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阿勒泰的脚注
——读李娟《春牧场》
“羊是柔弱的,可它们的行走却那么强硬有力”。——《美妙的抵达》
2017年11月,第三届袁可嘉诗歌奖暨首届《十月》散文双年奖在慈溪举行,恰逢周六,我便混迹于参会人群中,不经意地首次目睹了同龄人“娟姨”李娟的真容。虽然自己书读得不算多,但在选择阅读书目的时候,一般不会以获奖作品作为我的选择方向,也不会刻意记住获奖者的大名。那次的获奖盛宴中,李娟是我唯一记住的。
李娟荣获的是首届“十月散文双年奖·青年作家奖”,按照官方流程,领导上台颁奖、合影后,主持人一般会拖住获奖者,给其一个谈谈创作苦难史、感谢某某TV的机会。大家“久浸此缸”,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嘛。但在李娟时间里,她卡壳了。此前她已多次领奖,规格也不比这次低。作为观众,我很意外,但从场景判断,主持人不是“托”、李娟不是“戏精”。
酒是沉淀过的香,新锐作家的文字有个发酵过程再去拜读,也是不错的。当初文联的朋友转赠两本李娟的签名本,事过两年有余,才捧起其中之一。《春牧场》属李娟长篇非虚构作品《羊道》三部曲之一,洋洋洒洒123千字,讲述了北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牧民的故事。这个地方在祖国版图的“鸡臀尖”上,对许多人来讲,是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事物也是异常新鲜与向往的。那里的地名、物品、劳作对象、起居习惯、人的心态等等,容易把人卷入新奇。李敬泽是如此推荐此书的,“羊道是飞于山河之上和隐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把中国最后一个游牧民族展示给我们,在近乎白描又赋予灵魂的文字里,我们手不释卷。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文艺创作的一条基本准则,散文创作也不例外。在浩浩散文中,有无病呻吟风格、有如升级版的游历介绍、有困于狭隘迸发不出感动之力、有辞藻优美实则鸡肋,可尽量避之不读。一头扎进《春牧场》,我们身临其境,但又不仅仅是以一个汉族人的身份走进哈萨克民族的生活,它时常让你停下来,暂且合上书页,去思考一些原本忙碌生活里不愿或不能去思考的问题。也鉴于这个因素,李娟在扎克拜妈妈家的生活似乎超越了现实生活本身,在她的创作体验中,从伊始对生活的描述,转为对生活的“释怀”了,以至于文稿收笔时,“感到有更多的东西萌动不止”。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叫卡西,是扎克拜妈妈的女儿,与李娟是近似闺蜜的伙伴。在《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中,卡西冒险踩入黑色的沼泽泥浆,去套救陷落的马;在《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中,卡西用装过干牛粪的破锡盆装新鲜面团,而盖锡盆的居然又是铲垃圾的简易簸箕;在《最最热闹的地方》中,分家拖依(宴会)时摆满了好吃的,卡西却在一大堆碗碟中奋力大洗,一直没有入席;在《和卡西的交流》中,说到卡西为了学汉语,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坚持用鬼都扯不清的汉语与李娟交流;在《可可仙灵》中,卡西一个人照料一千多只大大小小的羊,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在《路上的访客》中,招待过客是哈萨克民族的传统,但有一次巴劳(手抓饭)不够人数,再加上有个既要保证又胃口极好的兄弟,卡西便只舀了两三勺,然后掰碎难以下肚的干囊泡茶充饥,真是干活如男人、待遇如女人……笔尖如此游走下来,一个活灵活现、灵肉丰满的哈萨克姑娘跃然纸上,卡西是哈萨克人的一个缩影,在她的照影下,扎克拜妈妈、胡安西、斯马胡力等一一现身。李娟是汉族人,当其融入哈萨克民族的日常活动中,又恰恰是真正的游牧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牵引着她“伴随”下去,李娟理解这种“伴随”是“世间最不易,也最深厚的情愫”,她没有一点恭维的意思,是发自内心的撞击。每次转场搬家,李娟觉得途中常遇风沙雨雪,穿些破旧的、宽松的衣服比较适宜,但对于游牧民族的人们而言,转场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所以总是着以盛装、捧着最欢欣的期待、敬奉着最虔诚的态度一次次启程。大到转场搬家,小到吃囊,李娟的哈萨克生活片段一直激发着生活的热情。新烤的囊是热乎乎香喷喷的,但大家总吃旧囊,把新囊搁起来,周而复始,吃的永远是旧囊。一段时间后,李娟领悟到若图一时享受吃新囊,每次吃不完的旧囊就会变得更坚硬更难下咽,不吃的话又浪费粮食,但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着不好不坏的日子”,这既是个朴素哲理,也是哈萨克民族的生存法则。
李娟的讲述,替我们对北疆阿勒泰那片神奇而充满向往的土地作了最好的脚注。我们很庆幸,在疲惫奔波的生活中,还能共享李娟的文字,唯有聆听是对她的感恩,唯有仰望星空是对生活的执着。李娟塑造的卡西,是一种寄托,其实在《荒野来客》中,已经很直白地告诉读者,“她的红T恤在荒野中就像电灯泡在黑夜里一样耀眼”。人间来一遭,大家都不容易,但这个世上总会因为遇见某个人或某群人,让你觉得这一趟人间之旅是物有所值的。
禾易草于驿舍
2020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