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北方出差归来,特意绕道访了S市的近郊J县,此地离S市中心并不远,开车四十分钟便到,我又曾在这里工作过两年,本想找几个可以会见的旧朋友,但打电话发微信,却一个个的都推脱着,最后竟无一人应约,经过原先单位门口,发现早已改头换面,一问才得知早已不知搬到何处去了,周边的道路倒还依稀记得,可熟知的地方却也不知所踪,白天的那股意兴早随着一股莫名而来的陌生感而烟消云散,心中反倒有股悔意涌了上来。
我一人漫无目的在街上瞎走,与行色匆匆的人群擦肩而过,忽有种强烈的孤寂感传遍了全身,犹如这头顶上的天空只挂着一颗星,单调又没有生气,我中午时为赶路便在超市买了便当吃,如今正值华灯初上,该是晚饭的时间了,人又饥渴,便很自然的想起以前有家居酒屋名叫花纹的,位置离原先的单位并不太远,也不知拆了未拆,便抱着试试的心态往那里去了。
花纹还是在的,狭小的店门口挂着两个纸灯笼,泛着暗淡的光,店门右边墙上挂着烫金的店招牌,只是那纹字头上的一点和下面的一捺斑驳了些,店里却是一片典型的日式风格,但从老板到服务员却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间居酒屋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却轻车熟路的往二层上的小阁楼走去,楼上也依然是三张桌子,只是原来的木质移窗换成了铝材的了。
在靠窗的一张桌上坐下后,我点了些烤物和一小瓶清酒,这样即可消磨时间,又不至于吃的很撑,相比于楼下的喧闹,楼上清静许多,又可眺望隔壁一片已拆了大半的废墟,记得没错的话这原先是一片旧工厂改造的创意园区,小店铺、创业公司、艺术空间比比皆是,还有一处绿化供人们休闲之用,如今只剩下无数的碎石和破砖烂瓦,一副破败之相,远处还停着几台挖掘机,看着全然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把那些仅有的野草野花都赶到了角落……
“先生您好,您的酒和菜都上齐了……”
服务员边礼貌性的说着,边放下酒瓶、碗筷、菜碟等,随即下楼去了,我倒了一杯酒慢慢小酌起来,略带些落寞,然而这酒却十分纯正,烤物的味道也恰到好处,表面略有些焦,却有股独特的食物香气。
三杯酒下肚,胃里顿时暖和起来,然二楼除我之外就只剩空着的桌椅,看着那片废墟,恰才的那种孤独感又渐渐地回来了,但又不想有其他人上来,偶尔听得脚步响,便不由心里一紧,待看到是服务员上来拿东西,这才安下心来,便又喝了两杯。
这时楼下传来轻缓地脚步声,绝不是服务员那种要将楼梯踏破的气势,待听得服务员说了声请坐,我便害怕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同时也不由吃惊地站起来——竟不料在这里遇到以前的朋友了,如果他现在还允许我称之为朋友的话,那分明是我以前的旧同事,面貌虽有些改变,但也一见就认识,唯有行动显得有些颓丧,很不像当年的古承阳了。
“啊,承阳,是你么?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咦?是你?真是没想到……”
我邀他同坐,他略显踌躇后方才坐了下来,细看他相貌,原先的板寸变成了乱蓬蓬的卷发,颇有血色的圆脸也消瘦苍白了许多,黑浓的眉毛底下原有双明亮的眼睛,如今却变得有些无神迷惘,像是没有了魂,但当他瞧到那片废墟时,我却捕捉到他闪出我刚认识他时的那种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自然地说,“我们大概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吧?我走时你正在老家,当时也没微信什么的,也不知你的联系方式……”
“彼此都一样,可我现在仍旧在S城工作,”他边说边掏出一个手机来,那是两年前的爆款,屏幕表面已裂开了一道缝,在我的iPhone前略显寒酸,可他却毫不在乎,打开微信后将二维码的界面调出来,主动道:“咱们先加一个吧!”
例行公事般的互加好友后我呼来服务员添酒加菜,我们原先是毫不客气的,此刻却互相推让起来,一番喧哗后服务员终于拿着单子下楼去了,也说不清这些到底是谁点的。
“你现在在S市做什么呢?”我问。
“编辑。”
“做了多久了?”
“快四年了吧。”
“真是一眨眼!那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沉思似地说:“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做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了我的近况,我只说了个大概,这时服务员拿了几瓶清酒上桌,他便自顾自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道:“我一想到当年跳槽,便觉得自己可笑,以前上学时看那些成功人士的传记,无非都是为了理想放弃一切,再凭自己的本事成就了一番事业,于是便以为理想还是有可能会实现的,便也效仿着他们的样,将世界500强的offer搁在一边,毅然去当了编辑,以为进了理想国,可不料还是和众生一样,无限循环地沿着圈子走。”
“要知道大部分人连理想为何物都不知道,因为那是高高在上的,你也是触及到过的人,怎么又回到地面了?”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又倒了一杯,但并没有急着喝,而是望向窗外的废墟,“无聊的,但是说说也无妨。”
服务员将托盘中的菜一碟碟摆放上来,铺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菜肴的热气,一下热闹起来,那片废墟上的夜空也越发深沉了下来。
“你也许本来知道我有个新人作者叫小T,才在小众杂志上发了几篇文的那种,” 他拿手习惯性地比划着,“后来陆陆续续地给一些公众号投稿,慢慢的有了积累,便想着要出短篇集了,又跟我说他几个作者朋友文笔比他差的多的也都出了书了,须得赶紧设法赶上他们的脚步才行,天天问着短篇集的选题有没有做完,有没有什么最新的消息,然而他写的作品太过小众,不太能迎合市场,又不肯改自己的风格,哪怕做了选题上报上去批了又能如何呢?现在的图书市场你也知道,除了大热大火的一些人外其余都是陪衬,没有销量我又只能被领导责骂一顿,自讨苦吃一番,你说我又何必冒这个风险呢?”
我忽然觉得他的情绪开始亢奋起来,说话的间隙中还不停地喝酒,菜却是吃的极少,待酒精渐渐地在他身体里发挥时,他的神情和举动也开始活泼起来,已渐近我当初认识的古承阳了。
我让服务员又加了酒,继而默默地听着。
“就在去年年关时,我们这商量着把一些优质的短篇集中起来出本精选集,我将他的文挑了几篇上去,上边倒是选中了两篇,我忽而很高兴的——并非是为了能给一个新人作者出书而如此,而是有种如释重负,这事总算过去,耳根终于清静了的感觉。呵呵,你这样的看我,是怪我和以前不太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刚做编辑那会儿去各大出版社奔走相告,推荐新人作品的场景,甚至为一个生绝症的小作者去做选题出书,但却被领导认为内容激进而遭否决,因此在会上吵得差点打了起来的那会儿,”他不由扫了一眼桌上的手机,“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的,有时我自己也想着,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已经不会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说罢又将杯中酒猛地灌了下去。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对我有些期望,有些事可能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但我现在已经缺乏当初那股子劲了,反倒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打量着手中的空杯,停顿了下,又慢慢说道:“就在今天来这花纹之前,我又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J县本地有个新人作家大G,我们相识多年了,他家家境不好,父母也都早早下岗,只能做一些低端岗位勉强维持生计,可他却对写作的喜爱却近乎痴迷,以至于荒废了本职工作被老板炒了鱿鱼,但回到家仍旧乐此不疲,写了很多作品,也多次给我投稿,但转化率都偏低,出版也差那么点火候,于是乎便来向我请教怎么写才能有出版或者赚取更多稿费的可能。”
“编辑指导作者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于这件事我并不觉得厌烦,反倒觉得欢喜,为了培养他我还是愿意出力的,可毕竟写作这东西不光靠勤勉,天赋也是需要些的,他在家写了许多,却也没有什么进步,反倒一直因为没找正经工作而累及家庭了,有一回找我聊天,说想到了一个新的构思,绝对可以颠覆传统的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可若是这部作品再不能出版或是转化,他便想放弃写作了,我听了先是倍觉欢欣,又劝他不要着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透过路灯的余光隐约可见那废墟角落里的野草野花也随之摇曳着,虽然身形小的几次三番像要被连根拔了去,可左摇右摆之后却依旧挺直着。
“恰好那时公司和其他单位合作办了个文学大赛,奖金有百万之巨,我便鼓励他拿着这部作品参赛,结果不负众望,一路杀进重围,要知道我们每一轮都是在网上做投票的,他那部作品每次票数都名列前茅,直到决赛也是如此。”
他边把桌上的酒瓶排成齐齐地一字型,像是在整理书架上的书一样,边幽幽地继续道:“可决定获奖名单时,领导却说有几个作者是他的关系户,在作家圈里名气也挺响,要是他们不能获奖两边面子都挂不住,毕竟公司要赚钱还得靠着他们的招牌,何况这些人早就靠写作和卖影视赚的盆满钵满的,不缺这些个奖金,这样公司也能节约很大的一笔开支。”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扬了扬眉毛,“后来我再想着去争一回,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我便把结果和内幕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只说了句谢谢,从此便遥无音讯了,像是从这世界消失了一般,后来他的作品被收录到大赛的精选集里,我便给他寄了一本样书,不想被退了回来,理由是没有找到地址。”
“这之后领导便让我忙于公司网站和APP的建设,编辑的事情也管的少了,直到今天乘着空闲,我便想亲自拿着这本书上门看看他去,算是对他的歉意,可不想他家在很久以前就搬走了,但是带的书怎么办呢?我便送给他隔壁的邻居了,他们一脸的狐疑,像是大G有朋友是很稀奇的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将书给他们,但我还是送了,至少这些书有了归宿,而我也只是完成了任务而已,接着继续迷迷糊糊、日复一日的过着,待网站和APP的事弄完,仍旧带着作者出书。”
“你带的作者,都是新人么?”我觉得好奇,便问。
“自然,你以为带的都是那些功成名就的么?这个可还轮不到我……”
“我以为你大部分时间都和知名的作家打着交道,实在料不到你会去带他们……”
“他们出了名,我也是别人,捞不到任何好处,可有可无的……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有些醉了,眼光又缓缓地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无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操日本口音的客人来,各个西装革履的打扮,像是刚下班来这里放松放松的,欢声笑语震的小楼都在发抖。
我转眼去看古承阳,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服务员买单。
“你现在工资还可以么?”我一边收拾着什物一边问。
“生活尚可,只是存不下什么钱。”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做到现在哪有一件如意的事?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甚至连下一秒……”
服务员送上账单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那般谦虚了,只假装望着窗外,我便默默地买了单。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的住所和我回去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走了几步不禁回头看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见他随手扔了枚硬币给路边卖唱的流浪艺人,便裹紧外套加快了脚步,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那艺人的歌声仍回荡在我的耳畔: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呐
你们好不好
世界时如此的小
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
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
哪一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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