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下面有鹅卵石,鹅卵石下面有砂砾,砂砾下面有尘土。尘土最微小,最容易被忽视,但那是真正的大多数。
一
坐在三里屯写字楼里谈论贫瘠的童年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从SOHO 15层往外看去,北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尽在眼底,红男绿女摩肩接踵,这里涌动着潮流、酷和新鲜,是金磊出生那个地方的反义词。
1983年,金磊降生在都匀市的一个工人家庭,都匀全称是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匀市。父母所在的化学厂离城区有3公里,工人们挤在狭小生活区里,推开家里的窗户,窗外就是麦田。小学四年级以前,金磊的小学都没有电铃,上下课“基本靠吼”。厂子效益不佳,父母亲的工资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电力职工,在当地,他这样的家庭“绝对是中下层”。
在匮乏的环境里成长,金磊清晰知道他命运的拐点时刻。那是1998年,他15岁,父亲极富勇气地用全家接近半年的收入给他买了一台8000元的组装电脑,又在第二年接通了互联网。这是一个超前之举,借助一个33.6k的“猫”,广阔的新世界在金磊的眼前展开。
2001年4月1日,南海发生撞机事件。这场美国侦察机和中国战斗机相撞引发的外交事件是当日的头条新闻,金磊登陆新浪网,看见快讯变成滚动新闻,再变成一个大专题,每隔十几分钟就刷新一下,就会有新的内容在屏幕上出现。第二天是周一,他去学校上课,“发现同学对这个信息还一无所知”。互联网上飞速的信息传播震撼了他。“以后不管怎么说得到新浪这样的公司去看一看,去看看怎么那么神奇,信息怎么那么快!”
这一年金磊参加高考,学校和专业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重要的是去北京。大三下学期,他加入了新浪网,成为一个为互联网生产信息的人。此后他的职业生涯一路走高,先后担任新浪科技主编、猎豹移动副总裁,直至开始创业。
假设没有那台电脑,没有互联网把他的视野带到比那片麦田更远的地方,金磊说,自己很可能会在贵州当地念一所大学,像他大部分的中小学同学一样,在当地找一份工作,按部就班地生活。他的人生活动范围也将很难超出中国西南这个偏远省份。
借助互联网时代的红利,金磊的人生经历了一次阶层跃升,从一个破落的工厂家庭升格为一线城市中产。如果把中国社会比作一瓶盛满泥沙的水,在1979年之后的二三十年间,恢复高考、商品经济发展、下海、互联网化等时代浪潮,剧烈地搅动了这瓶水,沙石起伏,浑浊又充满活力。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系列的搅动中,获得了一些利益。浮升到这一瓶水中的清澈层区,花掉了金磊前半生的时间,而随着孩子出生,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努力方向。和金磊一样,受惠于时代发展的人们开始投身下一代的竞争,他们追逐好的教育,帮助自己的孩子在未来拥有更多选择。
这将是这些阶层攀爬者们在后半生要打的仗。
二
2014年,金磊有了一个女儿。他给我看他手机里的视频,小女孩伶牙俐齿,2岁多就可以讲1分多钟的完整故事。从出生以来,金磊只给女儿看英文动画片,只让她翻阅英文绘本,每周三次,他把不到3岁的女儿送去一个美国人开办的英语小班课,这不是一个小的工作量,但金磊不厌其烦:“哎呀,那是她的未来啊。你现在省事以后她痛苦啊,你现在自己痛苦点好了。”
当年,金磊的父母将电脑和互联网视作未来的方向,而金磊相信,在人人都可以使用互联网的今天,英文成为了新的最重要的工具。“大多数有价值的资料首先是基于英文的,英文好的人借助互联网这个工具会变得更好,英文不好的就算拥有互联网,在信息获取上也大打折扣。”
在猎豹移动工作时,金磊负责全球市场,面对外籍下属,安排任务不成问题,但英文的欠缺还是带来遗憾。“你能管理他,但你不一定能领导他,你跟他没法深入交流,你永远走不进他的内心”。
切肤之痛让金磊观望了金融、医疗等行业后,选择进入了英语教育行业。2016年年底,他创办了一家针对5到12岁孩子的英语在线教育平台——魔力耳朵。
创业不到一年,看到的一些现象让他很是触动。当他的品牌在网络上投放广告,给出免费试课的优惠,许多家长联系试课,咨询的问题却大不相同。有的家长关心采用哪套学习体系,学习英音还是美音;有的家长关注孩子能不能开口说英语;有的家长关心的则是孩子考试能不能提高分数;也有的家长只是询问有没有折扣。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云南小县城家庭,孩子的注册名是“公子”。工作人员打电话过去,“公子”的父亲接电话,背景是“五万、八万”的搓麻将声,1999元的季度课程是最便宜的套餐,但因为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到2000元,也没有信用卡来预支这笔消费,最终最能作罢。
有的时候,金磊会去监看正在上课的在线课堂。他注意到,视频窗口的那一头,有的家庭灯光明亮柔和,有的家庭则更灰暗昏黄一些。“那种表达特别自信,英语水平比他的实际年龄高的,你发现家境也挺好的,明亮程度挺高的,家里的布置看起来也是比较上档次的。”
他拿高晓松举例,一个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著名音乐人。“人家遇到问题直接问的就是(写书的)那个人,你还得去图书馆找半天书,还未必是对的,这咋比啊?所以这个就是所谓的阶层跟人与人之间的不同,真的不是孩子自己努力就能解决的。”
2008年之后,中国社会这瓶晃动的水随着实体经济的增长放缓而逐渐平静下来,尘土、砂砾、卵石和清水,慢慢呈现出某种肉眼可见的分野。在自己的创业项目中,金磊清晰地看到了真实社会分层的缩影。
拥有这一发现,金磊不敢奢望,女儿的人生还能发生像自己这样直线的浮升。时代变了。带着这样的野心和欲望生活,“将翻越无尽的大山,整个人生不会快乐”。但另一方面,焦虑和不安全感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不能蒙着眼睛不管,就活在我的世界。”
那是金磊不敢看的深渊。离他老家不远处就是毕节,人们注意到这个城市的名字,常是一些触目惊心的新闻——5名儿童闷死垃圾箱, 4名留守儿童在家中喝农药自杀等等。这个杯子没有杯底,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人敢长久地凝视。
在金磊看来,他的创业不只是一个关于英语学习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阶层的故事:有人在攀越高处,有人能做的只是奋力挣扎,只求不要溺水。
三
小学员Skyler是注定要念名校的。这一点在她9岁的当下,不,6岁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下来。她的爸爸孙一鸣今年43岁,留及肩的长发,穿白色T恤,没有肚腩,毫无中年男人的疲态。他在文化行业工作,小有名气。
2008年10月Skyler出生,孙一鸣永远都记得看到女儿的第一眼:一个一头黑发的女娃娃,一点都不像别的新生儿那样皱巴巴的,脚丫子特别大,小腿特别长,护士说一看未来得奔175cm以上长。
孙一鸣和太太都是外语专业毕业,太太在一家金融机构工作,一起工作的同事几乎都是常春藤联盟培养的高材生。夫妻俩都是典型的精英阶层,送孩子出国是他们的必然之选。
Skyler 6岁时,孙一鸣带她到澳大利亚一所私立学校报了名,这所私立学校每年只招收很少的留学生,因此必须提前6年报名。
这是一所老牌英式学校,会客厅里挂着历任校长的肖像油画,学生穿着统一的制服。“你进到那个学校,所有人跟你非常规矩的打招呼,是那种,完全是训练过的那种打招呼,低头示意,连花匠都那样。”
初入校园的Skyler情绪亢奋,孙一鸣觉得自己女儿就应该属于那里。“这所学校的强项就是,它教的是最严格的英国式英语,包括他们的口音、书写、文法。这个学校出来的很多孩子都可以去英文学校当教授的。”
澳大利亚是一个移民国家,最初的是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后面才是其他成分的移民,往往听一个人的口音,就能判断出他在澳洲的身份地位。Skyler显现出一些劣势,让孙一鸣感到让孩子学习纯正英文的紧迫 。
“大家都瞧不起那个澳音,因为澳音很硬,是野蛮人、囚犯们说的英语,是下等人说的英语。你怎么让别人接受你?一个好的职位你怎么抢到?如果你能讲一口特别标准的英语,你没有任何口音,而且你写出来的句子是那种特别标准的……最最规范的英语,就表示你受了特别良好的教育,你会受到更多尊重,得到更好的机会。”
孙一鸣说,她的堂妹也是从小就在这所私立学校上学。堂妹曾提到,当她离开这所学校去上大学,才发现很多人说的话,说的好多词她都没听说。“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rude(粗鲁)的人,还有这么讲话的人。”
“很自然地,不管大家同学上了哪个系、哪个学校,她的中学同学们又自然聚在一起,他们的一生都只跟自己这个圈子里的人交朋友,而这些人会越来越强,就是他们依然在塔尖上。”
孙一鸣接受了阶层存在差别这一点。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孩子“尽量往上托一点儿”。所以,他在尽自己的全部努力为女儿提供好的教育环境:Skyler由英文动画和英文绘本陪伴着长大,有专属的iPad,可以看到原版的国外动画,从不到一岁的时候开始,这些就是她的消遣。
“在别人看灰太狼的时候,你的孩子在看冰雪奇缘。在别人看光头强的时候,你的孩子在看海底总动员。”孙一鸣希望能帮女儿避开那些审美粗糙的东西。
Skyler上的是国际幼儿园,学校全英文教学,没有中国教师,学校按照英文水平分级。“一旦老师发现你在里面讲母语,就降级了,它用这种方式来促进孩子”。可Skyler从国际幼儿园升入公立小学之后,失去了纯粹的英语环境,英文水平明显下降。
为了让孩子能适应小学毕业后的国外生活,孙一鸣更换了三四家英语教育机构,在选择魔力耳朵的在线课程之前,Skyler每个周末都要去一知名线下教育机构上3小时的英文课,这对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来说绝对是一种折磨,她非常不适应这种做笔记、做考卷、背单词的生活。可在找到合适的教育机构之前,孙一鸣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孩子送过去。
语言之外,孙一鸣还为孩子规划了一套适合澳洲情景的培养体系:先是游泳,他想让女儿从两三岁就开始游泳,因为澳洲人特别崇尚水上运动,而且澳洲的游泳全球最强,如果孩子游得非常好,马上就有一堆喜欢游泳的朋友。他还为女儿安排了澳洲人喜欢的网球和钢琴,想让Skyler在“同学间开个party时,能够弹几个小曲。”
孙一鸣想给Skyler安排一个有保障的未来,他希望女儿的成长路径特别清晰,那种人生是可以预见的:如果更努力,会有更多可能,最次也次不到哪儿去。
像孙一鸣一样,这些塔尖的一群人,簇拥在瓶子的顶部,他们认定一个孩子的培养是几代人的总和。孙一鸣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过庚子赔款的留学生,他的父辈兄弟四个,全都毕业自名校,两个生物学家,两个计算机学家。孙一鸣中学时成绩不佳,自嘲是精英教育的失败者,但一上大学,他立刻摆脱中学应试教育的束缚,在学习和工作中表现突出。他总结说,家庭教育给自己最重要的影响,就是终身学习的能力。
四
李霞生Angel那年39岁,丈夫41岁。他们1997年就结婚,但到2011年才要孩子,在此之前,李霞在念书,从本科、硕士、博士一直到博士后。到准备要孩子的时候,她确定好了新工作的去向,在收入不错的科研机构。她丈夫在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工作也相当安定。
同金磊的现况类似,这是一个典型的中产之家:夫妻俩成熟、稳定有经济基础,当然,还有北京户口以及在北京拥有房产。李霞身体不错,也没有遇到一般高龄产妇遇到的各种难题,顺利怀孕,自然生产。
新生命的到来,让李霞和丈夫欣喜不已,想着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来养。丈夫周一到周五在外地上班,周末回家,所有业余时间都给孩子。平日里,李霞需要担待育儿的杂事,坚持全母乳喂养,需要忙工作的时候,就带着孩子一起去单位,每天晚上她陪孩子一起睡觉。
被呵护长大的Angel性格外向,也很善于表达。去公园的时候,她从一个帐篷逛到另一个帐篷,总是能迅速交到朋友。小区跳蚤市场上,她用两块糖就换回了一堆小玩具。陪爸爸妈妈去看《摔跤吧!爸爸》时,她全部看懂了,动情处还眼泪汪汪的。
李霞看着活泼健康的女儿,会想象女儿有一天能成为一名外交官。“我是希望Angel做一个有理想的孩子,是真正的有理想,为祖国为人民做贡献的那种,不是将来年薪多少,什么职位。哪怕她将来生活清贫——最好别清贫,但她做的事情有意义,有担当,她就会真正的愉快。”
可丈夫对此并不感冒,他从父亲的角度出发,就希望女儿长得漂漂亮亮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然后接受应该接受的教育。“希望她艺术化一点,不像学理工这么累。”
夫妻俩对孩子的期许有高有低,但都明白一点,自己儿时在胡同里推弹球、上电线杆子的放养式教育不可复制。两人达成了一致,两样必学的垫底,一是钢琴,培养文艺气质;一是英语,“钥匙将来必须要掌握”。其他的,游泳练练体能,还上过一段时间表演班。
2016年春节,两人去东城区买了学区房。这是李霞综合考量的结果,“海淀和西城太累了”。接着带Angel去参加了109中学小学部的招生考试,录取比例是1比4,“请北师大研究幼儿教育的老师来评估”。没想到,要考试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家长。
李霞去答了考卷,她记得卷子上会问家长的学历和工作,家长的教育观念等等。考完出来,Angel也出来了,李霞把孩子拉到一边问她:“老师有没有单独跟你说点什么啊?”
“说了,老师叫我别撩裙子。” Angel一脸天真。
“我说坏了,这次录取不上了。”李霞笑着回忆,结果皆大欢喜,Angel顺利被录取。
这是东城区一所双语实验小学,实行英语、法语双外语教学,这令李霞更感到焦虑,需要把Angel的英文水平再提上一个台阶。“如果不能在语言能力方面树立强大自信,恐怕她小学生活不会很愉快”。
女儿的成长规划也慢慢在李霞的脑海中具体,比如女儿在小学时代考试能属于“第一梯队”,成绩前五或者前十;要当班干部锻炼组织管理能力;大学要在国内上,但是最好大三能去海外交换,毕业后能“回到国家报效祖国”。
很少有人在对于孩子的期望中提到祖国,比起更为年轻的80后父母,李霞的想法似乎还带有上个时代的痕迹。她自己就是这样平稳地走过来的,她所度过的踏实、勤奋也安全的一生,她也打算赋予自己的孩子。他们是在瓶子里最波澜不惊的那一部分,她相信她的女儿,也将获得这种平静,“她生活环境还是要舒适一些吧,要是太拮据的话,会影响她的判断力的。”
李霞这样的70后是相对幸运的一代,他们赶上了活力迸发的年代,收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增长,在需要买房的年纪,房价也在他们的可承受的范围之内。李霞说:“时代有什么好的变迁,我们也踏上点了。”
这种幸运给了他们更安稳的心态。而现在,他们在努力将这种安稳状态传递给子女。
五
我和兰欢约在丰台区一个公园的长椅上聊天,中途她忽然哭了,此前我们的谈话一直轻松愉快。她的女儿Elsa,此时正在内蒙古的爷爷奶奶家过暑假。
2012年,Elsa在北京出生,家中老人来北京帮忙带孩子,到孩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孩子断奶。兰欢夫妻俩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法兼顾孩子,只能由老人把Elsa带回内蒙。从此夫妻俩开始两地频繁奔波的生活,每隔一两个月,夫妻俩就要回一趟老家看孩子,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四年。一次,兰欢回内蒙,Elsa问她:“妈妈,我能去你们家玩吗?”
当时,兰欢就泪如雨下。
她和丈夫吕亮都属于80后白领,是高中班里唯一修成正果的一对伴侣。兰欢在北京念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吕亮在内蒙古念完大学后来北京找她。工作几年后,他们结婚了,没买房也没有车,又过几年,快要30岁了。看着周围的朋友都有孩子了,于是他们也有了一个自然卷的小女孩。
Elsa是个善良、内向有点慢热的孩子,和小朋友玩的时候,要玩个十多分钟才能玩到一块去。“从来不抢东西,她的东西还主动会跟别的小朋友分享。”
2016年下半年,夫妻俩决定把孩子接回身边。像每一个家长一样,他们的教育理念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她提供最好的”。吕亮算过账,每年在Elsa身上的教育支出是4万多元,这是一笔不小的家庭支出,夫妻俩必须得精打细算,找到一个高性价比的选择。
夫妻两人都是初中才接触英语学习,吕亮记得,大学的时候,自己靠死记硬背才好不容易过了四级。兰欢的英语水平也一般,还因此错过不少职业发展的机会。把Elsa接来北京之后,夫妻俩几乎每个月都会带她到不同的培训机构试听英语课程。选择课程时,她亲自跑去了魔力耳朵北京的办公室,希望能砍下一些价来。为了让抵触英语的Elsa对英文感兴趣,他们买来英文绘本,在家里播放英文儿歌当背景音,吕亮还经常在她面前哼唱儿歌。
大部分时候,Elsa都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但是在画画上可不是这样,她变得很有主见,甚至有点倔,如果她决定要用什么色彩,爸爸妈妈可没法左右她。夫妻俩惊喜地发现,Elsa对于画画有很明确的兴趣和天赋。只要有纸和笔,Elsa就会凝神绘画,她会画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也会画去东戴河旅游时看到的沙滩和小鱼小虾。
兰欢和丈夫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孩子绘画方面的才能。他们把Elsa送去少年宫学习,Elsa不负众望从20多个孩子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录取的四个人之一,“我们往画画这方面给她发展,就是朝中央美院去努力”。
关于Elsa更细节的成长规划,是一个令人丧气的话题。“我要有户口的话,我肯定会去规划。”吕亮的语气有些黯淡,2006年刚来北京的时候,没有在当时解决北京户口成为他最大的憾事。有了孩子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情将如何影响到孩子的人生,没有户口,没有北京工作居住证,Elsa只能初中上完就回原籍。这个温和、勤恳的男人甚至跑去和领导吵了一架:“为什么公司不能给办居住证?”他在一家企业做机房管理的工作,“确实办不了,公司缺东西。”
“一步走慢了以后步步都会慢。”吕亮就这样迎来了充满责任、焦虑、压抑的中年时代,他过去喜欢体育,世界杯期间,每天都要熬夜看球,现在只能挑喜欢的球队偶尔看一下了。在新闻客户端上,他重点关注的是政策、教育这一类新闻,越看越丧气,北京的教育资源一直在缩紧,他判断,女儿应该很难等来异地高考的政策。
前不久,吕亮去南京旅游,去参观古代民居时,导游讲的是“门当户对”,“你必须要用那样的房牙,那个大户人家会用一种房牙,官员用一种房牙”。这个场景令人刺痛,阶层与阶层之间的差异,“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了”。吕亮非常明白,在这样的分层竞赛中,自己的排位并不靠前。在那个瓶子里,你必须把目光下移,才能看到他们一家三口。
吕亮和兰欢是从高中走到现在的校园情侣,他们很少吵架,更从来不把矛盾留到第二天解决。吕亮说,这是他面对社会压力总结出来的应对之道。“家庭要幸福,家庭幸福能弥补你阶层方面的压力……你认识精英阶层,你感觉他很光辉吧,光环四绕,但是他的家庭很不幸福,压力很大,回家以后100多平、300多平的房子自己住,所以说你只能拿精神上去满足自己,只能是这样。”
这样的认识也影响了他们对于孩子的期望。有的时候吕亮会和Elsa说:“你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一些,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Elsa似懂非懂,但吕亮觉得,必须做这样的心理建设,他看过一些报道,一些借读生“也很优秀,在北京就是上不了学,回去以后孩子的心理反差特别大……为什么我的同班同学就能上高中,我就非要回老家去上”。
这是现实,必须要接受,爸爸和女儿都一样。
六
在魔力耳朵,我也见过真正心态好的家长——家住珠海的张力静。她是Michael的妈妈,作为一个7岁的小男孩,Michael拥有如下特权:玩火、吃糖、看电视、独自在公园玩耍、自由支配零花钱。这并不是因为张力静疏于管教,而是她相信,在自己的注视下,应该让孩子尽可能多地尝试。
她的人生就得益于尝试,她1981年出生在广东惠州一个普通家庭,15岁到广州念中专学财会,第一份工作是在书店打工,每个月工资六百块。她充满热情,办起事来风风火火,工作之外,张力静一边追求自己热爱的单车运动,成立单车协会,组织本地联赛,又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她现在的老板,少见地以中专学历,进入了澳门一家体育会工作,回想第一份工作的工资,她非常得意,这些年的收入增长,“有100倍了吧”。
张力静毫不怀疑英文学习的重要性,“你看英文原版的电影,跟看翻译过来的就不一样”。但Michael提不起兴趣来。张力静的韧性再次被激发出来,给孩子讲一本英文绘本,她需要预习一周,她利用工作的碎片时间学习,“我不需要做一个带领你走的人,我可以做一个跟你一起成长的人”。
在她的培养下,Michael长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独立性强、参加夏令营8天也不需要给妈妈打一个电话的小男孩。张力静既高兴又失落。
毫无疑问,张力静是一个投入而专注的母亲,教育孩子很有一套。但她并不确定,她的孩子将拥有什么样的前程。Michael下半年要上二年级了,他会下围棋,喜欢乐高,素质教育发展得很好,但是应试成绩不行。张力静说,家里其他成员——爸爸外公外婆都很担心,但她决定以平常心看待,“他如果说成绩真的不好,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的,读个职业高中有一门手艺也不错嘛,他能够养活自己也挺好的。”
张力静和金磊一样,凭借自己的力量实现了阶层的跃升。她的儿子Michael,她当然希望他有最好的未来,但假如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假如他跌落了,张力静觉得,“我也是从低做起的,你要让你的孩子有机会尝试从低到高的过程,那个经历很重要,经历比结果更重要。”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从张力静的故事中得到一个信号,她作为一个事业成功且对教育真情投入的妈妈,无论在人格培养还是经济收入都她已经给儿子打下了基础,如她所言,即使孩子上不了大学,“几十万的学费我给他做生意不也挺好嘛”。
不论是李霞、张力静,还是游刃有余的孙一鸣和疲惫的兰欢夫妇,金磊在他的项目里看到,所有人都正在卷入这一场赛跑。精英阶层希望孩子出国念名校,中产家庭的孩子可以送孩子上重点小学,工薪家庭的家长小心翼翼地培养孩子的爱好、却不敢做太多的打算。家长们用尽力气,也不能保证孩子们就会拥有无限光明、超越父辈的未来,他们全部的努力,只是为了孩子不要坠落。
如果以打量这瓶水的方式,要去看看这些家庭都在什么位置,你会发现,他们都是幸运的。
魔力耳朵的工作人员Jason接触过一个叫做Lion的孩子。 Lion的爸爸给他买了三个月的课程,有时候Jason在后台监控课堂,能看见,Lion上课的地方是一个简易板房,房间里杂乱昏暗。
Lion 今年10岁,比起上同一个水平课的学生,算是年龄大的,但是他非常喜欢英语,上课的时候总是认认真真地听,课后的反馈也很好。以Jason的经验,用这样的节奏和态度上课的学生,都会接着续费上课。但上完一个季度的课程之后,Lion却没有再继续购买后续课程包。Jason联系过他的爸爸,但并没有收到什么回复。
“他就是很明显的避开了。”并不是那种直接地拒绝,Lion和他的爸爸只是沉默地消失,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这样的故事经不起细看,你知道,清水下面有鹅卵石,鹅卵石下面有砂砾,砂砾下面有尘土。尘土最微小,最容易被忽视,但那是真正的大多数。
(本文所有描述都基于真实故事采写,为保障受访对象隐私,文中公子、Skyler、Angel、Elsa、Michael、Lion及其父母皆为化名。)
作者 | 姚璐,真实故事计划特约撰稿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