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晋献公时期的扩张
关键词:假道伐虢、存邢救卫、神降于莘、虢公贺鬼、象齿焚身、唇亡齿寒、辅车相依
主要人物:晋献公、士蒍、荀息、里克、郤叔虎、赵夙、毕万、虢公丑、虞公、舟之侨、宫之奇
晋武公去世后,那个被他用俘虏的名字命名的儿子——诡诸坐上了晋君的宝座,他就是名震江湖的晋献公。
公元前676年,也即晋献公纪元的元年,刚即位不久的晋献公与他的老对手虢公携手,一起到成周去朝见新登基的周惠王,受了周惠王超常规的礼遇和赏赐。在盛大的王室宴会结束后,他们又与郑厉公一道,委派原庄公去到陈国,为周惠王迎娶了新王后。相比于几十年前曲沃与周、虢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一趟行程很明显让人感觉到晋国的地位已经非同一般了,也算让初出茅庐的晋献公到大城市里风光了一把。但晋献公却并未因此而骄纵起来,反而是感到有些沮丧,成周之行带给他更多的,恐怕还是心理和感官上所受到的强烈刺激。
回想起晋文侯在位的时候,彼时晋国的疆域或许并不比现在大,可那时的晋国却是列国中的佼佼者,是能与郑国并驾齐驱,夹辅王室定鼎大局的强国。在晋文侯去世后的几十年间,晋郑两国虽然都陷入了内战的危险,但却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郑国迅速平定了叛乱,并以一国之力暴打东方列国,成为东方诸侯的盟主;而晋国则在诸侯崛起的黄金时期,陷入了内战的泥潭无法自拔,竟至于没落成一个受人欺凌的小国。
在这段关键的时期内,东方诸侯如齐、鲁、宋、卫,都抓住了这难得的历史机遇,大力开展兼并扩张的事业,也都发展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大国。偏居南方一隅闷声发大财的楚国,在吞并了江汉流域的诸多小国之后,业已成为一个地方千里、民丰物饶的巨无霸。被滞留在宗周的秦国,逐渐将犬戎势力逐出丰岐之地,将西方局势完全掌控,并逐渐开始向东渗透了。这些逐渐形成的大国,纷纷把他们的马首指向了中原,试图在这片厚重的沃土之上,建立属于他们的功业。
然而晋国呢?尽管晋武公在位时曾奋发图强,兼并了不少的诸侯,让统一后的晋国不至于太过衰弱,让晋国摆脱了王室和虢国的控制,使得如今的晋献公能够跟王室卿士虢公平起平坐,可这个体量跟上述的那些大国比起来,几乎不值得一提。用大夫郭偃的话来说,如今的晋国不过是一个地偏土狭的“偏侯”罢了,晋献公从父亲手中接过的,是一个虽完成了统一,却积贫积弱远未强盛的晋国。看到东方诸侯个个都兵强国富,物阜民丰,晋献公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特别是在他即位的那一年,正是齐桓公的霸业刚刚开始兴盛的时候,东方列国早已超脱了以王室为主导的国际秩序,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若是看到这番景象,还把目标仅仅停留在虢国这个层次,或者是希求在王室的利益格局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未免有些目光太过短浅。
在那个霸道盛行的时代里,无论是哪个君主,只要实力能够勉强,都有一个霸主的梦想。晋献公何尝不想如此,特别是当他怀念起文侯时的荣光,难免会浮想联翩。不过他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办法与中原的那些国家争霸,于是回国后他便关起门来,致力于发展自身的实力,着力于施行积极的扩张政策,以求终有一日能够取代齐桓公,实现称霸中原的理想。在此后的二十六年间,东方的诸侯慑于齐侯之威,无不战战兢兢地跟随在齐国的后面东奔西跑,可晋献公却始终都假装不关心国际新闻,从未参加过任何国际上的会盟和征讨活动。他一心只想“继文绍武”,修整内政外交,治理战乱之余,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去弥补晋国过去因为打架而耽误的功课。
驱逐戎狄
晋国想要向外扩张,首先要对付的是那些四处流窜的戎狄。此时开始于西周末年,为害中原百年之久的戎狄之祸还没有消止,仍然时刻威胁着各诸侯国的安全。戎狄与诸夏的区别最主要的是生产方式的不同,诸夏以农耕为业,戎狄以游牧为生。因此戎狄多居无定所,四处流窜,往往一个国家的两个城池中间就会活动着许多的戎狄部族的身影。他们肆意侵扰城邑,破坏农耕,来无影去无踪,俨然是一股股的游击队。不断的侵扰让诸侯各国都不胜其烦,但又无法将其彻底消灭。而晋国又身处在这些游牧民族最为集中的地方,东有赤狄,西有犬戎,北有白狄,国内各城邑之间也散居着大大小小的许多部族,在当时的各诸侯国中,恐怕所受的侵害最为严重。
晋国从建国开始就长期与戎狄作纠缠,因此斗争经验也极为丰富,一直以来的怀柔与武力并举的措施,在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好的应用。其中有记录的有狐氏大戎(姬姓)、小戎(允姓)等,就是通过怀柔政策实现兼并的。狐氏大戎的首领据说是晋国同宗贾国的贵族,贾国在被晋国所灭之后,其公族流入戎狄,建立了狐氏大戎。既然都是文明人,自然就好说话,晋献公把狐氏的贵族狐突收编为晋国的大夫,还娶了他的一个女儿大戎狐姬,也就是晋文公重耳的娘。小戎不知由来,据说是一个允姓的部族,晋献公同样采取联姻的办法,娶了小戎子,也就是晋惠公夷吾的娘。
武力征伐影响力比较大的是献公五年(公元前672年)时所伐灭的郦戎,后来引发晋国内部危机的骊姬,就是这次讨伐郦戎的时候被晋献公掳来的娘子。关于郦戎,一般认为是在陕西临潼的骊山地区,但也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这种说法认为骊山靠近秦国的本土,且后来一直都在秦国的势力范围之内,与晋国相隔甚远,攻打骊山的戎狄是舍近求远。而越过中间的耿、魏、梁、芮等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去攻打郦戎也实在不合情理,因此认为此处所伐的郦戎应该是在晋国东南不远的山区中,是后来的丽土之戎的前身。
这种说法有很多的证据可以支持,再结合晋国扩张政策,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史料中还有记载,在晋国伐郦戎的当年,有秦晋战于河阳,晋国战败的一句话。这件事没有更多的说明,但似乎也可以间接地印证,晋国讨伐郦戎的确是侵犯了秦国的势力范围,因此遭到了秦国的打击。至于远涉西方去攻打是否合理,似乎也不能用我们今天的观念去理解。
春秋时期还没有领土的概念,诸侯国往往是占据诸多的城邑据点,以城市为中心的周边区域就属于这个国家的势力范围,有点类似于今天的海权概念。诸侯之间往往以占据城池来实现扩张,城池密集区域的边缘隐约间形成一国所谓的疆域界限,但是这个界限并不是特别明确(围棋的理念大概也是源于此)。国与国之间的战争通常也不会占据山河险要,据守关隘。
另一方面,春秋时期讨伐戎狄是政治正确的首选,齐桓公称霸就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号。各诸侯国都有为周天子征伐蛮夷的义务,而执行这个义务并不受势力范围的约束,比如晋文侯征伐南方的淮夷,距离晋国更远。但是为天子征伐,谁也不会觉得不合理。而且根据我们前面的论述,晋文侯在攻杀携王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将势力范围扩展到河西区域了,而骊山距离陕西大荔的王城并不远。因此,认为晋献公征伐的郦戎在骊山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除了这些没有固定据点的游牧民族,有些戎狄部族,已经开始从游牧文化逐渐向农耕文化过渡,仿照诸夏建立了城池定居,比如公元前664年,献公十三年的时所伐灭狄柤国。《国语》中有一段晋献公伐狄柤国的记录,说的是晋献公外出田猎,看见狄柤国上空的云气感觉不吉利,回到大帐之后就睡不着觉。大夫郤叔虎去觐见的时候,献公跟他说了这件事,郤叔虎马上就猜到献公其实是想去讨伐狄柤国,出来之后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士蒍,并分析了狄柤国必败的原因,说如果讨伐一定取胜。
士蒍把这些话又转达给了献公,献公听了之后大为赞赏,于是就整顿军马去讨伐狄柤。战争中郤叔虎(郤豹)准备攀上城墙,部下说这不是他的职责,郤叔虎严词回绝了部下的劝说,身上披着羽毛率先登上城墙。晋军在他的鼓舞下都奋勇争先,一鼓作气攻下了狄柤国。因为这一战的英勇,晋献公将他封到郤邑,其后代的郤氏成为晋国显赫一时的强卿家族。
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到公元前661年(晋献公十六年)为止,晋国已经基本肃清了其腹地的戎狄部族,威胁晋国向外扩张的潜在隐患已经基本扫清。然而晋国驱逐戎狄的行动,却出乎意料地在中原地区发生了连锁反应。许多戎狄部族在晋国的武力驱逐之下,依次迁徙,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就和汉武帝驱逐匈奴导致的民族大迁徙一样,在晋国东部如今晋东南的区域内出现了一次小范围的民族大迁徙。许多游击队不得不抛家弃产,离开他们生存了多年的莽莽大山,进入了中原。进入平原地带的戎狄因为饥寒交迫,不得不四处打家劫舍,而他们在山区生活所练就的一身本领,让他们以特有的优势,在中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公元前660年(晋献公十七年),中原大地上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东方大国卫国的国君在与狄人作战中战败身亡,卫国军队溃散。狄人长驱直下,竟然攻下了卫国的国都朝歌,将卫国灭掉了,残留的国人被戎狄追逐砍杀,一直被追到了黄河边上。黄河南岸的宋国忙出兵接济卫国的遗民,前前后后一共才聚拢到731个人。狄人气焰之盛还不止于此,攻下卫国的戎狄部族继续在中原大地上四处劫掠,直逼郑国而来,郑国急忙派兵到河上抵御狄人,结果也被打的大败。另一股戎狄部族则是沿着黄河北上,攻打邢国,邢国也无力还手。
东方诸侯虽然也是战事连连,但是环境的和谐和生活的富足也腐蚀了他们的战斗力,面对突如其来的戎祸,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这个事件发生之后,以齐桓公为首的中原联盟迅速集结起来,纷纷向受害国伸出了援手。但齐桓公并没有办法将这些戎狄彻底清除,夺回被侵占的土地,只能组织各国出人出力,让卫国和邢国异地重建。
晋国虽然积贫积弱,但是由于长期处于戎狄环伺的环境中,熟悉戎狄的习性;长期与戎狄的对峙,也让晋人具备了骁勇善战的优良品质。被晋国驱逐的戎狄把东方大国打的节节败退,从中也可以间接地看出,晋国军人的战斗力,的确要比东方的诸侯要强一些(这不是在开地图炮),一旦晋国的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称霸中原也是可以预料的事。
当中原各国被戎狄势力打的猝不及防的时候,晋国必然要担当起讨伐戎狄的大任。于是,当年晋献公便派太子申生,带兵征伐盘踞晋国东南(今垣曲县)的东山皋落氏,从侧面呼应东方诸侯对戎狄的围剿。随后,晋军又多次进行了小规模的战斗,逐渐驱散了聚集在东部山区的一些戎狄部族,夺回了被戎狄占据的卫国都城朝歌及河内、邯郸、百泉四邑。但是此时卫国已经在齐桓公的主持下异地建国了,晋国就很不客气地把卫国故地据为己有。
进入中原的戎狄部族因为没有强有力的社会组织,在中原诸侯的合力打击下分散在各处,无法再形成合力。但是,他们依旧像是晋国放出来的猛虎,气焰虽然被扑灭了,残留的影响还在。在此后的数年间,依然可以干预周王室的内政,这些都是后话了。
灭国夺邑
晋国向外扩张的第二步,是兼并周边的传统诸侯国。这些国家大多数都是周王所分封的姬姓同宗,西周时期都与晋国在戎狄环伺的环境中互相扶助,一直相安无事。但到曲沃代翼内战时期,许多国家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晋国内战,其中的大多数国家与后来统一晋国的曲沃势力是敌对的,这也给统一后的晋国以讨伐兼并他们的借口。
晋国灭国夺邑的第一阶段,大致在晋武公晚年和晋献公初年,主要对象是围绕在晋国周围的一些小国。晋国本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反C形的盆地,其北、东、南三个方向都被山地所包裹,杨、贾、荀、董四国在晋国的西面由北向南呈扇形分布,成了首当其冲的讨伐对象。
荀国在晋国正西,现在的新绛县东北,第一任国君是周文王的十七子,西周时很强盛,曾一度成为这一区域诸侯的老大。在曲沃代翼的内战中,荀国于公元前725年的第二战中最先插手干预晋国内政。公元前677年,晋武公成为晋君后第二年,就伐灭荀国,将其城池土地赐给原氏黯。荀国余部向西南迁徙到现在的临猗县南铁匠营村附近,不久之后被再次伐灭。
董国在今闻喜县东北四十里的董泽,传说是豢龙氏蓄龙的地方,在武公时期被灭。据说在武公之前曲沃的城邑还在今曲沃县附近,后来为避锋芒,武公伐灭董国后,将曲沃迁到了现在的闻喜县境内。
贾国据说是唐叔虞少子公明的封地,属于是从原唐国分化出去的“藕国”,在西周的大多数时期都是独立发展的。在晋武公时期,贾国曾参与过公元前705年虢公组织的对曲沃的大围剿。后来随着曲沃的长期活动,双方建立了友好关系,当时还未继位为君的晋献公曾娶贾国女为夫人。但这段关系维系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在武公晚年的时候,共历十一代君主,存续时间三百多年的贾国,就被晋国吞并了。
杨国在洪洞县东南的故杨城,始封于周宣王时期。具体被伐灭的时间无法确认,据说到晋献公十七年(公元前661年)前就将杨国故地赐给了武公之孙、伯侨之子、献公之侄羊舌突作为食邑。
韩国在绛都的西方,现在河津万荣之间,是周成王的弟弟的封国,在公元前757年时就已经被晋文侯吞并。在晋国内乱中,很可能被荀国所占据,晋国扩张时又重新夺回,并于公元前677年灭荀时,由晋武公封给韩万作为采邑。
冀国在今河津县东北冀亭,与韩国相邻,据说是殷商后裔傅说后裔的封国。灭亡时间难以确证,据考证,是因为冀国无故占据虞国的城邑,因此晋国与虞国联合将其伐灭。晋献公十九年(公元前658年)之前,将其封给郤芮作为采邑。
在经历了十几年的对外扩张后,晋国基本上已经将晋南盆地的大部土地收入囊中,获得了大量的城池和良田,再加上扫荡戎狄部族所带来的安定局面,使得晋国各方面的实力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彼时晋国的军力仍然只保留了武公初封时的一军编制,为了更好地应对疆域扩大而带来的挑战,公元前661年,晋献公进行了一次扩军行动,将晋国主力部队扩展为二军。
按照春秋时的军队建制,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一两有25人;四两为一卒,一卒有100人;五卒为一旅,一旅有500人;五旅为一师,一师有2500人;五师为一军,一军有12500人。实际的军队编制可能会有出入,但人数也不会偏离太多。也就是说此时,经过扩充后的晋国军队规模大概有25000人。
军队扩充之后,晋国灭国夺邑的扩张行动开始进入了第二阶段。这一年,晋献公自领上军,以赵夙为御戎(驾车),毕万为车右,伐灭耿、魏两国,太子申生统领下军,伐灭了霍国。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春秋时期进行车战时,通常是三人共乘一车。居左的是主将,主要是持弓箭射杀敌人。居中的是御戎,也就是司机,负责驱使马匹,控制车辆行进轨迹。车右是执戟的卫士,负责近距离刺杀(不是砍杀)靠近的敌人。车右一般会选择大力士,作战时保护车左的主帅,行车遇到障碍时,负责清理障碍物或者辅助推车。而国君所乘战车与通常配置稍有不同,即国君需要站在车的中间,而御戎则需要在左侧驾车。此次出征连灭三国,可以说很是体现了晋国军事实力的强大的,但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后来三分晋国的卿族中,有两家的先祖都在献公的战车上,似乎也是命运给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魏国和耿国都属于是周初分封的姬姓诸侯国,其具体的传承已经不太清楚。魏国地处晋国西南黄河北岸,大致在现在的芮城县东北的河北城。周灭魏方国后封给了姬姓宗族,晋献公灭魏之后将魏国封给了毕万,以其为魏县大夫。耿国在晋国以西黄河东岸,临近荀、韩,大致在今天的河津县东南耿乡城附近。在商代时,耿国是嬴姓部族建立的方国,周朝初年灭耿,将其分封给同宗姬姓。晋献公灭耿后,将其赐给了嬴姓大夫赵夙为采邑,令其为耿县大夫。
霍国位于晋国北方的汾河沿岸,大致的位置在现在霍县的西南霍城。霍国的本源是真姓的侯国,周朝灭霍后,将霍国封给周武王的弟弟(文王第八子)霍叔处。其原本的封地在在河北境内漳河以北的区域,因为参与管蔡(三监)之乱,霍叔处被贬为庶人,后来又重新启用,徙封到晋国的北方。他的儿子仲员继承了他的封地,此后还有家重、静叔带、安叔、将、君问、角、光、福、旧几任君主。到晋献公时期,当政的君主是霍公求。据有的说法,霍国在管蔡之乱后降格为伯爵国,霍公求认为成王时的这种处置不合理,就自称霍公,晋献公听说了之后觉得他太放肆了,就兴兵讨伐灭了霍国,霍公求因为无法抵挡晋国的进攻逃奔到了齐国。
霍公求所处的时代距离三监之乱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且周朝的五等爵制是否得到了严格的执行也是个未知数,即便是执行了,西周灭亡后各国僭越称公的事情层出不穷,晋献公以此为由讨伐霍国显然是不讲道理。在儒家理论体系中,一个国家的兴亡往往与国君的德行联系在一起,而霍公求似乎还算是一个德行高尚的君主,晋献公大肆征讨的时候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未免有些让人感到尴尬。为了避免人们陷入了认知失调的困境当中,霍国灭亡之后发生一段插曲便应运而生了。据说后来晋国发生了大旱,晋献公让人求神问计,得到的答复是因为他灭掉了霍国,霍太山的山神不乐意了,就给他们降下灾害。晋献公原本是把赵夙封到霍国的,如今也只好为赵夙改封,并派他去把霍公求请了回来,专门负责祭祀山神,这才消除了灾祸。
伐灭霍、魏、耿三国,可以说是献公一生功业的压轴之作,这三个国家分别代表了晋国向北、西南、西三个方向的重要关口,确定了晋国疆域在这三个方向的基本范围。在确定了了这样一个基本框架后,晋献公开始整军备战,准备对他们最大的对手——虢国——开战了。
虢国的历史渊源
虢国在历史上与晋国有着不少的交集,本书前面的部分也曾多次提到虢国。但虢国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因为基本上在同一时期,史书上针对虢国有着许多不同的称呼——有东虢、西虢、南虢、北虢、小虢——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不明所以。但若要仔细梳理一下,其实不难发现,其实虢国原本只有两个:东虢和西虢,分别是周文王的两个弟弟虢仲和虢叔的封国。具体谁是东谁是西,史料上语焉不详,很难分得清楚,我们也没必要深究。
东虢和西虢的关系,其实是有点类似于鲁国和周公的关系,都是同一封君的不同封地。鲁国之所以在诸侯中的地位较高,并不是因为鲁君是公爵,而是因为他们与在周王室任职的大夫周公祭祀的是同一个先祖:周公旦。西周一直实行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制,很多学者认为所谓的五等爵在两周时期并没有严格的划分,但其实不然。西周时期所封建的诸侯之所以叫诸侯,是因为他们的爵位大多都是侯爵,我们所熟知的齐、晋、卫、鲁属于西周早期分封的功臣和贵戚,都是侯爵。侯爵之下有伯爵,如秦、郑,也都是王室贵戚和功臣,但分封较晚。伯爵之下有子爵,如楚国,有男爵,如许国,这些国家与周王室既无亲缘关系,也无战胜之功,只是商朝时留存的国家归附于周王室的系统之后分封的,因此爵位较低。唯一例外的是宋国,因为是商王后裔,在周王朝属于是客,所以爵位较高为公爵。
诸侯国内的大夫通常都是子爵,与之对应的,周王室的大夫就是公爵,他们也有采邑,但却没有诸侯国所具有的独立性,其在周王室的地位类似于子爵大夫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也就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国。郑桓公在获得合法的诸侯地位前,曾在王室担任大夫,其爵位是公爵,而其在新郑建立的郑国,只是伯爵爵位。表面上爵位从公爵降为了伯爵,但是他从王室的大夫转变成了具有实际权力的诸侯国君,其实际的自主权却是提升了。更何况郑桓公在担任郑国国君的同时还兼任了王室卿士,其入朝为公爵,入国为伯爵,其在处理国际事务时的地位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回过头来再去看这两个虢国,两国国君应该属于是文王的堂兄弟,一个留在宗周担任王室大夫,一个到东虢就封成为诸侯,两国共同祭祀同一个先祖,也就是虢仲和虢叔的父亲。在东方建国的东虢位于河南荥阳附近,到骊山之乱后不久,因收留郑国最后反被郑国所灭,上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郑国在东虢设立制邑,也即是武姜起初要求分封叔段的地方,后来的战略要地虎牢关就在原东虢境内。
留在王室担任大夫的就是后来所称的西虢,西虢原本的封邑位于陕西宝鸡市东,属于虢公在王室的采邑,而不是独立的诸侯国。到周宣王初年,西虢因感到宗周局势微妙,整体东迁到山西平陆到河南三门峡一带。郑桓公的东迁与西虢的东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当时危机意识已经在宗周的上层弥漫了。虢公东迁以后仍然保留了宗周的采邑,一直到平王东迁之后,虢公无需到宗周朝王,这块封地也就废弃了。但是这块封地上留着一支小宗,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小虢,在公元前687年被秦国吞并。
东迁到三门峡一带的西虢,建都上阳(三门峡),由于地跨黄河两岸,被习惯地分为北方和南方。位于黄河以北现在平陆县境内的区域是北方,称为北虢,中心在下阳(又称为大阳、夏阳);黄河以南三门峡境内的南方地区,被称为南虢,中心在上阳。南虢和北虢不属于独立国家,它们都是西虢的一部分,只是因为黄河的分界,被分成了北方和南方。也有说法认为,西虢东迁之后本来是定都在黄河以北的下阳,在晋国第一次假道伐虢之后,为避其锋芒,虢国迁都到黄河以南的上阳。两者的地理位置相比,迁都后的虢国被称为南虢,而迁都之前的就被称为是北虢,以示区分。也就是说北虢和南虢是人们对于同一个虢国不同时期的称谓,这跟人们根据都城位置而划分的西周东周、西汉东汉、北宋南宋是一个道理了。
历史上对于建国的东虢和留在宗周的小虢并无太多的记录,因此大多数关于虢国的记录,实际上大都是出自有贵宠在身的西虢。但西虢在史料中也并没有完整的君主世系,只有一些细碎的记录。比如周穆王时期,有一位虢城公与毛伯班同事天子。到周夷王时期,也有一个虢公随天子伐太原之戎,但没有留下谥号。周厉王时期又有虢公长父,谥号厉公的,曾随天子讨伐淮夷,周宣王初年,又举族迁徙到三门峡一带立国。厉公之后又有虢文公名季的,曾劝谏周宣王不籍千亩。
到周幽王时期,我们知道又有虢公石父名鼓的,伙同周幽王败坏朝政,结果在骊山之乱中为犬戎所杀。他的儿子虢公翰在携拥立王子余臣为王,与周平王对立,因此在携王被杀之后与王室的关系不甚融洽。但到周平王晚年和桓王时期,因为双方有着共同的利益,虢公忌父被任命为王室卿士,以分郑庄公的权力。虢国也获得了对西方事务的发言权,在位的虢君忌父和林父曾多次干预晋国的内乱,与晋国结下了很大的仇怨。
到晋献公时期,晋国的统一和国力的提升,使得晋献公能够与虢公平起平坐,但虢国仍然把晋国视为虢国势力范围内的小兄弟,屡屡干涉晋国内务,让晋献公很是窝火。比如晋献公九年时,因为晋国发生了屠戮公族的事件,虢公丑曾两度伐翼,让晋献公很是吃了不少的苦头。若要依照当时中原大国的脾气,受到了对方的讨伐之后,不管能不能打得过,都会纠结一帮盟国前去找对方的晦气。但是晋国因为一直弱小受人欺负,养成了隐忍的国家性格,晋献公本来打算第二年就对虢国进行报复的,但在大夫士蒍的劝说下很快就放弃了执念,转而专心发展自身的实力,很快国力就完全超越了虢国。相比于积极进取的晋国,原本强盛的虢国则由于眼光的局限而走向了衰落。
虢公丑的传说
公元前662年,也就是晋献公在位的第十五年,《左传》记载了一件奇异的事情。据说在这年七月,有一位神祇降临在申地(三门峡峡石镇西)。这位神祇也算是神仙圈里的一朵奇葩,一般的神仙是不会轻易降临人间的,即便是有急事非要降临不可,也必然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找一个堪当大任的人,悄悄地把事情托付了就会飞升而去。可这位神仙呢?光天化日之下就降临人间,一住就是半年多的时间,而且还不说话,愣是要人去猜他究竟想干什么。
周惠王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就去询问内史过,内史过似乎是见惯不怪了,很是平淡地回答说:“一个国家将要兴盛,就会有明神降临,来考察受试者的德行,这时降临的神仙算是组织部派来考察干部的。一个国家将要灭亡,也会有明神降临,来记录他的罪恶,这时降临的神仙应该是属于纪检委。这种事情在过往的时代都发生过,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不管这位神仙究竟是何目的,既然来到了人间,作为天下的主人总得接待一下吧!于是周惠王就又问他,我们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规格来接待呢?内史过说:“就把他降临的日子作为祭日,按照相应的规格如常祭祀即可。”周惠王对于这些跟鬼神打交道的事情了解甚少,只好委托内史过代表王室前去祭祀。
内史过到了莘地之后,发现事态比自己想的要严重,原因倒不是这位神仙架子大,而是莘地的地主虢公丑,竟然在公然腐蚀上天派来的这位使者。他派祝应、宗区、史嚚带了大量的礼物去贿赂这位天上来的人,希望能让神灵赐予更多的土地。别说内史过了,就连虢国的太史嚣都被他气坏了:神仙降临人间是多难得的一件事,你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现德行也罢了,竟然无耻地去跑官!简直太不要脸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虢国将要灭亡了!
所谓“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仙是聪明正直专一的精神存在,就好比是一个严格的计算机程序,你输入什么因,就会相应地给出合适的果,神仙降临的是灾祸还是福气,全要看你个人的修为。偏偏你虢公是一个德行不昭的昏君,别说得到土地了,你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虢公到底有多昏庸呢?史料上没有特别的记载,我们也不能全听古人的,就认定了他是一个失德的主儿,就活该被灭掉。虢公丑大概并没有什么让人非要惩戒的罪行,但就如同晋国讨伐霍国时非要给霍公求找一个罪行一样,既然要讨伐虢国,就不能让他清清白白地走。因此所谓神降于莘的记载,很可能是当时谣传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国语》中,则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据说有一天,虢公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个长着人脸、老虎爪子、一身白毛的神仙,拿着一把大斧子站在宗庙的西侧廊檐下,正对着他呲目瞪眼。他见了之后慌忙逃走,结果听到那个神仙在他背后大喊:“别跑呀,虽然我长得丑,但我是天使啊!我是来传达上帝命令的!”虢公丑一听是天使就赶紧跪倒听命,结果那神仙说:“上帝要让晋国进入你的国门。”然后就消失了。他在梦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赶紧叩头谢恩。
虢公醒来之后越想越不对:“这什么鬼啊?有这样传达上帝命令的吗?让晋国进入国门,那你告我干嘛,你是不是走错门了?不行不行,得找人来给我算算。”于是他找来了负责占卜记事的史隩来给他解梦,结果史隩就告诉他说:“按国君你所描述的样子,那个神仙应该是主管刑杀的大神,主要负责给人降灾祸的。我看你流年不利的样子,估计是快要完蛋了,赶紧跑路吧!”
虢公哪儿爱听这话啊?当即反驳道:“你业务水平太差了,上帝让晋国进入我的国门,那意思就是晋国很快就要臣服于我了,你懂?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还敢给我解梦,看来得吃点牢饭好好补一下基础业务知识了!”说完就让人把史隩关了起来,还下令让国人都来庆贺这个梦,好让大家都知道自己见鬼了。
虢国的大夫舟之侨也莫名其妙地接到了这个指示,当即就崩溃了:“昏君啊!早就听说大虢国要完,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国家壮大并广治道义,小国进入国门是来臣服的,这没错。可是国家弱小还傲慢自大,让大国进来那就是诛讨啊!你以为晋国还是那个你随便就敢过去欺负的小弟弟吗?”
据说舟之侨还从三个方面分析了虢国内外局势,认为虢国必将灭亡。其一是国君奢侈放纵,不思进取。因为放纵私欲,导致国人痛恨,没有人愿意服从他的指令;因为不思进取,在面对可能的外敌来袭的时候不修整军备,反而鼓动国人庆祝欢迎;可谓是病入骨髓,无药可救。其二是公族弱小,且离心离德;其他诸侯疏远,无法得到帮助,导致其势单力孤,处于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其三是上天不佑,故意给他错误的指示,让他无知愚昧中更加放纵。上帝想让谁灭亡,必先令其疯狂,说的就是他啊。
舟之侨一边分析,一边打包行李,就在虢国上下还在为君主的美梦庆祝的时候,他早已带着一家老小一溜烟地就跑到晋国去了。舟之侨跑路去了晋国是真的,至于那一席的分析究竟是不是出自他的口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虢国最终的确是死在了晋国的手里。
虞国历史简述
与虢公一同被黑化还有一旁邻国虞国的国君:虞公。在详述虞公事迹之前,我们先要了解虞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相传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季历有一个儿子昌很受古公亶父的喜爱,每天跟宝贝儿似的捧在手心里,太伯和仲雍明白父亲的心意,于是双双避位,把君位的继承权留给了季历。两个人离家出走跑到了吴地,因为农业技术好,太伯就被推举为勾吴之主,建立了吴国。但是太伯没有子嗣,死后仲雍即位,仲雍死后葬在虞山,因此就有了虞仲的称号。
而留在周原继承君位的季历,在死后也如愿地把君位传给了昌,也就是周文王。周文王伐商失败被俘,最后死在商都,他的儿子武王发继承王位,并最终剪灭殷商建立周朝。周朝建立之后,周武王分封同姓宗族为诸侯,为了感谢太伯和仲雍避位让贤的举动,派人四处寻找二人的后裔,想给他们以封地,最后终于在吴国找到了周章。虞仲死后,吴国的君位先后由季简、叔达继承,此时已经传到了周章这里。于是他们便封周章为诸侯,奉祀吴太伯。将周章的弟弟仲封为虞君,奉祀虞仲雍,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这个封地在平陆的虞国。这个被封到平陆的虞首封之君,也被人们称作是虞仲。
但这个传说的可信度不大,许多人都并不相信吴国真的是姬姓后人建立的国家,吴国假托太伯和虞仲的故事,或许只是出于政治需要而追认的。吴国地处南方,并不在西周王朝的统治范围之内,分封吴国在技术上不具有可操作性。而且吴国与现在我们看到的虞国相距太远,将两国牵扯在一起未免有些不负责任。“吴”和“虞”本是同音,如果太伯奔吴确有其事的话,那他所奔的吴国,不过就是山西平陆的虞国(平陆北张店附近,一名吴城,今称古城)罢了。
虞仲之后的历代国君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丰功伟绩,因此很难找到他们的记录。只有到了春秋时期,才有了末代虞君的些许记载,这个末代虞君就是我们今天谈到的这位虞公。事情还是发生在晋武公时期,据说是在公元前702年的时候,虢仲与国内的大夫詹父不怎么合得来,因为闹了点矛盾,就跑去找周天子诬告詹父。作为一国之君,天子的卿士,斗不过自己的大夫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打小报告,已经够丢人的了。可更让人唏嘘的是,打小报告他都很没水平,竟然还让詹父给揭穿了。詹父打官司打赢了国君还不肯罢休,又带着周天子的兵去攻打国君,最后把虢仲撵到了虞国。
虞公这个时候根本顾不上接待逃亡而来的虢君,而是忙着跟他的弟弟抢大宝剑。先前他的弟弟虞叔有那么一块美玉,每天爱不释手,见了谁都想拿出来炫一炫,炫来炫去让他那个当国君的哥哥很是眼红,于是就找他去要。虞叔对如此难得的美玉可是珍爱备至的,又怎么能舍得给他的哥哥,就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出来之后还是天天显摆。
这个时候就有人劝他了,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象以齿焚身,麝以香丧命之类的。他一听这话觉得也是,虽然虞君是他的哥哥,但毕竟也是国君,这么一块宝玉留在我的手里,万一给我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忍痛割爱,跑去主动把宝玉上缴了国家,哦不,虞公。
虞公得了宝玉之后还不知足,知道弟弟喜欢搜罗好东西,就天天盯着他。后来,他又发现他的弟弟得了一口上好的宝剑(青铜剑),贪念又起,就又找虞叔去要。虞叔这回可不答应了,说你这样贪得无厌,刚要了我的宝玉,现在又要宝剑,怎么我的东西啥你也想要?我要一味地纵容你的索求无度,保不准以后还会找我要什么,到时候我的脑袋恐怕也让你要了。虞叔更害怕的是象他哥哥这样的人,给了他好东西他不觉得你好,不知道感恩,可是一旦他想要什么东西你不给就会记下你的仇了,他就会收拾你。与其等着他收拾我,倒不如我先把他收拾了吧。就这样虞叔带着家兵把自己的亲哥哥虞公赶跑了,赶到了共池。
虞公很郁闷,东西没要到,自己还被撵出了家门,心里那个叫郁闷啊!可更郁闷的还要数虢仲了,我好歹来了你家算是客人啊,你不招呼我也就算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跑了算几个意思,你给我回来,回来……
虞公据说后来又回来了,而且还很长寿,一直活到了晋献公伐虢的时候,此后的一生也没有什么黑点,但贪财的名声却是抹不掉了,最终终于死在了贪财这件事上。
假道伐虢之计
不过以上的这些传说自然是不足为信的,否则我们就中了古人“因果报应论”的圈套。抛开这些道德说教的故事不论,对于晋、虢这场冲突的起因,实际上也并不难理解。我们知道虢国在过去一直是故夏地最有影响力的国家,在虢国最为强盛的时期曾几度干预晋国内政,让曲沃的几代君主都对其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从晋献公初年两国的那次交锋来看,虢、晋两国也算是旗鼓相当的,也未见得虢公丑就真那么不堪。但正是因为两国实力相差不大,才让他们陷入了修昔底德陷阱之中。我们可以想见,当同在故夏地的晋国开始崛起的时候,两国为了争夺在当地的影响力,必然会走向战争,而这场战争的失败者又必然要遭遇国破家亡的命运。
而虞国的处境实际上正是应验了虞叔的那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象以齿焚身,麝以香丧命,虞国之所以成为晋国眼中的美味,就是因为他们占据了一条重要的通道:虞坂古道。晋国若要征讨虢国,必须要经过这条古道,虞国自然也就成了晋国挑战虢国地区影响力最大的阻碍。
虢公丑虽然不思进取,而且也有着昏庸的名声,但对这件事却看的很清楚,特别是当他看到晋国迅猛扩张的态势之后,便与虞国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晋国的挑战。两国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给晋国人带来了不少的困扰:若要攻打其中的一方,另一方必然会前来救援,使得晋国不可能先灭掉虞国,然后再从容不迫地去挑战虢国。可如果要同时对付这两个国家,晋国的军力难免又显得不足。虞虢之间这种互为依靠的关系,让晋献公很难下手,常常为此而寝食难安。
晋国大夫荀息在对两国关系进行了细致分析之后,提出了著名的假道伐虢之计,让晋献公以晋、虢两国之间的恩怨为借口,假装找虢国报仇,通过外交手段借道虞国,并与虞国联合共同伐虢,虢灭之后再将虞国收入囊中。这个计策的关键就在于虞国能否如愿地配合晋国的行动,毕竟虞虢两国山水相依,互为依靠,若是虞国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而采取不合作态度,这个计策也就无法施展。因此荀息就提出,让晋献公将晋国上好的玉石(垂棘之璧)和宝马良驹(屈产之乘)拿出来送给虞公。
晋献公对这些珍器良驹太过爱惜,毕竟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一国最为重要的东西,上好的玉石相当于现在的黄金,属于硬通货;宝马良驹是车战必备的战略物资,当时在中原大地上还极为紧缺,因而让献公心中犹豫不决,舍不得送人。他很是不解地问道:“这可都是宝贝啊!如果虞公收了我们的礼物,却不肯借道,让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又该怎么办?”
荀息回答说:“我们这些礼物,并不是真的给了他们,只是把那些玉石从我们的内府藏到了外府,把那些马匹从我们国内的马厩暂时存到外面的马厩。虞国只是暂时看管这些东西,等到虞国灭亡,这些东西我们还是可以拿回来的。”
晋献公在听完荀息的解释后又问道:“我听说虞国大夫宫之奇这个人很有心计,有他在虞君肯定不会同意的。”
荀息作为晋献公的智囊,在外交上活动频繁,因此对虞国内情有很深入的了解,他为献公解惑说:“宫之奇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有他的缺点:内心旷达,行事懦弱,而且从小在宫中由虞公抚养长大的。内心旷达的人通常言简意赅,说话点到为止。行事懦弱的人就不会拼死劝谏,一旦自己的话得不到采纳,不会据理力争(这些似乎有点像知识分子的局限性,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另外他在宫里长大,国君对他很疼爱,但不会重视他的劝阻。更何况,当你把这些珍宝器物,宝马良驹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考虑到自己将会有亡国之祸。这些计策只有中等以上智力的人才能识破,就虞公那老朽之人,智力也就是一般偏下,您就放心吧。”
荀息这番话说动了献公,同意委派他为全权大使,负责到虞国去借道。荀息到了虞国之后先拉了拉家常,讲起了虞、晋两国联合消灭冀国的故事。当时冀国从颠軨入侵,围攻虞国的鄍邑三面城门,而晋国为了解救虞国的危机,派兵前来攻打冀国。这是在暗示虞君,以前我们帮过你,现在该你帮我们了。
说完了这些,自然就该说虞君该怎么回报晋国了,荀息向虞公说道:“现在虢国建筑堡垒,攻打敝国(晋国)南部的边境。现在我们呢也不要求贵国(虞国)出兵攻打虢国,我们自己打,只是想向贵国借道,从贵国境内经过,去找虢君问罪。”
果然不出献公所料,那个宫之奇看出了他们的诡计,就对虞君说:“晋国使者言辞谦卑礼物厚重,作为一个大国对我们这样一个小国如此恭敬,恐怕其中有诈,他们会对虞国不利啊。”虞公不听,宫之奇就接着劝,说虞虢两国唇齿相依,虢国一旦灭亡,唇亡齿寒,虞国也难以独善其身。但是虞公还是没有听从,终于还是同意借道给晋国了。
在做完借道联虞的一系列工作之后,公元前658年(晋献公十九年)夏,晋国大夫里克、荀息带着晋虞联军,通过虞坂古道直抵下阳(又名夏阳,在平陆县境内)城下。不久之后,下阳城被攻陷,虢国退守黄河以南的上阳(又名大阳,今三门峡境内),第一次假道伐虢战役结束。
下阳是虢国扼守虞坂古道,封锁晋国南下之路的重镇,失去下阳,对于虢国来说意味着再无防范晋国的能力。但是虢公似乎并没有被这些事情所困扰,反而忙于建功立业攻打戎狄。失去下阳没多久,虢国就在桑田打败了戎狄。
晋国的大夫郭偃(卜偃)听了这件事后评论道,虢公丢失了下阳不感到恐惧,经历了战争之后不是积极防御晋国并安抚国内民众,反而去别处建功,这是上天不愿意让他反省加重他的衰势啊!过不了五年,虢国必然会灭亡的。
第一次假道伐虢三年后,也即公元前655年八月,里克、荀息再次借道虞国伐虢。这次宫之奇又出来劝阻了,他跑去找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屏障,虢国亡了,虞国很快就会步其后尘的。晋国的野心太大,你让晋国军队走了一次还不够,难道还要来第二次吗?这样下去是养寇为患,到最后将会危及虞国的啊!”
虞公很清淡地问道,“晋国与我是同宗,难道还会加害我不成?”
宫之奇说:“太伯、虞仲,是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咱们虞国是晋国的同宗没错。可是虢仲、虢叔都是王季(周王季历)的儿子,做过周文王的卿士,对于王室有很大的功劳,这些功勋都在王室盟府中有记录的,他们也是晋国的同宗啊!晋国现在想要消灭虢国,难道就不能灭掉我们虞国吗?”
看到虞公不以为然的样子,宫之奇接着又说:“虞国与晋国亲近是没错,可是你再亲能亲得过桓庄之族吗(那可是三代之内旁系血亲)?桓庄之族有什么罪?不就是因为争宠逼迫晋君结果就全被杀掉了吗?晋人无信,亲戚都能杀掉,更何况血亲早已冲淡了的国家呢?”
虞公吃了别人的嘴软,一个劲地为自己解围,就是要替晋国说话:“哎呀,你怎么这么麻烦。你看我祭祀神明的时候,奉献的祭品又丰盛又干净,我这么诚心,神仙会保佑我的。”
宫之奇都快被气死了:“鬼神你也信啊?好吧,既然你信鬼神,那你也知道,上天和鬼神都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去亲近谁的,他们只会亲近辅助有德行的人。对他们来说,你献上的那些祭祀品再好,对他们来说都不够香甜,只有美德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芳香的。所有人祭祀上天的祭品都没有多大的区别,有区别的只有人的德行,这才是神明真正依从的东西。如果没有德行,百姓不和,天上的神明都不会来你家享用你的祭品的,你的祭品再好有个毛用啊!假如晋国占领了虞国,然后修整自己的德行作为祭品献给神明,神明会把这些吐出来吗?”
宫之奇说了这么多,结果虞公还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又同意了晋国的请求。宫之奇看了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虞国大概是撑不到过年了,于是回家之后马上吩咐家人收拾细软逃跑,他没有投入敌国,而是躲到西山去避祸了(谷梁传说是去了曹国)。
晋国二次借道之后,围攻虢国都城上阳。到十二月份,攻克上阳,虢公丑奔周,虢国宣告灭亡。灭虢之后,晋军回师途中,驻扎在虞都附近,虞公对此也毫无对策,只能任由晋国大军在自己的城外驻扎。随后,晋国趁虞国疏于防范,趁机偷袭将其灭掉了,并俘虏了虞公及一众大夫。荀息把之前贿赂虞国的马牵到献公面前,献公笑着说,马还是我的马,就是牙齿老了。
宫之奇的忠信观
晋献公假道伐虢的大多数史料都来源于《春秋》三传及《国语》,在这些史料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不是晋国的君臣,也不是虢国的上下,而是来自于虞国的一个叫做宫之奇的大夫。三传中的大部分言论都出自于宫之奇之口,他所说的“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也成了后来脍炙人口的金句。这也使得宫之奇总是以先知先觉、睿智卓学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与之相对的虞公则是一个贪财好利,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然而这些描述是否真实,还很值得商榷。
总结宫之奇在三传中的表述,无外乎以下两点:
第一,虞、虢两国要抱团取暖,相互依赖。这大概也是在晋国伐虢之前虞国一直采取的措施,虞虢之间的联盟非常牢固,使得晋献公大为头疼。而另一方面,晋君无耻,不讲信义,连亲族都可以诛杀,作为同宗的虞国更不可以与晋国作为倚靠,因此不可与晋国结盟。
第二,鬼神和上天只辅助有德行的人,而不是虔诚地奉上祭品的人。而究竟什么样的德行才是上天所眷顾的呢?三传中没有详细交代,倒是《国语》借宫之奇之口进行了一番附会,其侧重点主要是“忠”、“信”二字,认为只有讲求“忠”、“信”的国家,才能在有外国军队驻扎的情况下不受损害。
究竟什么才是“忠”呢?宫之奇解释说,“除暗以应外谓之忠”——也就是说,所谓的“忠”,就是去除对方的阴谋来应对敌人。初看这句话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除暗以应外”似乎用来形容“智”更合适一些。经过多方求教,我才终于明白,儒家学说中的“忠”并非“忠君爱国”的“忠”,而是尽心于于王道。
所谓的“王道”在这里的体现就是“不绝人之亲,不乏人之祀”,齐桓公之所以能够图霸中原,正是因为有“兴灭国、继绝世”的功劳,而这一切都是忠于王道的表现,因此才为儒家所盛赞。因此要想做到“忠”,首先自己要为人清明,尽力去避免巧诈的做法,同时还要揭穿他人的阴谋,避免友邦为他人的巧诈所害。虞公的“不忠”就表现在,“今君施其所恶于人,暗不除矣。”也就是说虞公不能尽力粉碎晋人的阴谋,帮助虢国反制晋国,反而为晋人铺路,去伐灭自己的友国,让虢国接受自己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因此就是对虢国不“忠”。
所谓的“信”,并不是言出必行,而是要“定身以行事”——要剔除自己的私欲,坚持为人处世的准则(礼),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因为外界因素的变化而左右摇摆,失去了原则。具体到借道予晋这件事情上来说,就是不要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背弃自己的友国。不管这种私欲是来自于贪欲,还是自身的恐惧,都要堂堂正正,不为所动。而虞公因为贪图宝马美玉而背弃了自己的亲密邻邦虢国,这是“以贿灭亲,身不定矣”,因此就是不“信”。
最后他总结说,“夫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衅而归图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离开了忠就无法立足,离开了信就无法稳固,不讲忠信,还要留外敌在本国驻扎,敌人知道了你的底细之后,就会回过头来谋算你。失去了忠信的根本,国家怎么还能长久?
既然说要讲忠信,宫之奇知道国家将要灭亡,自己却跑到深山里去享清闲,这样的行为是否也是忠信呢?在儒家的观念中似乎也算,儒家的忠信观的“忠”本意就是忠于王道,而不是愚忠。荀子说“从道不从君”,孔子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信”是要遵循礼仪行事,而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言出必行,因为在儒家看来“言必信,行必果”是小人的作为。
因此对于宫之奇来说,不是我不忠于我的道义,实在是我无能为力。当国君选择背弃忠信的时候,我宁愿选择退出,也不与不忠不信的行为同流合污,这也算是一种忠信。忠于自己的内心,守正自己的人格,正是忠信的体现。
说完这些,我们反过头来看,是不是虞公遵循宫之奇的这些原则就一定能够保全虞国了呢?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在晋国挑战虢国影响力的背景下,像虞国这样的小国在大国的夹缝中求生存,就必须要遵守大国所制定的规则。荀息用宝马美玉赠与虞公的同时,也将虞公推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一面是与自己唇齿相依的邻国虢国,一面是扩张野心勃发的晋国。若是站在自保的角度来看,站在虢国一边显然会对虞国更有利,因为晋国的最终目标是统一故夏地,在灭掉虢国之后,虞国也难逃灭国的命运。但反过来说,坚持与虢国联合就一定能求得生存吗?这也是一个未知数,毕竟不思进取的虢国早已不是晋国的对手,其被晋国吞并也是迟早的事,虞国抵死抗衡的最终结果也好不在哪儿去。
这就是小国与大国相处时必然会出现的困境,荀息对晋献公所说的那一句“此所以小国以事大国也”道出了其中的关键。虞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荀息带着礼物到虞国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晋国给虞国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摆在虞公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论虞公怎么选择,都无法逃脱被灭国的命运。
他们可以选择不收礼物,那也意味着跟晋国在此事上决裂了,等待着虞国的将是晋国大军的讨伐。而收下礼物却不借道给晋国——这个选项所面临的后果比第一种会更加严重。最后一个选项就是收下礼物,同时借道给晋国——即便是面临着晋国翻脸不认人的危险,但这对于虞国却是最优选择。最后的结果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晋国灭掉虞国之后,并不废弃虞国的祭祀,而且把虞国的赋税归于周王,这显然也是虞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因此,不论宫之奇如何说教,如何坚持要与虢国联合对抗晋国,虞国都不能选择这条路。因为虞虢两国即便是联合起来,他们也无法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与晋国抗衡。而中原各国显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两个小国而与日渐强大的晋国结仇,这也就决定了他们的联合之路很难走下去。
从这个角度上看虢公丑在失去下阳之后,不思抵御晋国的侵略,反而去讨伐戎狄建立功业的行为,似乎就可以理解了。在面临亡国之危的时候,虢公知道自己无法独力抵御晋国的武力,因此只能寄希望于国际援助。但是虢国作为王室卿士,在国际上缺少有实力的大国的支持,只能通过践行政治正确的道路获取同情。此时齐桓公称霸所打出的正是尊王攘夷的旗号,为了求得齐国同情,便只能奉齐桓公的旗号攘夷,也是不得已之举。但是虢公毕竟已经是人微言轻,这些作为并没有收到实际的效果,最终也只能眼看着晋国踏入自己的国门而无能为力。
因此虞公、虢公二人在面对晋国入侵时所作出的选择,都是他们处在当时情景之下的无奈之选。他们的亡国并不能简单地用儒家的教条思想来诠释,春秋早期正处于中国政治经济大变革的时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兼并和灭国已经成为当时的政治风气。一个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国家,一味地遵循礼仪王道,并不能让其摆脱被吞并的结局。彼时兴起的国家往往是在不断变化的时局中,果断采取改革措施,适应社会的发展,才逐渐在中原称霸的。那些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政治制度和生产方式,只能被历史无情地淘汰,虞虢两国正是这场淘汰赛中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
后记
在完成了假道伐虢之战后,晋献公时期的对外扩张便基本告一段落了,但就是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就使得晋国的疆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让晋国从一个撮尔小国(偏侯),发展成了一个地方千里的大国。晋献公的功业也因此为后人广为传颂,据说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到他去世时的公元前651年之前,“晋彊,西有河西,与秦接境,北边翟,东至河内。”
也就是说晋国疆域的最西端已经越过黄河,进入陕西,与秦国接壤。即便是考虑到讨伐郦戎时被秦国打败,导致失去了骊山地区,其疆域的西垂也仍然延伸到了陕西大荔附近。向东则有卫国的故地,包括河内、邯郸、百泉、朝歌四邑,大体就在今天的邯郸、安阳、新乡一线,与齐鲁卫宋郑等东方大国遥遥相望。向北则有霍国故地与戎狄相拒,势力范围到达了今天的灵石、介休附近。往南大致与今天的山西河南交界相当,有些地方已经越过了两省交界,进入了河南西部地区。
这些疆域基本构成了晋国后来的领土格局,为后世君主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加上晋惠公时期的各项改革措施,使得晋国拥有了称霸中原的资本。终于在二十年后的晋文公时期,晋国成为中原霸主,并将这个霸业维系了百余年。从这一角度考量,晋献公恐怕才是晋国历史上居功至伟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