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二零六零年,中国某市。
魏秋暝揉了揉稍稍有些酸痛的背脊,自课桌旁站起身,眺望着窗外的城市。
夕阳中整座城市仿佛一只在汤锅中浸泡的水煮蟹,浮动着焦灼的色彩。道路陈旧颓圮,随处可见塑料袋,旧报纸和喝剩的易拉罐,那些世纪初还在大街小巷耀武扬威的钢铁巨兽已经沦为一堆废铁。
早在三十年代石油短缺的背景下,世界各国纷纷出台限油令,由此引发了中东地区各国与美俄等世界中心大国扶植势力旷日持久的武装冲突。民间极端环保组织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活动死灰复燃。各大国均虎视眈眈,欲在这场新一轮的能源霸权博弈中分一杯羹。
十年后,一纸《巴格达协定》的出台标志着石油作为常规能源正式退出人类历史舞台,这看似将局势导向平稳的协议却引来了更大的动荡,全球环境恶化,日用品价格飞涨,粮食短缺,发达国家民众陷入群体性恐慌,紧随而来的是经济大幅度衰退、一般民众生活质量的普遍下降和大量难民的跨国大迁徙,而在西方,种族歧视论调重又扬起,党派林立,精英阶层把持着愈发膨胀的财富继续着他们的歌舞升平,而他们所标榜的自由与民主早已化作铺盖着一层蔷薇花瓣的废墟,败絮其中。
当然这些都与身处国内的魏秋暝无关,他是从电视上获得这些信息的,那些贫困,饥饿,战争和动乱,对他来说都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不过俗话说,世界是个球,谁也摆脱不了谁。物价在短短几个月里飞蹿到令人咋舌的地步,虽说他向来俭省,但喝着凉白开就着咸菜啃馍馍的日子,对于他这个体格略显清癯的大一学生来说,确实是个经不起开玩笑的煎熬。
魏秋暝出生在一个精英阶层的三口之家,家庭条件在二十年前还算得上宽裕,父母都是国际生命科学领域前沿的知名学者,童年的记忆里,自己和妹妹魏冬晴对父母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兄妹二人是被爷爷奶奶拉扯大的,乡下那栋花团锦簇的三层别墅成了他们童年生活最美的风景,及至年岁稍长,他才明白,这种封闭的空间对他的发展反而是一种束缚。
敏感。孤僻。天资聪颖。这时他想起高中班主任对他的评价,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确实称得上天赋异禀。十二岁那年妹妹被父母接往哥本哈根读书,从此兄妹睽隔万里,高中三年,他几乎没怎么伏案苦读,便轻而易举考上了国内顶尖的未名大学主修历史学专业,其事迹一度成为街坊邻里津津乐道的谈资。
但他知道自己像一棵随处漂泊的蒲公英,一旦坠地,随时会褪去身上光鲜的绒,零落成泥。
“咋了,又在思考人生啊,魏大班长。”
魏秋暝转过身,是同学室友兼死党陈江奎。
“没那闲工夫,小老弟,你论文写多少了,当心又被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
陈江奎“嘿嘿”一笑,书包猛地一甩,屁股稳稳地落在魏秋暝身侧,“别多想了,老师三天前去邻市出差,听说是为了咱们学校的财政拨款问题奔走去了,哎,别提了,最近几个月,物价一天能涨三四回,我刚刚提桶去楼下接直饮水,你猜怎么着?”他伸出一个指头,用吓唬孩子的语调说,“一百块钱一升!”
“真够服的,你说,我们怎么就不能早生二十多年,我现在靠爸妈养着都他妈觉得丢人!”后座的吴曦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尽管国家一定程度上实行了配给制度,但是依靠两口支持起三个人的日常开销,无疑是杯水车薪。
“就是经济危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纪初不也有过一次?记得好像是多少......08年来着?后来几年人们不也一样过得挺好?杞人忧天嘛!”江奎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临走的时候回过头冲魏秋暝喊道:“秋暝,扬州炒饭,不加辣椒!谢喽!”
魏秋暝无奈地叹了口气,冲着已经狂奔出教室的舍友比了个“OK”的手势。
天色暗了下来,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白雪。
魏秋暝在徐徐向校外走去,白石砌就的拱形正门下,人流穿过廊道,分成无数道支流,朝着大街小巷四散流淌。
虽然落雪令视线有些模糊,魏秋暝还是一眼认出了人海中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身着米白羽绒服的女孩,撑着一把湖蓝色雨伞,脸庞白皙,像是巧匠荟心雕琢过的瓷偶,短发自然地垂于耳际,黑色的帆布包轻巧地勾在双肩上,暮雪中,她的身姿显得格外羸弱,凸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在漫天落雪中,她步履轻盈,令人本能地心生怜惜。
魏秋暝想起,在近代史纲要实践课上听过她的演讲。她的话音清澈而柔软,仿佛自山间石崖簌簌奔流的泉,像个从容优雅的公主。一双明净的眸子里尚未沾染世故,与班上那些三三两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不同,就像一颗遗落凡世的紫水晶,丝毫不惹纤尘。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
——女孩的瞳仁很清澈,但那清澈之中,魏秋暝读出的却是一片空白。
——宛如失了心。
只那一刻,魏秋暝便于数十个演讲者中记住了她的名字:叶若灵。
片刻间,女孩已经出了校门,径直穿过马路,走向学校对面的步行街。那是整个未名大学周边最为繁华的地段,黯沉的夜被家家店铺的霓虹照得通明,每当夜幕降临,这里也是未名周边最鱼龙混杂的场所。经济凋敝,年轻人在这里拉帮结派,纵酒寻欢,富商大贾在这里一掷千金,纵横捭阖。
九陌红尘,目迷五色的步行街,女孩的存在像一个苍白的注解,将自己与外界离离尘世隔离开来。
她在一个街口左转,收起伞进了一家店铺,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奶茶店,魏秋暝犹豫了一下,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他并没有贸然闯入,奶茶店内部的陈设很是寻常,几张桌椅,一个柜台,仅此而已。店内只有女孩一人,异常地冷清。
他并不想干扰这幽静的氛围。
“一杯咖啡,谢谢。”魏秋暝听见女孩对店主说。
魏秋暝转身走向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开始解决晚饭问题,高粱面包粗粝得难以下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回想关于女孩的每一个细节。
啃完面包,他转身走出便利店,女孩也在同一刻起身向外走,这令他始料未及,几乎与女孩撞了个满怀,两人目光刹那交汇了一下。
女孩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默默离去,就在那一瞬间,魏秋暝透过那目光再次触及了那一片令人心碎的空白。
紫色的天幕下,少年忽然感受到一丝共鸣。他望着满天的星星,回想起少女充盈着虚无的瞳仁,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那空白的含义,那是经年的孤独,犹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子,闪烁着亿万年前早已散放出的柔光,这颗星球上的人们可能要经历无数个纪元,才能将这缕光华收于眼底,他与她之间,这种孤独便如同人们与星星之间亘起的障壁,她的光辉近在咫尺,却触手难及。
他走进那家奶茶店,神色有些黯然,他摇摇头,想驱走纷乱的思绪,冲店家说道,“来一杯和刚才那个女孩一样的咖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