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万家的小少爷是太平镇方圆百里长得最标致的人。见过他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不连连夸赞他的俊逸貌美，末了叹气一句：“真是造化啊，可惜是个瞎子。”

万小少爷自娘胎里带了眼疾，从小的看东西都是模糊一片。万家虽不算名门，在地方上也颇有声望，多年来四处寻访名医偏方，也没能治好。

小少爷幼时会睁大眼睛，努力想辨识看到的一团团色块，后来他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好放弃了。万老爷请了书塾的先生有空来为小少爷念书，教他识礼。小少爷天资聪慧，性情也温顺，家中的仆人都喜欢这个乖巧安静的孩子。

小少爷喜欢由人领着上山，在山林间放风。某次他和下人方福找到一个僻静幽雅的好去处，在那里可以放眼望尽太平镇的风光，地势也安全。小少爷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高处的风凉爽而不带喧嚣，草木的气味清新。

书塾先生这日身体抱恙，方小少爷遣人去探视。午后无事，他便带着仆人万福上山了。

两人到常去的地方，万福找了棵树让小少爷靠坐着，陪着站了一会，见小少爷未有动静，怕是得再坐上一个下午，不必人伺候。便偷偷溜走，到山脚的相好家去了。

小少爷安静坐着，忽闻轻手轻脚的脚步声渐远而去，他心想许是阿福去解手。不多时，又有一阵不同的细碎的脚步轻缓走来。他循声问：“阿福？”

许久没回应，他紧张起来：“阿福？是你吗？”

对方似是看他防备起来，急忙开口：“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

那声音像薄片的糖，又脆又甜。

小少爷问道“你是谁？”对方答非所问，痴痴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你还没答我，你是谁？”

“我……我是山下打铁的王二家的女儿小胡。你叫什么呀？”对方似乎还在紧盯着他的脸看，方小少爷别过脸，朝着镇子的方向答“我是万淮。”

“你长得真好看。我可以坐你旁边吗？”万淮让了让身子，那人轻轻柔柔地在他旁边坐下，似是不敢太惊扰他。

小胡盯着他失神的眼睛看，明白了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怎么了？”方淮不知道她惋惜的神情，忍不住问。“太可惜了，你长得这么好看，都给别人看去了，自己看不到。”

旁人在他面前总是避讳眼疾的事，这人倒是直白。方淮弯起嘴角笑，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于是两人安静的并坐在树下，一人像在看景，一人肆无忌惮地看人。直到小胡听到远处有脚步声靠近，她紧张地起身 “再见方淮，有缘再会。”一溜烟不见了。未及方淮说什么，他侧过耳朵听得依旧是一串细碎的脚步，跑远了。熟悉的脚步声才传来“怎么了少爷？”

万福的声音。“没事。时候尚早，我再坐一会。”

从那以后，万淮常常在那里遇见小胡。她常是一逮到机会就跑出来，坐到他旁边。万淮告诉她“你一个姑娘家，不该老是往山上乱跑。”小胡笑“还说我乱跑，你现在坐的可是我的地盘。”“还未听过有人这样大口气，你说这山是你的？”“我从小在此长大，怎么不是我的？”她说得平常，万淮当她是顽话，笑了笑没理她。

“万淮，我师傅说你命格极好，生辰钟天地之灵，将来必是是大富大贵，运途通畅之人。”

“谬赞了，你师傅怎么知道？”“我师傅呀，她会算命。”她歪着头看他秀气的鼻峰，仿佛那张脸怎么也看不厌。

她没说出口，师傅也说，万淮命中注定有一大厄，解不掉的那种。

这天，一个仙风道骨的云游道士从万府经过，在大门前停下，神情若有所思。道士对门人说要见方家的小少爷万淮。下人禀上去，万老爷觉得事有玄机，便请道士进门，沏茶上座，唤了万淮过来堂前见客。

万淮过来时向道士行礼，道士打量着他，抚着白须道“万小少爷气度卓然不群，将来可成大器。”万老爷听完不禁大喜，笑说“道师过奖了。”

“不过，”道士又说“这眼疾怕是瘴气所致，小时候是遇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万老爷说：“小时候上山祭祖，曾遇过大蟒，幸好当时家人及时赶到，虽无受伤，怕是受到了惊吓。自那以后，他一出生便患上了这恶疾，寻医无数也不见好转。”

“不妨，小少爷自娘胎种下病根，皆因年幼阳气未固，才会让妖物有机可乘，随他年岁渐长，瘴气也自会消退，将来自有复明的一日。只是要当心妖怪邪祟近身，否则太近妖气，瘴疾不除，便难以痊愈。”道士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交给万淮，“这是灵玉，佩在身上，可保公子邪祟不侵。”他凑近万淮，又低声加了一句“万小少爷，你要慎重。”说完这话，起身告辞，万老爷忙道谢，喊人送客，他便已翩然离去，没了踪影。

万府上下听了道士的话，都很是高兴，互相奔走相告。万淮知道自己双眼能复明，心里自是十分欣喜。自幼因为这双眼给家中添了不少麻烦，自己终于不会累赘家人。

只是有一人。

他想到一直陪着他的小胡，心中不安地咯噔了一下。

下午，天下起微微的小雨，山头在雨幕下仿佛笼了白雾。万淮还是撑着一把纸伞上山了。下雨后山上的空气清爽好闻，打发走万福，他擎伞站在小雨里，静默地听四周细小的沙沙雨声。

果不其然，脚步声传来，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迟疑着停住了。

他强做出一个笑脸，迎着来人。

“万淮，我快要走了。”她清脆的声音软了下去“师傅不许我再缠着你。”他怔住，一时间舍不得她叫的那句甜脆的“万淮”，说：“不缠的……”

“万淮，”小胡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万淮，我是妖怪。”

“我知道。”所以他才这么不安。

小胡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四周静得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是妖，第一天见你我就知道了。你法术不精，变得人身却没完全隐去身上小兽的味道，虽然你很小心，我还是碰到了你藏不住的尾巴。叫自己小胡，想来你真身可能是狐狸吧。”因为失去视觉，万淮的嗅觉和听觉比常人更为灵敏。

小胡低头道“原来早就被发现了。”万淮看不见她，在他视线里的小胡和周围的一切一样是一团模糊，他甚至看不到她的模样，她是否还收不住那条不安分的狐尾。“但你不是妖怪，以后别叫自己妖怪了。”

小胡还是低着头，尽管她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万淮，和我待久了你的眼睛也不会好，我要走了。我会记得你好看的脸的。”

万淮心里竟然有点失落“记得我的脸……你很喜欢我的脸吗？”

小胡抬头，眼底亮晶晶的：“嗯，我们喜欢美好的东西，这是狐妖的天性。”她深深地看着他。

自那以后，万淮再也没有在山上遇见小胡。

道士没有骗人。一年以后，万淮的眼睛好了大半，看东西明晰了起来，俨然成了一个清隽无俦的后生才俊，引得许多姑娘的芳心暗许，想成为那个与才子相配的佳人。

一年桂花开时，万淮进京赴科考。一路会试，殿试，揭榜之日，登科夺冠，折桂榜首。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后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识字读书，便已经才华横溢得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万淮以新科状元的身份进宫面见圣上，交谈之间圣上十分赏识喜爱这个年轻人，问他是否已有心悦之人，欲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嫁给他。

自此，万淮从仕，凭着才华在官场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却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托病辞官，返还故乡太平镇。

万淮脱去官服，在太平镇当了一名琴师。也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琴师。

这日乞巧节，太平镇人人点花灯，逛庙会，到了晚上，街上的乞巧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好不热闹。远处还有人放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上炸开盛大短暂的喧闹。

方淮坐在窗边，听着此起彼伏的烟花声独酌。乞巧节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街上人潮里，不知又有多少对有情人？

他记得当年的情景，晴日朗朗的下午，一人一狐坐在树下。一人似在看景，一狐肆无忌惮地看人。一边出神想着，方淮的嘴角不知觉地染上笑意。

听得木扉打开，妻子扶着瓜子果盘，款款走进来，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他罢官后，妻子随着他住到了太平镇。

“今天好热闹呢。”妻子笑着，一边看着他被烟花的流光映照的脸，忍不住说“你真好看。”

他笑着，也不答话，眯着眼睛看她，突然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把头顶毛茸茸的尖耳朵轻轻按了下去。

“说了多少遍，还是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