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鄱阳湖西畔的一个名叫横塘的小镇上,几声枪响划破了这里宁静的夜晚,县游击队一中队长娄仲组织攻打镇据点,日伪军在碉堡中焦急地等待援军,一场战斗的帷幕行将拉开····
事情的起因得向前推说几天,那天娄仲派遣谢韶华去收镇里的财主王叔夏的“救国税”。王叔夏见游击队大队长王茂被擒,日军又是在驻扎镇上。他料想娄仲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所以得知对方的来意后,润润喉咙,声音洪亮地对谢韶华说:“你是娄队长的人?要是这么草率地把钱交过去,鄙人心里怎么踏实?万一你要是哪个寨子里的,那些抗日的弟兄们不是要在深山老林里忍饥挨饿?况且不是为害一方为虎作伥嘛。如果你真是娄队长的人,依鄙人之见,还是劳烦他亲自来拿,安全!”他说完,用大拇指撩动唇上的一簇胡须,眼睛望着房梁上。其实他也知道这谢韶华是娄仲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呢,这孩子家里以前还是他的佃户呢,他投游击队的时候,自己也有耳闻。哼!没想到这小佃户竟想和自己平起平坐,真是乾坤乱了。
谢韶华心里微微一颤,没想到王叔夏是这种态度,他原本以为有娄仲的大名在,一切都不用烦心。没想到姓王的一套一套把自己给呛住了,心里气愤,脸也涨得红红的,搜肠刮肚想了想说:“王伯,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收税,您还是交了吧,队长亲自来的话,可不会这么有礼数的。”他边说边呵呵笑笑,仿佛怕自己话里有锋芒没被掩藏,王叔夏并没有接受这友好的表示,而是端起茶杯,一个劲的用瓷盖切杯嘴,谢韶华原本还想说说,见了这动作,把话咽下去了。知趣地起身告辞。王财主木然地看着他出门,许久才高声地叫了声:不送!
月光淡淡地照下来,像披了一层霜。几只乌鸦在林中窜来窜去,时而嘎叫,像是嘲笑谢韶华似的,他频频回头,没人跟踪,于是恨恨地骂起娘来,恨王叔夏奸猾,狗眼瞎了,你不怕我们娄队长?谁打的鬼子有他多,不提战场上放倒的,光指他在当兵第二年,单枪匹马摸黑枪杀了多少哨兵?近的用绳勒死,远的只要鬼子打瞌睡抽烟,照着那一点火星开枪,一打一个准。他简直是个天才,打了那么久长工,一直默默无闻,谁知道进了游击队当伙头,竟显露出与众不同来,飞鸟掠过头顶,看都不看,朝天放一颗子弹,晚上就能开荤。
娄仲此时正在绥靖山的一个洞穴中烧野鸡,他抱怨野鸡的味道没有家鸡好,油脂太少。他以前是个长工,今天别人抢收稻子,他就被叫过去帮忙,每回他都是汗流如注。明天别人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也要兴高采烈或黯然神伤地帮着端托盘。是个忠心护主的榜样,特别是红白喜事面前,他表情拿捏地十分到位,简直堪称是与雇主同呼吸共命运的楷模,十分招人喜欢。除了雇主偶尔掉只鸡外,他绝对是个称职的长工,雇主的孩子也十分喜爱他,本家兄弟娄四总是跟在他身边就是铁证,当然娄四乐意跟这堂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娄仲总是可以变戏法似的弄到叫花鸡,跟着他的话,能偶尔被赐以鸡脖子或屁股,吃得他手舞足蹈。往往第二天娄四的母亲为寻找一只鸡,可能与邻居恶语相向地大吵一通。
娄仲扯下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嚼,完了把骨头一丢,恨恨地骂道:“妈了个疤子!日本佬些个孬崽,杀了我爹不说,还让我吃这些个没油的卵东西,住这破洞里,跟个野人一样!”谢韶华唤声报告,一脚踏了进来,忿忿然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当然其中未免对王叔夏的骄横与不屑添油加醋,未免对自己的低三下四轻描淡写。娄仲听完后,把另一只刚扯下的鸡腿狠狠一摔,咒骂道:“王叔夏,千刀万剐的!日本人欺负我们,你也敢骑在我头上来”?!
“张国彪!给我到二、三队送信,明天晚上围下横塘,叫伙夫弄点好的,明天好抬钱”!
此时另两个中队此时正在休整,队长都牺牲了,陈起示是二队长,原本被日军抓了去,关在军中,也没什么大恙,单是炸瞎了双眼,日军也不知哪根经搭错了,把他交给保安队长钱丘存处置,钱丘存向来比较仁慈,但竖着进保安队的,全是横着出来。这倒不是说他虚伪,那实在是冤枉,只是他有个心狠手辣的母亲,这位老太太总是叼个旱烟,歪着嘴对儿子说:“儿子,杀掉!杀掉,斩草要除根的呀!”然后眯着个小眼看儿子,钱丘存内心正在犯嘀咕,倒不是斩草除不除根的问题,反正自己已经做了汉奸,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不得好死,至于当汉奸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以前他是县国民政府的处长,日本人打过来,没来得急走,日军要他做保安队长,他开始怎么也不答应,可老婆孩子尤其是这个抽旱烟的娘在人家手里,也就没办法,赶鸭子上架,充了一回汉奸。在位期间也不干那些卖国求荣的“正经事儿”,净让手下人随便玩乐,弄得皇军甚为光火,将他的保安队员大部分派到各小个据点充帮手,小部队留在县城做情报治安刑狱等工作。他在队员下据点时,一个个说着悄悄话,叫他们“一旦开火,不要逞强,保命要紧。”就算尽了自己仁义的本份,现在要杀人,实在让他为难,一方面大家都是人,杀了觉得怪可惜不说,还造孽!可另一方面,百善孝为先,与母亲执拗是不孝之举,很让他为难。老太太总是趁儿子默不做声时,转身吩咐队员处死犯人。所以很少有人能活着从保安队回来,就算活着也是缺手少腿,断了肋,折了肘的,不过也有例外,老太太要是卧病在床,钱丘存照顾她之余,会偷偷地放走一些人。可这机会也不多,因为钱老太体格硬朗地与小牛犊似的,而且除了慈祥方面与其他老太太不一样外,就连嗜好也迥然不同,不爱走亲戚,也对照顾儿童花草虫鱼什么的毫无兴趣,生性只喜欢干俩件事——折磨人和抽旱烟。所以天天窝在保安队总部大院(也是她家的大院)里,让人发出痛苦的哀号,以激活年迈的机体似的。陈起示去的正不巧,钱老太没有感冒发烧,也没有头痛或坐骨神经痛,所以陈起示在“儿子,杀掉,杀掉,斩草要除根呀”这句哀歌的伴奏下顺理成章地一命呜呼。
程承望-----三队长死得其所,在与日军激战时中弹身亡。不过令人费解,他在双方的对垒战中背部中枪。莫非日本的子弹会拐弯?这多么让他的死变得有些蹊跷费解。有些扑朔迷离。
三
两队的新任队长得知围歼消息后,马上召集队员吃饱喝足之后再去分一杯羹。这倒不是他们想要多少银元,而实在是给娄仲一个面子,因为,游击队现在属他资格最老,且所杀鬼子最多。于是嘱托弟兄吃饱之后,直奔绥靖山来商量进军路线。
第二天战斗打得如此干脆,简直出人意料。二、三中队伏在一缕缕菖蒲和狗尾巴草里面,负责包围镇子和拖延援军。一中队则拔掉据点和捉拿王叔夏。那天夜里,等包围廖花镇后,娄仲对着据点开了火,几乎都没部署,就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娄仲摸清了日军兵力的虚实,整个县才一百左右的鬼子,三四百伪军,而这据点总共才五十多个人,但游击队此次围歼的兵力与全县敌军数量相等。而且令娄仲一直不明白的是鬼子全换成了娃娃兵,枪法很烂,又怕死,跟刚来时没法比。那时他父亲牵着雇主家的牛去放,鬼子来抢牛,与他父亲隔一个深绿的大池塘,少说有四百米,“啪”地一枪打中了他父亲的脑袋。就这样他才投游击队的。他开了几枪,屋里三四十个伪军谨遵钱队长的指示,全都抱头鼠窜作鸟兽散。十来个鬼子娃娃兵吓得魂飞魄散,胡乱发了几枪之后,有三四个已经倒下,剩下的躲进草堆或钻入水沟。娄仲也许至死也不明白,其实那时日军为了打通亚洲大陆交通线,才穷兵黩武地换上学生兵的。他后来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王家大院的门,叫人把王家找个底朝天儿,非拿住王叔夏那个龟孙子不可,可王叔夏毕竟是个聪明人,藏匿的地方始终没找到,娄仲火气一下子就大了,冲着弟兄们说“把他老婆孩子带走。”于是王叔夏的家眷瑟瑟发抖地被游击队推着走了,娄仲冲大院吼“王叔夏!你个乌龟王八蛋,躲地倒比兔子还快,不是要我来吗?来了你又不见?”
四
时间就像川流不息的水,说慢也慢,说快也真是快。星转斗移,一晃日本投降了,他们大部队撤退时依然明目张胆地从农民那抢劫,诸如家畜家禽、布匹和金银首饰等。只比原来多了一样规定:不准杀人,不准强奸。其余的俱各悉听尊便,照抢不误。后听他们在路上用这些东西换取沿途百姓的食物。当他们经过这个鄱阳湖西滨畔的小县时,许多农民用麦芽糖、大米换到了衣物,当然也有换得对方吹胡子瞪眼或拳打脚踢的。
娄仲本是要调到县政府去的,可最终因为他目不识丁,被安排做了横塘乡长,谢韶华和张国彪依然跟从他左右。其余的队员都解甲归田了。这年他有了一个女崽,白白胖胖地,十分招人喜欢。他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色,十分宁静祥和,这场战争中侥幸活下来后,他的命运似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个雇农当上了乡长,无论如何,是少有的荣幸,使得他很多次半夜里睡不着,在皎洁的月光下掀起被子,在房里踱来踱去,可以称的上是喜悦使然,又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惟恐这一切,不过是他在放牛时依树小憩时的梦,而且不全是,别的什么好像也在纠着他的心。于是他看看床上,女儿一脸熟睡的憨态和妻子轻轻的鼻息让他心口安静了许多。他到乡政府大院的西边厢房,唤醒了谢韶华和张国彪,要他们陪自己去鄱阳湖边散步。
晚风夹着微微的腥味吹上了岸,一片片蛙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月色下稻田里青禾轻轻地来回摇曳,娄仲踏着脚步上了湖堤,动作很轻,像是怕宁静被踏碎似的,然而歩履所至,堤下的蛙声还是嘎然而止,而且不时飞起一只白鹭,被上一身银白的月光,振动羽翅,掠过天空。远处青黑的山伟岸地有些令人吃惊。
“回去吧?娄队!”谢韶华询问似的目光,泄露他对楼仲心中所想一无所知。
娄仲望着近岸边的一块水域,他依稀记得中央军过去在这留下了大群无人收拾的骸骨,那些腿被炸飞的士兵,昏厥过后歇斯底里的惊喊,三天过后,声音才平息。
谢韶华和张国彪面面相觑,始终摸不透娄仲为什么焦虑。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吧。”几分钟过后,娄仲对两人说他要回去了。乡政府的铁门“哐”地开了,又一下子合上,留下了一个寂静得有些孤独的街。
钱丘存受审判时,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对钱丘存的审判其实漠不关心,最后甚至公堂上鼾声叠起,法官用眼瞄了一下,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吵得不行了。迫不得已,便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两下响木。顿时大家安静了许多,不过几个刚从迷梦中醒来的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冲着旁边的人说:怎么,就枪毙了?
“你们这些个刁民,困觉?聊天?怎么不回家困去、聊去?没事跑我这来做么事,纯属妨碍公务……”法官话没说完,下面又炸开了窝。 “为么事不抓钱毒婆?抓她儿子干嘛?”群情激愤,一个个张开血红的眼。
场面无法控制,法警只得将钱老太从家里提来,她嘴上依然叼一杆旱烟,左唇照例向外蹩开。只是脚有点软,走路不十分灵便。畏畏缩缩地,让人产生抓错人的想法。
一直温顺地像一头小羔羊的钱丘存腾一下站起身,疯狂地喊叫:“为么事抓我娘?我是汉奸!要杀要剐随便,不要动我娘,娘呀娘……。”
鉴于钱丘存情绪失控,临时法院决定暂时将他收监。钱老太交由群众处理。
傍晚,鄱阳湖岸边的一颗苦梀树下,钱老太被二十多个人装进蛇皮袋,大家争先恐后地用剪刀向袋子刺去,老太在里面嗷嗷怪叫,发出遥远陌生的声音,像是来自未知的地狱,她被自己的声音骇得怔了一下,一把剪子从袋子外冷不丁地刺入她的脑门,是她在人间最后的刺激。一只栖息在树上的乌鸦死盯着树下的一切,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临时法院最后宣判结果出来,钱丘存虽犯有叛国罪,但其迫不由己,情尚可原。任伪职期间,没有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因此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战后的临时法院量刑随意,可能法官见他一脸谦卑,又舍身护母,所以叫他捡了一条命。当然保安队中并非人人如此幸运,一个副队长和几个刽子手在钱毒婆死后第二天,伴随几声枪响,也一命归西,相比之下,他们死得更为人道更为快意。
五
这天乡政府大院前聚集了黑鸦鸦地乡亲,娄仲站上简易的临时搭建的讲台,双手往下齐压,示意乡亲们安静。然后说:“今天,政府派熊营长过来跟乡亲们讲话,哦,下面,欢迎熊营长讲话。”说完鼓起掌来,下面的人见乡长鼓掌,也啪啪地跟着拍。娄仲坐在讲台上,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姓熊的要讲什么,单是听说北边又打起仗来了,跟谁打他也不知道,莫非又是日本人,那些猪操的,不怕死就来!
熊营长五短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走到讲台中央,把雪白的手套脱下,敏捷地塞进黄呢子军装的左上边口袋。用腹腔共鸣,洪亮有力的声音说:“乡亲们,北方有一帮土匪叫共产党的,啊,现在造反要打过来了,为什么叫共产党呢?因为他们共产共妻,如果真要是占了这里,你们的房子、衣服、粮食不仅要让给他们,你的老婆女儿,也要让他们操,日本人算狠了吧?在他们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热天里,他们不准姑娘穿衣裳,随时随地,扑上去就是操,肚子大了,都不晓得是哪个的,也不允许人结婚,没有什么血缘纽带啊,那管人伦关系哟!也不让老百姓有,他们都是一群眼球猩红的狼脱胎转世的,自己吃不饱,所以要共你们的产……”这一吓,底下的乡亲们哆嗦了一大片,少女们脸径直红到耳根子,儿童紧紧抱住大人的腿不放。娄仲一听也急了,骂了几句。猪操共产党,我说心里怎么总是不踏实,原来是妖孽又来乱国!
熊姓营长又用手压了一压,接着说:“他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国家多灾多难啊,乡亲们受苦了,送走了日本人又迎来了共产党。”他边说边有些呜咽。
“但是,乡亲们一定要相信国民政府,相信蒋委员长!我们能打败日军鬼子,也一定能把共匪消灭干净!”熊姓营长右手颤颤微微地挥向天空,眺望乌云的阴翳,几根油发蜻蜓点水似的触碰圆润的额头。大家你看我,我瞧你,狐疑地猜他是否要布道场?
第二天乡里的老爷们拥到娄仲的办公室,长衫推来挤去,最后一位模样厚道的老人拄着拐杖上前,润了润嘴唇,怯生生地说:“娄乡长,您看对付共匪有什么良策?我们几个人凑起来想,您如果再打打游击,枪我们包了,就算饿死,我们救国税一分不落下,国难当头嘛,大家理应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老人斜着眼瞄了一下娄仲,见他坐在椅子默不作声,余下的话吞进肚子,手足无措地回头看看同伴,一会儿又侧视娄仲。空气中焦着的味道渗入他的心脾,呛地脸色与地上泥土一般不中看。半饷,娄仲起身重重地说“打”!说实在的,他不想重新卷入战争,血雨腥风,枪林弹雨就像未知地沼泽,每走一歩,都可能吞噬自己的生命,况且自己还有家,不再像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样洒脱,那样行动自如。但形势大概逼不得已,就像当年的鬼子,杀了我爹还能当良民?看样子是不想让我过两天舒坦日子,那好,拼个鱼死网破,也比当亡国奴让人肆意蹂躏,百般欺辱强?都是要你老婆了,还不打?
晚上,娄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发现自己变成了蝎子坐在一辆大马车里,上面堆地满满当当,旁边是王茂、陈起示、程承望,还有钱丘存、熊营长,都变成了诸如青蛙、蜘蛛、蚯蚓、蚂蚁之类,单是头没变,他上前搭话,王茂还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一只大脚把他踢了下车去,苍穹之下黑魆魆的一片,隐约能辨别两旁高高隆起的陡壁和路上深深的车辙,他扯破嗓子想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突然乌云翻滚时蹦出一个惊雷,让他浑身发颤,眼看车越走越远,终于成了一个圆点,消失在路的端头。他绝望了,回头一下,钱丘存,熊姓营长也垂头丧气地呆坐在车辙上,再细细瞧整个山谷布满这些人头昆虫身的怪物,于是,他又惊叫,却又唤不出声来。
娄仲妻使劲摇晃他,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他的女儿在一旁啼哭。娄仲用手拭去头上雨注般地汗,痴睁双眼,久久呆坐在床沿上。外面一只黄狗正在追逐他家瘦弱的白猫,白猫在夜幕中发生令人毛骨悚然地惨叫。
几天后,北方的共产党从东北边的大道跑步进乡。乡亲们个个诚惶诚恐,把粮食刨个洞窟藏匿起,百般叮嘱女人家不要抛头露面。就连去东坡倒角粪时,桶都晃地厉害。眼睛全似匍匐在洞的田鼠。见了穿军装的共产党都绕得远远的。就在当天下午,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办事员进了乡政府,接着一声枪响,娄仲和谢韶华、张国彪三个人冲了出来,一路奔往丛林密布的绥靖山。
等到共产党呆久了,大家发现他们也没什么可怕,生活悄然又步入宁静的天地。一个月后,乡政府前贴了一张告示,大意是娄仲三人拒不接受解放,且暴力反抗人民政权,打死前去劝说的办事员,凡提供娄仲线索者,重重有赏!
六
一天下午,谢韶华和张国彪蓬头垢面,衣衫滥滥地从大山中走出,向县公安行署自首,并带人进了郁郁葱葱的枝丫掩盖的山洞,指认娄仲尸体。在这张面目全非的尸体上,穿着娄仲以前的衣服,正值六月中旬,腐臭渗透在空气所到的每个角落,让人无处循逃,蚂蚁和苍蝇正争抢这具尸体上的腐肉。办案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尸体才缓缓被拖出山洞,所径之处,人们竞相掩口遮鼻,却又跷首观望。
谢韶华、张国彪被枪决了,判决时,主审咬住他们为什么杀了娄仲后,半个月才自首,等到尸体发臭才出山?两人语焉不详,主审大拍面前的木桌,振地搪瓷杯叮当作响,说:“你们身上有一条命案,枪毙!就这样,”两人在干涸的蛤蟆塘归西,开此之风,以后文革许多“五类”分子魂归于此。
后来有传闻,说腐尸是一个翻山越岭、走街窜巷的货郎的,也有人说是邻县米店里的伙计,探亲时不小心撞入娄仲的怀里了,甚至还有人说……当然,我想我没多大必要一一述清,因为一切皆是传言,不足为信!
后记
许多年后,一位原游击队三队成员石滚垂死之际道出天机,说程承望是他放黑枪杀的,原因是为了做官,说完他长舒一口气,再长咽一口气,从此永远摆脱了跟从他终生的梦魇,顺便提一句,他后来官至县财政局局长。 而且县里的老人们私低下传说解放军来的那天,熊营长乔装成百姓落荒而逃,但由于他那可疑的满面油头和便便大腹,在路上还是被截了下来,当时姓熊的还跪在地下,像个姑娘一样嘤嘤地哭呵。
新编出版的县志,也解密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更让许多人讹异。大队长王茂原来是地下共产党员。他被捕后在牢房中拒医绝食而死,成了后来整个县抗战第一人。娄仲在书中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廖花镇上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总是与人低头细语,打听他父亲娄仲的下落。天下姓娄的不多,但依然如大海捞针,她所能听到的,无非是前年浙江有一位客商去香港,遇到一位娄姓老人,自称家住鄱阳湖畔,去年福建的包工头去台湾,在草坪上与一位自称家在江西赣北的老人聊天。而或北京昌平区某单元楼内,也有一位娄姓江西老人,且另生有三男一女,生活其乐融融之类。这些信息从来没一个全面,或许娄仲在前行中已经倒下,在江南的烟雨中,仅仅遗留下两行可疑脚印。或许那具腐臭的尸体就是他,然而一切都已是死无对证了,既是死无对证,谁又愿意去谈根究底呢?更何况历史上、现实中这种事多如牛毛。谁又肯来做无聊的学究?只有在茶余饭后,乡下的老人才会偶尔谈到娄仲小时候的趣闻,谈到他婚宴上的喜庆与气派,谈到他那玄之又玄的下落。当然老人们又时常提到陈友谅,说他老婆能箭纸成船,撒豆成兵呵。若不是老陈头一时犯浑,想跟他老婆开玩笑,历史上还没有明朝呵。这时旁边的青年人总是摘下MP3的耳机,不屑地插上一句,诸如:谁?没有娄仲就没明朝,那里,是张无忌!说完迅速地戴上耳机,头颅依旧左右摇晃。老人们从不记较这些,淡淡的相视一笑,说世道变了呵。
————小说经真实故事改编,主要素材由笔者爷爷口述,主人公原型为爷爷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