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神秘又诡异的小巷。每晚的子时三刻,挂在上空的红灯笼会自己亮起来。灯笼一共有九九八十一个,但如果你边走边数,发现数量超出了这个数字,也不要惊慌,大可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于是,你将会进入另一个世界,见到已经逝去的亲朋。
今天的巷子,格外得长。我数着灯笼,一直数到二百二十六,才走到尽头。难道它也发现我最近又长胖了,所以让我多动动吗?
外婆拄着拐杖,笑吟吟地站在巷口。我每次来,她都像提前知道似的,在那等着我。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其实我明白,在这里,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拐杖,甚至能健步如飞。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出行,走到哪都带着拐杖。这根拐杖,几乎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工作很忙吧?我看你都瘦了。”外婆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真的瘦了吗?外婆和体重秤,其中肯定有一个欺骗了我。
“可我在秤上都重了!”
“秤不准,你听我的。”外婆不屑地摆摆手。
一路走回外婆家,推门进去,外公正在里面揉面。小的时候,我最爱吃的就是外公烙的葱花饼。见我来了,外公咧开嘴,黝黑的面庞泛起一阵红光。
外公的山东口音,我一直不太能听懂,因此和他聊天比较费劲。久而久之,他也不太愿意在我面前开口,除了一些简单的词汇,就是用行动默默地传达着他的爱。
“这次你外公烙的饼可香了,你带点回去给你妈……”外婆话头猛地一顿,随即拍拍自己的额头,有些尴尬地笑道:“瞧我这脑子,老是忘了这事……”嘴上说得轻松,神情却抑制不住的萧索。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大张饼,已经撑得两眼翻白。外婆在边上,默默地把第三张饼抹上酱递给我。
我吓得连连摆手:“吃不下了,真吃不下了!都顶到嗓子眼了。我是没想到在这边吃东西也能长肉。”
“胡说!哪里长肉了?明明瘦了。”外婆故作生气状。
在我的再三坚持下,第三块饼好歹没有被塞进嘴里。外婆悻悻地把剩下的饼用油纸包了,塞进我的怀里。
“路上吃吧。不过过了进了那条巷子就千万不能吃了……进了巷子不能吃!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每次来您都说一遍,想忘都忘不了。您放心,我不吃完这些饼,就不进那条巷子。我得办正事去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外婆和外公把我送到门外。外婆握住我的手叮嘱道:“能办就办,别逞英雄,小心沾了因果。”
从外婆家出来,向左一拐,走五十步,便到了大街上。四周灰蒙蒙的,但眼睛望出去,一切倒也清楚,似乎在这里看东西不需要光。街的两排,统一是三层到四层的房子,白墙绿瓦,有的顶上还有根尖尖的避雷针。
再往前走,画风突变。沿街的房子变得千奇百怪。有土房、竹屋,甚至还有篱笆或稻草搭起来的房子。有些已经破破烂烂了,不是这里塌个角,就是那边缺扇门。但从外边望进去,里面依然人头攒动,似乎还住着不少人。
我走到一幢房子前停下。这是一幢红砖搭建的平房,方方正正,但至少还算规整。大门又矮又小,我这样的身材,需要蹲着才能进内。
好不容易挤了进去,里面豁然开朗。挑空很高,感觉姚明站在里面都不用弯着腰。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家当,地上用些稻草垫出一个地铺,枕头被子被油污染得发亮。墙角处,有张三只脚的木桌子,还有个做工粗简的方凳,看着还算新。有些违和的是,大门的墙边放着一大堆簇新的日用品,以及包装精美的食品。我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你找谁呀?”一些温和和蔼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我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矮小,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正有些疑惑地望着我。
“张美兰是吧?城隍老爷让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些糕点。”我故作严肃地说道,又朝门口地上那堆东西一指,“你的子孙后代很孝顺嘛!不是清明冬至中元节,也给你送那么多好东西。”
“哼!”张美兰瞬间变了脸,“原来是阴阳使来了。我的事,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在这里装什么装。”
“那孩子可是你的亲孙子!侵扰不相干的外人尚且是重罪,更何况是自己的骨肉血亲?”
张美兰把屋子里唯一一张凳子拖到自己身边,一屁股坐下,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我的状子已经递上去很久了。老爷也该给我个说法了吧?如果我违了哪条天条,直接让阴司鬼差把我带走呗!”
说起这老太太,生前也是可怜。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诚不我欺。她临终前一个月,儿子儿媳任她躺在病榻上,也不给擦身护理,每天就扔下几个冷馒头和一壶自来水,任她自生自灭。到最后,竟然连吃喝都不供应了。因此,她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即使死后也无法平息。
儿子儿媳正当壮年,阳气正盛,张美兰近身不得。于是,她把报复对象放在了年幼的孙子童童身上。四岁的童童突然高烧,时而大哭大闹,时而胡言乱语,把全家折腾得鸡犬不宁。儿子儿媳带着童童看遍了医生,吃了许多药,依然无济于事。最后在人的提醒下,去请个先生看看。
先生道行也是高,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他指点夫妻俩,给张美兰烧点值钱,诚恳地赔个不是。但张美兰怨念滔天,亦或是夫妻不够心诚。一番操作后,还是不管用。最后,又四处托人,这才找上了我。
我一时语塞。张美兰这情况,要是上了城隍的案台,少不了要拘那夫妻二人的生魂去殿上问话。一番对峙下来,张美兰作祟扰乱阳间固然要惩戒,夫妻俩不仁不孝也少不了遭受报应,到头来苦的还是那孩子。这完全是三输的局面。但眼下老太太的架势,明显油盐不进,想要鱼死网破到底,并且看起来对独孙也没多少感情。这让我着实为难。
我还想开口再劝,一个人影走进了屋子。
“大妹子。”
好熟悉的声音。我本能地回头,外婆竟然跟着我来了。
张美兰吃了一惊,她看看外婆,又看看我,最后问外婆道:“你是城隍老爷派来的阴司?”
外婆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说道:“我不是阴司,只是这孩子的外婆,比你早几年来这罢了。”
张美兰冷笑一声:“原来是来帮忙的说客。”
外婆摇摇头:“我确实是来帮我大外孙的,但不仅仅是说客。大妹子,你住在这屋子里也有些年份了吧?”
“哼,养了个白眼狼,不给置办家当,又有什么办法。这破房子也是别人见我可怜,腾出来给我住的。现在那两个小畜生还在上头过着滋润的日子,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
外婆慢慢走近,把手搭在张美兰的肩上,轻轻捏着:“这样的日子是不好过,可城隍庙下的大狱,要比这难过千万倍呢!你这是何苦?现在你的儿子儿媳,一定会格外用心奉侍你,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好。”
“这算什么!”张美兰嘶声嚎叫,“他们对我生前不尊不孝,死后不闻不问。现在刚闹出点动静,就想这么能解决?没门儿!我哪怕要进血狱受尽酷刑,也不就此作罢!”
我见张美兰势若疯癫,生怕她会对外婆不利,赶紧想上前挡在中间。外婆却冲我摇摇手。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美兰。等对方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后,竟然开启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话题。
“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在当地是大户人家。到了结婚的年纪时,我的父亲替我相中了一个小伙子。其实他真的很不错,我也中意。但是,一直以来受我父亲强势地束缚和压制,让我产生了逆反心理。于是,我和一个镇上打造黄包车的山东小工私奔了。虽然他对我也很好,但终究层次不同,没什么共同话题。
我时常后悔,当时的一时冲动,结果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报复的快感其实非常短暂,随后便是无尽的空虚。而痛苦和悔恨却是长久的。”
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记忆中只会拼命让我多吃点的外婆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更没想到,我一向以为很恩爱和睦的外公外婆,他们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段历史。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外婆竟然一直对外公不满意?
张美兰不说话了,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外婆慈祥地看向我,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这个大外孙啊,刚从她妈肚子里出来,又黑又瘦。我第一眼看到时,心里想着,咳!这孩子怎么这么丑。但知道他因为缺氧要送进暖房时,眼泪就下来了。我和孩子他奶奶两个人死等在医院,谁来劝都不走。后来医生看我们可怜,破例让我们进暖房看了眼。”
“然后呢?”张美兰追问道。
“然后……然后我看到我的大外孙安静地躺在保温箱里睡觉。什么又黑又瘦啊,那是因为缺氧憋的。眼前的孩子白白净净,小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说着梦话。我和亲家母相拥而泣,怎么看都看不够,医生撵了都不想走……”说到这里,外婆哽咽了,讲话也开始不利索。
张美兰忙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外婆坐了。她轻拍外婆的背,眼睛也湿润了:“老姐姐,我没你好命,没等到大孙子长大。但他刚出生时,在病房里嚎啕大哭,谁也哄不好。我把他抱起来,他马上不哭了,还用小手抓我的脸……你说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张美兰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捂着脸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事情解决了,我扶着外婆离开。张美兰送了出来,两人成了好姐妹,说好要经常走动。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起了外公的事。外婆笑着解释:“那都是我为了稳住她才那么说的。你外公家境不好不假,但我从没后悔过嫁给他。”说到这里,她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傻孩子,我以为你明白我的心思呢。”
我心里长舒一口气。也是,要真像我外婆对张美兰说的那样,怎么可能到了这边还生活在一起呢?
终于,我们走到了那条巷子。外婆把我手里拿着的饼接了过去:“到了,这饼不能吃了。下次再给你做吧。”
我看着小巷里的灯笼一盏盏逐渐亮起,问外婆:“穿过这条巷子,就是人间了。您不想回去看看嘛?”
外婆笑着摇头:“你眼中看到的是巷子,我看到的却不是。张美兰能穿过去,是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承受剧烈的苦痛的,是之前的怨念支撑着她。你们都很好,我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我走进巷子,又回头望去。外婆拄着拐杖,笑吟吟地望着我,一如我刚来时的模样。
而灯笼已经开始一盏盏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