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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说，真正的爱情不是利己的，而是利他的。

1.张桂英的录音

张桂英走了，给儿子留下一段录音，当做遗言。

“儿子，我应该快要死了。可能没啥时间能跟你说说话了，别临了哪天突然就一口气上不来，想说啥都不赶趟了。

儿呀，妈这辈子挺知足的。能活到80岁，足够了。我比那老头子多活30年呢，我比他有福啊！

儿子，你问过我，天天不在家待着出去干啥？我想说，其实，我是出去找人说说话，就算不认识说不上话，哪怕坐在公园里太阳底下听听她们说话也好，证明，我还没聋，我还活着。

我不是在抱怨你们，你们一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工作要业绩，孩子要成绩，我哪还忍心拖累你们。

人老了，不中用了。浩轩小时候我还能帮忙带带孩子，还能给做点饭。后来，我总出错，老是帮倒忙。看你和小霞因为我吵架，我心里不得劲。还不如躲在阁楼里呢，你俩也能少吵点。不做就不错。

待腻歪了，我就出去溜达，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我走得特别慢，我也怕万一有个磕磕碰碰，骨折摔伤啥的，还得给你们添麻烦。人老了，就招人烦了，少给儿女添乱，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唠叨多了，你们别嫌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们说说话了。以后呀，想说，也没机会了。

儿呀，妈一辈子没啥出息，就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能嫁给你爸，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能把你拉扯长大成人，能让你娶妻生子，看着你天天乐呵呵的，我也高兴。

我没啥钱，就这一套房子，和一个钱数不多的存折。当我死后，就把我房子给孙子浩轩吧，他是爷爷的命根子。儿呀，你和小霞都有自己的工作，你们忙来忙去也是为了你们的儿子，所以，房子直接给浩轩，你们应该没意见吧！另外还有几万块钱，跟这套老房子的价格不对等，但也算是我能给的最多的钱了，就给宁玥吧！你们也别不愿意，宁玥是老头子临了还惦记的人，我不能让他闭不上眼睛啊！

我走以后呀，别大操大办的，人都走了，就被别折腾你们了。你爸的墓啊，坟头都没有，也就剩下一块碑了。你就把我烧了以后，骨灰洒河里吧，如果人家让的话。这样也许河水流过的地方，我还能看见你爸的影子呢！

老头子，三十年了，我完成了你的遗愿。现在我要去找你，你还在等着我吗？”

录音断断续续，有时候还能感到老人的气喘吁吁。听得医生护士无不动容，儿子李向阳更是跪地磕头不起。

2·张桂英出嫁

“张桂英要嫁到老李家，你们听说了吗？”村南头聚了一群妇人在八卦，一个妇女边纳鞋底边叨咕，“我妗子的侄女今早看见媒人又进了张桂英家，领着一个男人带着聘礼去的，那不就是去提亲了吗？”

另外一个给孙子缝衣服的女人反驳她，“你不知道就被瞎说，哪有媒婆带着男人和聘礼去提亲的，提亲不都是长辈去吗？一看你就是在瞎叭叭。”

被数落的女子不愿意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信誓旦旦地保证，“真不是我瞎说，我那妹妹还在我妗子那儿没走呢，不信你们去问她！”那坚决的样子，好像她就亲眼见到了一般。

这时候，当事人张桂英正一脸倔强地跟家人做斗争。

“我嫁，不管他现在咋样，我都嫁过去。别说他只是瘸了，哪怕他病了，哪怕他就能活一天，我也嫁，我不后悔！”

“你这是在诅咒我堂弟呢还是想让我们家感激你？要不是说你的生辰八字跟二弟契合，你以为能轮得到你嫁过来？”一个坐在媒婆旁边年岁稍长一点的人不满地接话。

“呸呸呸，你这丫头说的都是什么话！”媒人脸上挂不住了，“桂英啊，你这么说就好像婶子往火坑推你一样，没准啊，你是有福气的人，你嫁过去，人家身体就好了呢！”

张桂英的姑父生气了：“你们不爱听这话就别来求亲啊！我们家姑娘还不爱嫁呢！嫁给一个瘸子，谁稀罕啊！我们姑娘长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愁嫁不出去。我们家也不贪图你们的彩礼，拿回去，我们不嫁！桂英爹娘在世的话肯定也不同意。”

张桂英的姑姑拉住张桂英的手，“孩子啊，你可别傻啊！姑知道你喜欢老李家那孩子，可他现在这样子，以后就干不了活了呀！家里家外都是你，他家又穷，你想累死自己啊？我不同意！孩子，你可别犯傻啊！”

张桂英一看这架势是好说歹说都不行，她干脆把心一横，拿出横推车的蛮横劲，噗通跪到地上，“姑，姑父，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就是喜欢李永杰，不论他变成啥样，我都愿意嫁给他。要不是他现在瘸了，可能他也看不上我呢。以后吃苦受罪，我绝不回来找你们，我不后悔。你们就当成是成全我吧！”说完，她“咚咚咚”实实诚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听声音都替她疼。

姑姑一把搂过她，大哭，“孩子你咋那么傻啊！”又捶打她的肩，“你咋就这么倔呢！”

张桂英就这样决绝地嫁了，开始了除她以往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

3·短暂的幸福

张桂英嫁得心满意足，她男人李永杰却在洞房花烛夜对她沉着一张脸。

“胡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能给你啥？你傻啊，缺心眼啊？我自己都没去提亲，你还嫁？”

张桂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眼冒金光地看着男人。

“打小我就稀罕你，你长得好看又有学问，要不是你现在瘸了，能轮得到我嫁给你？”她自嘲地笑笑，如今成了亲，自己喜欢人家的事情也不用再怕人笑话了，干脆一股脑说出来反而痛快。

她又目光灼灼地盯着男人，“你瘸的是腿，不是心；我相中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一只腿。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她信誓旦旦，“不过，如果你嫌弃我，等你以后找到你喜欢的，她也愿意对你好，我就离开，不让你为难。”最后的话是小声说的，带着点不情愿和不舍。

“傻狍子！”男人说。新婚夜，男人没碰她。

啥时候他们成真夫妻的呢？张桂英记得清清楚楚，是她嫁过去整一个月的那天。

那天是李永杰的青梅竹马小心肝王春兰回娘家的日子。王春兰跟李永杰本来都定好日子要成亲了，可李永杰从山上摔下来，瘸了。王春兰被她妈妈强迫着嫁了外地人，有钱，不瘸，嘴甜。

那天李永杰一直魂不守舍地站在院子里向外望，抻长着脖子恨不得自己是长颈鹿能跨过院墙去看看人家。他眼睛通红，可能是因为没有透视眼不能穿墙而过瞧瞧人家现在啥样而着急的。一整天，他的魂儿都飞出去了，跟着王春兰一家人东屋西屋地跑，从上午大太阳照头顶到大晚上太阳跟着王春兰回家，他的魂儿才恹恹地回来，人也是恹恹的。直到晚上，他们成了真夫妻。

谁让自己愿意呢！张桂英叹了一口气。公园里也有上了岁数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两口相互搀扶，偶尔也相互训斥着的，从自己面前慢慢挪过去。她就羡慕，老天爷咋就不长眼睛呢？自己才嫁给他多长时间啊，没享几天福呢，怎么就把人拘走了，怎么就见不得自己过好日子呢？

成了真夫妻后，李永杰的性子也慢慢磨平了。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不过张桂英都抢着干得差不多了，田地里院子里，屋里屋外，她舍不得他累。怕他闲着没事干，就读书写字，还养了一院子的花，有的张桂英都叫不出名来。村里的人都说老李家阴盛阳衰，瞧瞧李永杰都被惯得成啥样了，都成甩手掌柜了。张桂英嘚瑟地抢白他们，那是你们妒忌，我愿意，有本事你们也惯着呀！日子简单而又幸福，至少张桂英这么觉得。

可能真是老天爷看张桂英太嘚瑟了，有一天，她发现了男人李永杰的秘密。他有时候会出门，而且一去就一天，早出晚归的，还把自己攒的钱都拿走一部分。这是，外边有人了？

李永杰回来时，脸色不是与人欢好后的神气，而是落寞和担忧，更好像是愁苦。

张桂英不管也不问。他想说，自己就听着，不想说，只要人还回来，家还在，她就知足。李永杰病了，她衣不解带地服侍，直到最后一刻他抓住她的手交代后事，说“这辈子亏了你，下辈子来还”时，她嚎啕大哭。

4·努力地赚钱

张桂英有个好习惯，不爱睡懒觉。可能是人老了，自然而然就醒得早，反正她每天是五点钟天刚亮不久，就准时出去遛弯。

两步一个台阶地侧身走下不是很陡的木制台阶，软底鞋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沉睡中的家人从来没有被惊醒过。为了尽可能降低音量，不让开门和关门发出响声，张桂英都是用钥匙插进锁孔，蹑手蹑脚地合上门。

阁楼外的天是蓝色的，空气很清新。九月的早晨还不是很凉，张桂英已经穿上了毛衣毛裤，外加一个厚外套，这是年轻人冬天的装束。没办法，现在的她越来越怕冷，总觉得那小风啊，都能吹透衣服，吹进骨子里了，让她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要不然怎么能屁股蛋和大腿都拔凉拔凉的呢，就像刚才冰箱冷冻层拿出来的冰棍一样，冒着冷气。

她走得虽然慢，可很稳当，严格遵守交通规则，距离马路还有一点距离。她总怕有哪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再撞着自己，就算自己不讹人家，那也不能受伤啊！那老谁家的小谁，上个月不就是好好地在路边散步，就因为离马路近了一点点，被一辆拐弯的车给剐着了骨折了，现在还住院呢嘛！人老了，反应跟不上趟了，更要加小心，不然自己遭罪不说还给孩子们添麻烦。

她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时间有点早还没开门。她从美发店、银行门前路过，她穿过马路，走到拐角处的公园。有三三两两晨练的人在运动，有打太极拳的老人、有打乒乓球的健将，还有在健身器材上晃动的身影，都给她触动，健康真好！

穿过公园，再走五十米，就来到了张桂英早晨遛弯的目的地——大排档广场。

这里静悄悄的。地上的狼藉能想象出昨夜的喧嚣，不能回收的酒瓶子、用过的一次性纸巾和卫生筷子，还有烧烤的食物残渣，堆积在垃圾桶附近。无论是熬夜的老板还是清晨早起的清洁工，都没顾得上这些东西。一个是太晚了，反正有人收拾，一个是太早了，还没来得及收拾这里。于是就给张桂英创造了致富之路——捡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瓶子。这东西很轻，几十个在一起，她也能拖动。

从巷子深处一个木箱下面拿出她固定的资产，一个编织袋子。一一把瓶子塞进去，几个垃圾箱下来，瓶子装了半个丝袋子。两只手轮换着拖着它走，巷子尽头就是一家废品收购站。虽然离大排档很近，但无论是收购站的老板还是大排档的店主，谁都不屑搭理这些瓶子，也让张桂英有了发财的机会。想到自己存折里的数字又能长一点，她干瘪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换了几块钱，在公园的公共卫生间里洗干净手，张桂英又是一个干净整洁的老奶奶。她慢慢地往回走，时间还早，她可以坐在人多的地方感受一下热闹，听听小邻居们的家长里短。

最近，她总觉得心闷闷的，经常上不来气，走几步就要喘半天，歇半天才能缓过来。她觉得啊，自己可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也是，80岁了，该走啦！孩子们都挺好的，还不走，拖累他们干啥呢！

张桂英很坦然，一点也不害怕死。儿子向阳和儿媳小霞都是本分老实人，这些年也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是大富大贵，倒也能过得去。就是呀，希望宁玥那孩子以后也能过得幸福。攒点钱，尽可能多给她留一点吧，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她有心想再去看看宁玥，又担心自己这身体走不到地方。要走的人了，总得说点什么吧。

5·宁玥是谁

听完张桂英的录音，孩子们都伤心不已。

小霞突然拉住还在磕头的丈夫，一脸怀疑地问：“宁玥是谁？”

啥？向阳瞪着红肿的眼睛看媳妇。

“宁玥啊，妈不是说把钱给宁玥了吗？宁玥是谁？”小霞急了，“妈是不是老糊涂了，有钱不给自己家人，给了外人。”她抓着向阳的手忽然用力，脸色骤然一变，“宁玥是谁？你说，是不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

也许是张桂英的魂灵还没走远，也可能是她早预见了儿媳妇会问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以为录音已经结束，忘了关掉的手机突然又发出了声音。

“儿子，小霞，你们别生气，也别吵架。宁玥啊，是你爸在结婚前的好朋友王春兰的孙女。王春兰当年嫁到外地，一直是老头子心里藏着的一个遗憾。不过日子久了，就什么都放下了。

二十一年前，你爸从新闻上看见王春兰待的县里出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听见了王春兰的名字，他不相信，出去打听，才知道王春兰夫妻俩，还有儿子儿媳和孙女坐的车出事了，车祸当场大人都没了，就是宁玥这孩子被大人用命护着，才活了下来，成了孤儿。你爸心疼那孩子命苦，想接回家又觉得对不起我，他就偷偷地接济孤儿院点钱，让孩子能生活得好点。

这些啊，我也是在你爸临死前才知道的。你爸在临终前他念念不忘地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宁玥这孩子，不然他闭不上眼睛。

唉！老头子他傻啊，我还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吗？

把你爸安葬好了以后，我也去了那个安心孤儿院，当时宁玥已经二岁了，特别招人喜欢。我想把她抱回家跟浩轩一起养大，怕你们不答应。那个时候，我终于懂老头子的顾虑了。我也只是给孤儿院的安院长说好，每个月给孩子存一笔钱，让孩子上小学中学大学再到结婚，直到我死，我会一直看着孩子。她是老头子惦记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孙女。17年，我做到了。

儿子，你们也别去找那孩子，她可能都不知道这些，我告诉过安院长别跟孩子说这些让她心里有负担。该咋办，我想你们会做好的，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人啊，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心安嘛！

现在我要死了，老头子的心愿也了啦，我能有脸去见他了。孩子们，我在天堂保佑你们！”

录音真的停了。这回屋里的哭声停了，大家都在震惊。

她是这是有多爱爷爷啊，为爷爷付出还不说，更能为了一个爷爷心底影子的孩子付出那么多年。

没几秒，屋子再次爆发出更大声音的哭声。

“妈呀……”

“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