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个老男人在公共场合,哭得那样不害臊、不知羞。老泪顺着脸上横七竖八的褶皱满面孔跑。背上一个迷彩绿包,半米来高,一侧的网兜里露出了好几根毛茸茸的苞米须,另一侧是六七株火红的郁金香。脚边儿上是一个开了肚子的破提包,隐约能看得出来,层层叠叠得卫生纸下,包裹着拳头大小得一片橘黄。
一双无助、眦裂得赤目再一次得向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求助,又气又急得问:“姑娘,你再查查,俺一个月前就订好票了。”负责托运行李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妆容精致,黑衣短打,腰间一抹红绸。疲惫的双眼从柜台下的显示屏对上老男人,现在她觉得对牛弹琴都比和人说话容易。
老男人的热泪和焦灼与小姑娘并不互通,她甚至觉得他的热泪和焦灼有点滑稽和可笑。“先生,我都给您查了八遍了,没有您的航班信息就是没有。请您核对信息,再办登记手续。”
看客越来越多,不自觉得围成一个圈儿。老男人还是颓然得坐在地上,眼泪扑簌。一些好斗分子嫌没劲儿,怨道怎么就知道哭啊,和航空公司干啊。另一些看客兴冲冲得挤到内圈看热闹,视野一下宽阔了不少,没想到和外圈看得还是一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至于还有一部分候机的人算是眼珠子粘在了手机、IPAD上,他们宁愿关心一个明星的吃喝拉撒,也不在意一个普通人内心的波涛汹涌。
这离我们知道事情发生的原委很近了。内圈的一个大妈从咖啡冒着热气,还烫嘴的时候就杵在这里看戏了,热咖啡成了凉咖啡的时候她薄唇微启:哎,也是够马大哈的。
老男人的身子突然越过柜台,脸凑到显示屏上,小姑娘下意识得往后一闪,像躲一只臭虫一般。不,臭虫的味道要也比他强。这股刺鼻来源于一场丰富的邂逅。单凭老男人的汗臭是无力酿造出如此复杂丰富的气味。它们被捂在包里,挤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讨人喜欢。那是宜良的烤鸭、西双版纳的榴莲、宣威火腿、景谷的小芒果和建水的臭豆腐共同作用而成,这是一份离乡背井,在外务工的老农民,从四面八方托人带回来,给病重老母的一些远方新鲜。
老男人对着显示屏发愣,上面的方块字、蝌蚪文搅得他脑袋疼。他突然屁股往后一坐,后面的旅客忙往后一闪,上下嘴皮一碰,挤出一阵阵空气,“啧、啧,还让不让人登机了”的不耐烦。老男人顾不得理会焦躁的人群,抓紧时间在撑破肚子的行李包里东摸摸西抠抠,寻了半天,拨开层层叠叠的卫生纸、报纸,露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芒果,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说:“我把水果拿出来,小姑娘你再看看能不能上飞机”。
小姑娘嘴角撇出一个八字,眼梢吊起来,声音从牙缝里挤:“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你这人怎么不听!现在不是水果有问题,是你这个人的信息有问题。身份证与姓名不匹配。无法登机。”
老男人用鼻孔对着小姑娘问话:“既然信息不匹配,你咋收了俺钱呢?”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去,葱白的指尖压在青筋凸起的太阳穴上,吐出一口长气道:“先生,您去前方东航柜台咨询一下,请不要耽误后面的旅客。”
老男人像一个皮球,从一个柜台踢到另一个柜台,再踢到咨询处。咨询处说,身份证与姓名信息张冠李戴,部分航空公司能改一个同音字或至多两位身份证号码。你的这张票名儿是你的,身份证号码是你同乡的,改不了只能作废,要不然就是重买再飞。
老男人气得骂骂咧咧,哆哆嗦嗦得指着东航的宣传口号:满意服务高于一切。啐了一口一字一顿得说:“吸、血、鬼。”工作人员用糖精微笑送走老男人后,一起感叹中国人素质低,现在服务行业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航班改签、错过飞机、甚至是像老男人这样因为信息出错不能登机的,工作人员跟你说还有很多挽救办法,比如改签、退票重买,你可以晚点飞到目的地,你可以晚点工作,你可以晚点见他,但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就是正点儿走得,它用背影告诉你:别追了,梦里见。
这就回到了我们先前看老男人落泪的那一幕,周围一片嘈杂声,行李上了传送带、机器吐出登机牌、两三人互拥作别的拥抱声、挥手告别声、按键声……老男人的脊梁像是喝醉一般,左摇右晃,手机贴在耳朵上,恍神、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一道刺目的斜阳穿过玻璃,打在老男人的身上,他的手脚迅速变得僵硬迟缓,用了很大的劲儿问:“妈那两天不是还好好得吗?”
电话那头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前两天还吵着要去迎泽公园看郁金香,怎么说走就走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
电话那头又说,好像知道老男人要问什么似的:“妈走得时候不受罪。对了,老太太闭眼前说,给你腌了一缸子雪菜,说城里腌得不是个味儿。”
老男人逆行出人海,像一个孤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