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1）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一直住在监狱里。
白天的时候我同所有人一样地工作生活、走亲访友，没什么区别。
一旦到了晚上，我就和他们不一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走向我的监狱，唯有在那里，我能得到安宁。
我慢慢走下长长的昏暗的螺旋式楼梯，往最底部走去，在那里有一座监狱。
整座监狱不过八个房间，其他七个房间里是七个常驻囚犯，我是他们的第八个狱友。
大概是太长时间没见过新人，我初来那一天，他们都扒着栅栏窗看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们竟是用一种看同类的眼神看我。天地良心，我是自愿来的监狱，绝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事。
里面一共两排房间，左右各四个，我来得晚，必然没得挑拣。当我依次经过他们的房间往里走的时候，他们却没有要与我打招呼的意思，甚至不等我看清他们，就都又各自散去。我无趣地抬手摸了摸鼻子，默默记下了他们门牌上的名字，以便日后打招呼。
（2）
炼狱。是这座监狱的名字。
石块砌垒的冰冷建筑，厚重的石门，很有几分历史感。
它的建造时间已不可知，里面那七位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时间住进来的，他们说自己拥有不死之身，时间于他们而言是用之不尽、不必在意的东西。
我慢慢推开石门走了进去，心中又想起那个疑惑：这监狱应是为他们七个而建，却为何恰好多了一个房间。
想着，我却不打算与他们挨个聊一聊问一问了。除了初来时的冷遇，这段日子我们已经相互有了交流了解，每日里聊一聊更是平常。可今天有点累，只想经过时敲一敲他们的门，告诉他们我来了就好。
可直到我敲到6号门了，都没听见一个应声的。
于是我踮起脚透过栅栏窗往里面看。
6号细白的双手双脚被缚，捆在椅子上，一根穿着线的钢针不知被什么操纵着正上下翻飞地缝6号的眼睛。血顺着6号白皙的脸颊往下流，她表情痛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吓得腿软，扶着门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3）
不必看，其他房间的人肯定也正在受刑。
我怎么忘了， 这个监狱里除我之外，其他人每晚都要遭受一次刑罚。
6号是缝眼蔽目，1号是火刑灼心，2号是挨饿伤胃，3号是伏卧困绪，4号是狂奔耗力，5号是黑烟熏呛，7号是负重压项。
每个人的刑罚都不同，听上去有的重有的轻，但实际上是一样的，因为这些刑罚是针对他们而设，能令他们有致命痛感，却又不会杀死他们。
他们在接受刑罚的时候，甚至不能发出痛呼声，若不是看到他们扭曲的表情和听他们说起，我不会知道他们在经历什么。
然而他们是不长记性的，刑罚过后，不求饶不服软不改正，反而继续放纵自己的罪恶行为，于是这座监狱里便周而复始地上演相同的罪与罚。
我靠墙坐下，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的面容。
1号是个眼底发黑、眼白发黄的瘦弱男子，即便不懂中医知识，我也知他这是肾气亏虚的典型症状；2号是个胖到基本只能瘫坐在床的胖子，行动极其不便，脖子上的赘肉一圈圈的耷拉着跟粗项链似的；3号是个眼冒精光、贼眉鼠眼的小老头，那双眼总是让你不舒服，好像是要搜寻着你身上的什么东西加以图谋；4号是个懒洋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一副不紧不慢的性子，同他说话时，他连头都懒得抬一下，所以我至今也没看清楚过他的长相；5号是个横眉竖目的暴躁青年，我不太敢跟他对视，总怕自己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惹来他的怒火；6号是个眉目精致的女子，却暗藏一股戾气，说起话来很有几分刻薄，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凭什么你能自由地出入这里”；7号是个鼻孔朝天，喜欢双手背在身后的男人，那股子傲慢劲倒是挺像那开屏自赏的孔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他们身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他们的原罪。
（4）
原本我当然也是不知他们每日要受刑的。
是那一日我也像今天这样来早了，想去跟2号聊一聊吃的，却见他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地倒在床上。我以为他是吃撑了，他却说自己饿得要死了，我不解地看着床边散落的吃食。
“你不知道吧，我们每日里都要受刑的。我也看得见这一地的吃食，可是我拿不到，只能这样看着，还要忍着胃里如同积攒了几千年的饥饿感，真是太要命了。”2号虚弱地解释道，而后他张大了嘴，面部表情更加扭曲，却始终没能发出一句痛呼。
我看着他拼命地去抓取旁边的食物，手却在碰到食物的那一刻化作透明，抓了个空。
咽了咽口水，默了片刻，我依次跑到他们房间前，垫着脚透过栅栏窗去看。
如同2号一样，其他人也都在受罚。每个房间里都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像是一股神秘力量在操纵着施刑，他们不能抵抗，不能喊痛，唯有接受。
我记得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那般让我觉得压抑和揪心，似乎让我对他们的刑罚也感同身受了。
那一日，我也像今天这样等在门外，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刑罚才结束。
我走到他们房间前去一一慰问，可是他们却不需要。1号仍是要拽着我同我聊女人的绝妙滋味；2号又开始暴饮暴食；3号说想要我手上的表，若是不给他就要抢；4号懒懒地不想应声，只动了动食指示意我走；5号不耐烦地皱着眉，我看他像是要挥拳头了，就赶紧先溜了；6号果然还是对我嫉恨不满，好看的眉目都有些扭曲了，恨恨地丢下那句“凭什么你能自由地出入这里，还不受罚”；7号也忘了刚刚那高傲的头颅还被重物压得低到地上的感觉，又那般鼻孔朝天地斜睨着我。
（5）
等了一会儿，我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除了最开始被6号的血吓到外，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或许你要问我“明明知道隔壁的人正在受刑，为何还能如此镇定，为何还要说这里能得到安宁？”
为什么能如此？大概就像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你偶然去了一趟医院，看见病怏怏的患者、断手断脚的伤员、哭得撕心裂肺的逝者家属……那时，你才知道原来放纵那些细小的坏习惯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你才能明白你所拥有的健康是多么珍贵。
惊愕，庆幸，反思，继而心下了然，有所顿悟，内心才可平静，不再一味想着放纵自己而滋生出更多的不满和欲望。
而在这座监狱里，我渐渐看清，他们所犯的罪恶，其实我也有，只是不那么明显罢了。这就是他们当初看我如同类的原因。而他们所受之刑，不过是时时提醒着我——我若不曾改过，也终将受到惩罚，这惩罚或许不足以向外人道，却可以让我如烈火烹油般地焦灼疼痛。
所以每一次走来这里，同他们相处，看着他们放纵自己的罪恶和接受相应的惩罚，如同看见未来的自己，让我时时反省自己要克制内心诸多纷杂的欲望，回归心绪平和。
又过了一会儿，我猜测他们的刑罚已经结束了，于是起身往外走。
打开门，不经意间扫过门牌上的名字，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他们7个的名字和模样。
像是要记起还是抓住什么信息一般，我的脑袋疼得厉害。
（6）
刺耳的闹钟声使我惊醒。
反应了一下，我坐起身来，关掉了闹钟，也看见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但丁的《神曲》。
这些天临睡前，我都会翻一翻它。
我深吸一口气，回忆起梦里的内容。这算不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日来竟做的同一个梦，还能彼此串联起来，完整到如同真实经历一般。
梦中炼狱里那七个囚徒的名字，依次是：色欲、贪食、贪婪、懒惰、愤怒、嫉妒、傲慢，正好是但丁《神曲》里对七宗罪的排序，而他们所受刑罚也是《神曲.炼狱篇》里的设想。
但我不愿将其归于梦，它更像是一种隐喻和告诫。
因为我门牌上的名字，仅一个字——人。
是先有了第八个房间，才有了前七个房间。
我也不是他们的第八个狱友，他们是因我而生，是从我身上剥离的一部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