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

      姥爷的走对我来说不算突然,周二晚上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姥爷胃出血打了120住院,我说如果很严重我就请假回去,不严重就等周六回去。周三早上我问舅舅病情怎样,他说还是老样子,妈妈也没给我打电话,于是等到周六才回去。妈妈说,这几天姥爷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妈妈告诉他周六。他告诉妈妈我经常去看他。周六那天去了医院已经快十点钟了,我在他床边叫姥爷,他被我吵醒睁开眼,我说我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啊,还回去(家)吗?我说不回去了,今天在这里陪你。他问你妈好吗?我以为他是问我姥姥,我说好,他又问我妈,我想他大概糊涂了,把我妈拉过来,你看,这是我妈。周六早上他吃了一个鸡蛋糕,我看他精神还好,心便放了下来,我完全不觉得他会有事,他还会跟以前一样,住几天院就恢复回家了。我甚至跟病友说我姥爷绝对没事。我跟妈妈聊天,声音大,他问囔囔什么呢,我说没囔囔,拉呱呢。中午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油炸糕。我说你不能吃,太油,等你好了再吃。吃鸡蛋糕行吗?他说哦,行。吃了半个鸡蛋糕。那天我还问他有精神吗,他说没有。他偶尔大声哼一声,我问他怎么了,哪儿不得劲。他说全身疼。或者摇头。半下午的时候姥爷问回家不?他以前住院也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催我们快点回家,所以我说这才几点,先不回去。不知道我是不是会错意了。期间他还说了一长串,我没有听清,根据语调用“没有”搪塞了他。大概这就是最后一天我们的对话。他多半时间是睡觉的,我多半时间是坐在凳子上玩手机,偶尔抬头看吊瓶。我和妈妈回去的时候妈妈还跟姥爷说了声,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周日早上五点多,舅舅打妈妈电话,妈妈猛地坐起来,说不好,你舅打来的。我们挂了电话去医院,等到了病房口,舅舅说已经没气了,护士让我们赶紧去买衣服。于是去买寿衣,收拾东西送姥爷回家,办出院手续,烧轿,出殡。像梦一样恍恍惚惚,至今不觉得姥爷真的去世了。客观上知道他走了,但是心里依然觉得他就在家,下周回去就能看见他。

        据说我姥爷很小时候父母去世了,在舅舅家长大自己盖房娶了姥娘,小时候我还笑说原来我姥爷是个孤儿啊。他年轻时长的很帅,皮肤白,浓眉大眼,瓜子脸,以前妈妈翻洗了他年轻时的照片,帅姥爷是我们的骄傲。上年纪了也很爱干净,慈眉善目,眉毛很长,眼睛有神。长寿的干净老头也是我们的骄傲。以前住院别人夸我姥爷的时候,我就会骄傲的说俺姥爷可干净了!

        大概是家里穷又想让孩子生活好点,姥爷从年轻开始下了很多力,去烧枣,孵鸡,下东北。也是在东北得了气管炎,气管炎导致心脏不好。这两个病是他体弱的主要原因,大概也是他去世的重要原因。从我上初中开始他基本每隔一年住一次院,那时候年纪小,觉得住院是天大的事,只有快去世的人才会住院,所以每次都很害怕。上大学后住院更频繁了,一年一次或者一年多次,每次放假回家都要陪姥爷住院或者看病,但是已经不害怕了,知道姥爷这老毛病住院几天就能回家了,包括这次。

        我姥爷很坚强。每次都能平安回家多半是因为他的坚强。特别是他今年脑血栓出院后,整晚的睡不着,难受的喊娘,两个腿没有知觉。我当时陪了他几天,大晚上他痛苦的呻吟让我心惊胆战,生怕哪一句后他就断了气。到了白天姥爷就会不断的叫我帮他做点什么。我烦了就走。隔几天再去,他就没那么难受了,有精神了,腿还是不能动。他那时经常让我带他去城里走一圈,但是我实在弄不动他,便一次次拒绝。他甚至说除了我没有人会带他去了,他临死前可能再也去不了了。舅舅考虑到天气炎热怕姥爷中暑,没让我们去城里。后来有次带姥爷去看病,终于有机会带他出去,回家后姥爷还让我把车放在南园子那儿他自己呆了会儿。再后来我去看他,他就能自己骑电动车了,虽然腿还是不管用,但是能骑电动车,我猜他那段时间很幸福,又可以逛城里,理发了。据说他没事就骑车去买东西,或者在村子里逛着玩。为此大舅舅还担心他的安全不想给车充电,姥娘坚持充电,说姥爷整天在家里憋的慌。后来,他就能走路了,先是瘸一条腿,后来两条腿都好了。真的很佩服他,要有多么大的毅力,才能一个人做到这些。临近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带着他去了一次城里,他说要喝白酒,我怕他心脏受不了没买。我带他去南街玩,显然他并不感兴趣,晒了会太阳就回家了。回家后舅舅给他买了白酒,他喝了一小杯,我问他喝酒行不,他说这么点儿没事儿。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喝酒。

      我姥爷很机智。用我们的话说,他很能,很厉害。生活上的小麻烦,他一动脑筋就能解决。我很佩服他的胆量。我读大一时,妈妈给他买了电动三轮车,那时候他七十多了,我很反对,我怕出意外。但是姥爷骑的很6,又平稳又快。狭窄的空间他也能开过去。因为家里大门很窄,又是上坡,每次我吭哧吭哧把车推进去,姥爷对准方向一加油门就过去了,还能一脚油门开出去。这样的技能我是做不到了。去年夏天我带他去理发,理发的大叔家就是很窄的长胡同,碰巧有车堵着,我不敢开,姥爷硬是开过去了。舒舒服服剪了个秃头刮了胡子,据说这样的手艺已经快失传了。嗯,我姥爷就算剃光头都很好看。

        其实跟姥爷的感情是长大后慢慢培养的,不像姥姥,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姥姥疼我。小时候对姥爷的印象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五岁的一个晚上,都到睡觉的时间了,姥爷骑车来我们家,我站在床上,发现一个人进了我们屋,话还没有说先大口喘气。这是对姥爷最初的记忆。上小学时,姥爷到周末会接我去他家,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午的阳光撒在池塘里,波光粼粼,姥爷一句话不说,一边骑车一边大声喘气(我们后来都把这种喘气叫吼吼,应该是姥娘发明的),车的速度很慢,如今回想起来,那车那水都如慢镜头一样,一点点推向今天。记得有一次他突然在前面给我说了句话,我在后座没听清,依稀觉得是“你姥娘死了”,又不敢让他再重复一遍,于是开始胡思乱想:为啥是姥爷接我不是姥姥接我?为啥要接我?种种迹象表明我姥姥没了,便开始伤心。半路上实在纳闷,就问了句“俺姥娘好不?”忘了他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并没有解除我的顾虑,直到进了家门姥姥迎接我。我还把这件事告诉姥姥了。到了姥姥家我也是只找姥姥,似乎有点害怕姥爷,他也很少理我,专心忙自己的事。但是他疼我我是知道的,比如他会赶集给我买吃的。初中时候我走读,住在姥爷家,那时候正值青春期,跟姥娘经常发脾气,但是很少跟姥爷发,总觉得跟他有距离。那个时候姥爷养成了看新闻联播的习惯,每天七点雷打不动守在电视前,聚精会神的看,后来又增加了中午档的新闻三十分。七点半就起身把电视让给我们,他去串门。姥爷这个习惯保持了十多年,近两年才因为经常住院身体不好“戒了”。最近几年我判断我姥爷身体恢复与否的标志就是他看不看新闻联播,即使病着,我打开中央一,只要他有精神就会坐起来看或者躺着听,有时候他真的不看或者看一半就睡着了、不看了,我便知道他的确还不舒服,会很伤心。那三年大概是姥姥姥爷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他们尚年轻有力,粮食年年丰收,还有个半大孩子我蹦哒着。姥娘会变着法的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和姥爷则默默的达成一致,他想吃什么的时候就打着我的幌子。用姥爷的话说,小妮想吃什么一句话就给做,我想吃什么不但不给做还挨说。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责怪。姥爷白天干活,晚上就去串门,如果没有活,就搬着大马扎去老头聚集地晒着太阳聊天,他们讲历史讲政治,好不热闹。高中时候我读封闭学校,只是偶尔回去看他们。姥爷从不苟言笑慢慢的笑的多了,慈祥了,距离也越来越近。每次他讲起自己感兴趣的事,通常是政治或往事,他会先清清嗓,然后慢条斯理但声音洪亮的说。我们便说他虽然气管炎,但是坐着说话比正常人都音大。

        姥爷对身体很在意,一直离不开药。五六十的时候还想着治好自己的气管炎,经常尝试一些偏方。从收音机上听的孟氏中药拔罐管用,便骑着自行车跑聊城去买,并不管用。这些偏方中真的有一个见了疗效的,姥爷吃了之后气管炎奇迹般的好了,走路不喘了,我高二那年在镇上碰见他,他正好去赶集,我看他骑了那么久自行车都没有喘反而笑眯眯的,我说姥爷你好了啊?他说嗯,好了。简直开心到飞起。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再吃那个药就不管用了,于是一年年喘的越来越厉害,有时需要喘好几分钟才能说话。但是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即便他喘的再厉害,他也不会闲着。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干一些他认为是活的活,我们不让他干他也不听。所以姥爷经常做一些在我们眼里不能理解的事,为什么不坐下歇歇,而是忍着气管炎干无所谓的活。

        小时候还有一桩趣事。我们爱吃一种火腿肠,牌子叫小牛仔。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切了一盘火腿肠,我问姥爷:“姥爷小牛仔好吃不”姥爷稍微愣了一下,说:“小牛仔啊。不好吃。”这次换我愣了,但是姥爷接着说:“肉嫩。” 我姥爷把小牛仔理解成了小牛,小牛的肉太嫩他不爱吃。

      上大学后很少回去,即便回去也是呆几天就走,本科时候毕竟想的少。读研后开始觉得姥爷姥娘年纪大了,每次走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不舍。在学校经常会突然想起他们已年迈心绪混乱。能记住的有两次。一次是研二的五一前夕,决定回家,向来爱睡懒觉的我一大早起来买了烧饼和姥爷夸过的一家豆腐脑。他吃的多我就开心。还带着他去转了一圈。另一次是研三准备省考的时候,大概是压力大吧,想到我过了年就回学校了还没有好好爱他们内疚的大哭。我默默祈祷他们更长寿,等我毕业了再尽孝。那次没有回去。一直到我省考面试结束,之前的几个月我没敢给他们打电话。面试结束几乎第一时间得知姥爷在我面试前一天住院了,于是第二天我去医院陪他,那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陪他住院,这次不算。那次貌似是血管堵塞导致胳膊腿不管用,刚去的时候胳膊腿都不管用,医生说帮他活动,我就摆弄他的手。我说:“医生说了让你自己练着点,你看看手指头能动不”手指头开始管用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看见孩子会走路一样的喜悦。我说:“你看看你这个手管用了,多练着点,慢慢就好了,邓大夫说了你恢复的很快”姥爷似乎受了很大的鼓舞,我不帮他活动胳膊的时候,自己也在使劲抬,从稍微抬一点,到完全举起来。但是左侧恢复的不太好。姥爷那阵子喜欢吃港荣蒸蛋糕,他夸了一次,便每天买几个给他,晚上他饿了就吃。我买了几根香蕉,很大很粗的那种,给了姥爷一根,没说别的就回家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去了医院,二舅舅说姥爷一口气把那根香蕉吃光了,拉肚子。后来基本不敢给他水果了,偶尔把香蕉的三分之一给他吃。在医院看护了几天,因为学校里的事便回了学校。等我回到家姥爷已经出院了。那段时间应该是相当黑暗的,但是最后他又能自己走路了。他真的超级厉害的。

      毕业后这半年,每次去姥爷家,进门一喊姥爷,不管他是在睡觉,还是在很费劲的大声喘气,他都会第一时间说你姥娘在后边玩呢。所以姥娘说姥爷糊涂了我从来不信。大概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只找姥姥的小姑娘。我买了吃的给他,他先是很疑惑:“这是什么”接着就会很开心的夸我。姥爷是唯一一个捧我场的人。我做的饭每次他都会比平时吃的多,他说我做的蒜蓉茄子好吃,我做的鱼好吃,我买的速冻水饺好吃。冬天太冷不想做饭,每次都去买小马哥包子,那是一家非常好吃的店,第一次时姥爷吃了两个,后来几次只吃一个。我还想着大概吃腻了下次回去再自己做饭,可是姥爷没等我。以后也不会给我捧场了。等我下午要走的时候,他会问我什么时候再来。得知我隔一周去一次的规律,他会说“再来”,用他洪亮的声音。

        姥爷年轻时带我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时候太小了,姥爷一直说带我去聊城玩,有一天真的去了。他带我去看一个桥,还有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他兴致勃勃的跟我讲桥的来头,遇到一处讲一处,如数家珍。那天走了很多很多路,我年纪小不觉得什么,据姥娘说姥爷因为太累腿“乱”,一夜没睡走过来走过去的。不知道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这桩事。

        我想把他的一切都记下来,想他的时候就在脑海里过一遍,仿佛他还在。真的很害怕随意时间的流逝对姥爷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农村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观点,逝去亲人的人如果边哭边喊得很伤心,说明孝顺。我无论怎样也不会喊,只会哭,不知道为什么哭的时候就想吐。送姥爷走的时候便哭一会吐几口接着哭。我想姥爷会懂我的。

      假如有另一个世界。希望姥爷过得好。希望姥娘身体越来越健康。

      希望每一个尚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人都能珍惜,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你的陪伴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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