去组合。
这是一种没有理由的,选择性的遗忘。
然而,一切,在某个午后,改变了。
那个中午,有太阳,不过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我躺在床上,做了梦。
梦里,老房子好像是化作了一位少女,又似乎是变成了一个壮汉,她抱着我一下子扑到炕上,他一下子把我从炕上拽到地上,她又跑到地上抱着我然后一下子扑到炕上,他又跳到炕上揪着我然后一下子把我拽到地上,她再跑到地上,他再跳到炕上……如此反复,我感觉她和他和炕就像是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不停的变换位置,可他们的角色却始终没有改变。
他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选择醒过来。
可我发现我已经没得选择。
我和少女以及壮汉依然在无休止的重复“炕的故事”,我竭力想让这一切停下,可一切却停不下。
忽然间我有了一种错觉,究竟我梦里是醒着的,还是我醒着的是梦?
索性就把身体交给了他们,任他们折腾。我从未这么坦然过。
门厅里传来了呼啦啦呼啦啦的声响,我只能借着我被壮汉拽到地上的一刹那去窥探那来自门厅的声音的源头。
一个穿着棉袄的孩子坐在小马扎上,正奋力的拉着风匣子。炉火正旺,噼里啪啦的好生热闹,火星溅到了小棉袄上,那个马扎上的小二逼竟然都没发觉。
于是我想提醒他。可是每每我一要张嘴,她就一把将我抱起然后一下子扑到了炕上……
一切又陷入了无休止的重复。在她和他来来回回的不懈努力中,我感觉我的身体正在不断的缩小,最后,我变成了一个点,一个无限小却并不明亮的点;耳边回响的是呼啦啦呼啦啦的风声,那感觉似乎就是我走进了风匣子。
梦终究是梦,在走进呼啦啦呼啦啦的世界后,我醒了。
东北五月份的天气,微凉,我的身上,却安静的趴着一层细细的汗,心脏通通的跳着,每一声都是震人心扉的回响。
入夜,我和几个朋友又聚到了一起,几杯酒下肚,众人便又开始胡扯,话题扯着扯着很快就扯到了我中午的梦。
“中午,我做了个梦。”我说
“梦见什么了。”他们问。
“一女的。”
“哦,春梦。”
“还有一男的。”
“哦,噩梦。”
“还有一个风匣子。”
“哦……”众人忽然安静了一下,就像是一辆正在高速行驶汽车被人轻轻的点了一脚刹车。
“风匣子……”他们喃喃自语道。
“就是呼啦啦,呼啦啦。”我借着酒劲儿开始还原音效。
“我靠,想起来了,风匣子……”
“可不是嘛,我他妈刚才还不确定……”
显然,风匣子勾起了他们的兴趣和记忆,春梦与噩梦被统统放到一边,他们在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描绘着儿时灶台旁的情境,我呆呆的望着他们,思绪也开始顺着风匣子蔓延。
于是,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老房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有了一种想要回去看看的冲动。
当然,只是冲动。
几个小时后,我们走出了那个充斥着有关“风匣子”的传说的包间,由于酒精的作用,我头痛欲裂。我们几个人就像是在跳着改良版的天鹅湖,彼此搀扶,像极几只略显臃肿的天鹅,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一排排路灯和一块块招牌的尽头,就是我们回家的路。
那晚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试图再回到那个梦里,就像以前看毛片儿时的A面和B面的道理一样,我想再把那种她和他和炕的重复连贯起来,想要在那个时空里再看一次老房子,再瞅一眼风匣子,再听一听呼啦啦,呼啦啦。
事与愿违,一片短暂的空白过后,迎接我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我不曾设想要回去,可事实是我再也回不去了。醒着的时候从不敢指望也不可能指望,可梦却也把这种属于我记忆的权利当成了一种奢侈的怜悯,这种略显畸形的思念里可能包含着很多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过得来,可我过不去。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想要对着老房子和风匣子说上一句,
我想你。
离开老房子那年不是八八年。八八年的时候我还在吐奶,老房子的火墙上就有我吐得奶,老房子的地板上残留或漂浮着我的屎尿屁,风匣子前面没有小马扎,炉膛里引燃木柴的报纸上还印着胡萨克的访谈,窗外下着雪,是雪,我确定,不是雨。
离开老房子也不是在九零年。九零年的时候,一帮人正在一个叫意大利的地方踢球儿,而我则坐在小马扎上观察风匣子,那年我拉不动,又好像是能拉动,我说的是风匣子,不是八八年地板上的那滩东西;动或不动只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产物,足球煤球都算个球儿。
离开老房子更不是在九三年,九三年的时候我还在老房子里摆弄磁带,在电视柜前研究录像机,风匣子我已经能够玩耍自如了,呼啦啦呼啦啦的声响像是最美妙的音乐,锅台上的铁锅里闷的肘子是最动人的画面。尽管我不知道那年一个我一直以为生活在磁带里的叫做黄家驹的声音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晓得小野惠令奈的出生和若干年后的一群穿着裙子被称为AKB48的少女有半毛钱关系。磁带,风匣子,那是一种音乐,当然,他也是音乐;录像机、酱肘子,那是一幅画面,当然,她们也是画面。
那天天上什么都没下,没有雨没有雪没有风,只有空气,一切看起来都很平淡。
当这些曾经不经意的种种被我有意无意的翻出来后,唏嘘与感叹又是必然。沿着记忆中老房子留给我的路一直走,路边的一切便开始逐渐清晰,枯草,青草,狗尾草;小毛驴,自行车,电摩托。一切都在以我意料之外的方式发展,我像个二逼似的快乐的走在不知是回家还是离家的路上,忘记了回头。
脚步越快,每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就越发明显,于是我便开始寻找那个属于老房子和风匣子的年代的出口。我并不是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而冰冷的数字,但我确实很想知道我和老房子挥别那年,是什么时候。
于是我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高低错落,环肥燕瘦,有些生面孔,有些老面孔,还有些以前的面孔。世界逐渐由意象化向具象化转变,一切很自然。
终于,在一排排路灯和一块块牌匾的尽头,我看到了老房子那模糊的轮廓。房子里传出的正是那熟悉的呼啦啦呼啦啦的风匣子的声响。
天下起了雨,又似乎是雪,总之是有了情绪,我摘下半挂在门鼻儿上的锈迹斑斑的锁头,推开门,那呼啦啦的声响迎面扑来,无比热情。一个穿着藏蓝色棉袄的孩子坐在小马扎上,正卖力的拉着风匣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女和一个壮汉。
转变如此之快,我有些木然。
小马扎上的孩子停了下来。他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不停的问着我各种问题,比如,报纸上的这个捷克斯洛伐克的“捷”字儿怎么读,世界杯是个多大的茶缸儿,究竟是谁躲在磁带里哼哼唧唧的没完没了,AKB48和AK47是什么关系,还有,为什么男的能光膀子而女的就光不了?
我哑然。只能一直向前走,经过风匣子,经过少女和壮汉的身边,然后自然而然的爬上了炕。少女给了我一个拥抱,其间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壮汉把我拽到了地上,动作里充斥着一种深沉的倔强与坚强。
一切开始重复,就像那个梦境。我已经分不清这是B面的续集还是A面的前传,风匣子呼啦啦呼啦啦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小棉袄坐在小马扎上,手肘拄着膝盖,安静的睡着,炉灶口的炉灰上,依稀留着口水滴下的痕迹。
画面,定格,对焦,没有焦点,模糊一片。
老房子外的春秋冬夏肆意的无规律的交替,一切都在改变,只有这间老房子,和这个风匣子,以一种几近于顽固的态度在坚守着什么。
当然,我不知道什么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一种冲动,于是,我又说了一次,
老房子,我想你,
风匣子,我想你,
爹,娘,我想你。
倏地一下,我醒了,一道痕迹从眼角延伸到耳垂。
这次,应该是真的醒了,因为迎接我的,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一个仿佛是时隔多年的清晨。
在与不再,再与不在的争论到此为止,我已经有了打算。
回去给爹磕个头,然后上柱香,
回去牵着娘的手,在午后的阳光里,说说我的未来和风匣子的过往。
说实在的,老房子那边,真的应该回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