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庚桑楚》 （第二十三）杂篇
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之子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鰌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懼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无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女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其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不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呼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译文
在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名叫庚桑楚，独得老聃真传后，就远去了北方的、畏垒山区居住了。他辞去了仆人中、喜欢炫耀聪明的；他疏远了侍女中、表现矜持仁义的；和他一起居住的，只有敦厚朴实者。他差遣的弟子们、是不作伪率性人。他在畏垒住三年，畏垒一带大丰收。畏垒百姓就议论：“庚桑子他刚来时，我们都感到惊异。现在我们感受到，短时看他无成效，长期之后再看他，带来的成效很大。他恐怕是圣人吧！大家何不共同来、供神灵般供奉他，为他建立宗庙呢？”
庚桑子听到议论，面南而坐心有愧。弟子觉得很奇怪。庚桑子对弟子说：“你们怎么会对我、感到奇怪不解呢？春天来了阳气升，百草禾苗蓬勃生；到了秋天的时节，果实累累庄稼熟。春天秋天的循环，难道无故能这样？这都是因为天道，自然运行的结果。我所听说的至人，只是静静居住在、斗室般的小屋里。百姓朴实纯厚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对至人想干什么，从哪里来去哪里，既不关心也不问。现在畏垒山区人，私下议论要把我、弄到贤人堆里去，并对我加以供奉。我难道会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吗？想起老聃的教导，所以我感到有愧。”
弟子们听了后说：“不是像先生所说。在小小的水沟里，大鱼没法回转身，小鱼却回旋自如；在小小的山丘上，巨兽是无法藏身，狐狸却得以栖身。对能够尊奉贤人，并把权力授能人，以善给人名和利，自尧舜来都这样。畏垒百姓拥戴你，先生就听他们的！”
庚桑子听了后说：“小子们来听我说，张口吞车的巨兽，单独离开了山林，就难免于会受到、陷阱罗网的灾祸；口能吞舟的大鱼，若因潮落搁岸边，会受蝼蚁的蚕食。鸟兽不会厌山高，鱼鳖不会厌水深。保住身体的全形，养护自然的真性，这样的人应该是、隐匿自己的身心，并不厌深幽高远。
至于尧舜两个人，那又有什么值得、人们称赞褒扬呢！像尧舜这两个人，分辨善恶与贤愚，就像凿倒了墙壁，另植蓬蒿作墙壁；一根根地梳头发，数着米粒来煮饭，计较区区的小事，怎能有益于人世！举荐贤人易导致、人们相互地倾轧；推崇智谋而使得、百姓相互地欺诈；这些做法的后果，都对百姓无益处。人们追求于私利，总是十分地心切，有儿为利杀父亲，有臣为利杀国君，大白天抢夺偷盗，正午时挖墙行劫。我告诉你们的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生于尧舜时，并且遗害会无穷，影响到千载后世，使千万年后产生、人吃人的悲剧啊！”
南荣趎他恭敬地、端坐对庚桑楚说：“我已经是年纪大，应该如何地学习，才能达到你说的、那种精神境界呢？”
庚桑楚就对他说：“保全好你的形体，养护好你的天性，不要让你的头脑、整天被迫地陷入、胡思乱想的状态。这样修炼两三年，你可达到我说的、那种精神境界了。”
南荣趎他茫然说：“盲人常人的眼睛，外形上看无差异，盲人却视而不见；聋子常人的耳朵，外形上看无差异，聋子却听而不闻；狂人常人的心智，外形上看无差异，狂人却不能自适；我与别人的形体，看上去并无差异，可像有什么东西，阻隔在我们中间。人想互相地明白，却是总不能做到。我想要懂得至道，却像有东西堵塞，使我无法接近道。如今先生对我说：'保全好我的形体，养护好我的天性，不让自己胡乱想。'我只听到耳朵里，却进不到心里去！”
庚桑楚就对他说：“我的话已讲完了，土蜂这样的昆虫，不会去孵化豆虫；越鸡不孵天鹅蛋，鲁鸡却能够做到。鲁鸡越鸡相比较，天性没什么不同，鲁鸡能够做到的，越鸡却不能做到，是因形体和本领，原本就有大和小。现今我能力不够，不足以来教授你；你为何不到南方，前去拜见老子呢？”
南荣趎带上干粮，行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的住所。
老子就问南荣趎：“你从庚桑楚处来？”南荣趎回答老子：“是从庚桑楚处来。”
老子又问南荣趎：“你为什么要和着、哪么多人一起来？”
南荣趎他惊恐地、回头看了看身后。
老子对南荣趎说：“你难道没听明白、我所说的意思吗？众多思想汇你身。”
南荣趎感到惭愧，然后仰天叹息说：“现在我不仅忘了、应该怎样地回答，而且也忘了自己、想要请教的问题。”
老子就问南荣趎：“这是什么意思啊？”
南荣趎就回答说：“我说自己不懂啥，人们都说我愚昧；说我什么都懂得，而这知识反而是、害我身心都疲惫。我不去做仁爱事，便会伤害到他人；如果去行了仁爱，反引起内心焦虑，从而危害到自身。如果我不讲信义，就会伤害到别人；可我坚守了信义，反而会危害自己。我怎么样能逃避、这种悖反的处境？这三对矛盾就是、我的忧患所在啊！现经庚桑楚引介，想获先生的赐教。”
老子听了对他说：“刚才我看你眼神，就了解了你心思；现在听了你的话，证实了我的看法。你那种惊恐不安、惘然自失的样子，就像失去了父母，又像是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所以说你像一个、丧失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昏昧！你现在想要返回，自己的真情本性，却不知从何做起，这是多么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住在、弟子们住的寓所，学习感悟能求取、自己喜好的东西，舍弃讨厌的东西；十天后仍感困惑，就再去拜见老子。
老子对南荣趎说：“你正在去伪存真，自我反省求解脱，为何还闷闷不乐？可见心中仍然被、那些问题所缠绕。被外物所束缚者，不可以患得患失，不可以惊惶失措，内守心神虚化物，便可从内部解脱。被心事所缠累者，不可以焦虑烦躁，不可以急于求成，开阔胸襟放眼界，便可从外部解脱。人被心事和外物、双双束缚和缠累，即便富有道德者，也不能超然获释，何况你刚刚学道！”
南荣趎对老子说：“村里有人生了病，邻里前去看望他，他能够说明病情。而能讲清病情者，他就不算生重病。像我这样听闻道，好比服用了药物，反而加重了病情；所以想退而能学、养护生命的道理。”
老子就问南荣趎：“你想学养护生命，能守纯一天性吗？能不丧失本性吗？能不用占卦问卜、就可明白吉凶吗？能无非分之想吗？能够适可而止吗？能不求助于别人，而是求之自己吗？能往来无拘束吗？能懵然无知识吗？能像婴儿无邪吗？婴儿整天放声哭，喉咙却没有沙哑，这是顺之于和谐、自然发声的缘故；婴儿整日握拳头，手却不屈拳生病，这是合本性缘故；婴儿整日不眨眼，这是因他的目光、不滞留在外物上。如果人们能做到：行走不知去哪里，居处不知做什么，接触外物能顺应，随波逐流顺自然，那么就能够懂得、养护生命的道理。”
南荣趎就问老子：“那么这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吗？”
老子告诉南荣趎：“不是至人的境界，是像冰雪解冻样、消解心中的积滞，使得心性能通灵。道德最高尚的人，他们和大家一样，靠着大地寻食物；他们跟大家一样，一块儿向天寻乐；不因人物的利害，扰乱自己的心灵，不去参与怪异事，不去参与图谋事，不去参与尘俗事，自由自在无忧虑，心神宁寂无执著，这是通常所说的，养护生命的道理。”
南荣趎又接着问：“这是至人高境界？”
老子告诉南荣趎：“没达到至人境界。我先曾经告诉你，能像婴儿无邪吗？婴儿举动无意识，行为自由自在的，形体像是枯树木，而内心却像死灭；到了这样的程度，既不会有什么祸，也不求有什么福。无祸无福的状况，就无人为的灾害！”
心境安泰镇定者，眉宇之间会发出、一种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对人能观其形性，对物能观其变状。人能守静地修炼，会获恒常的本性；有了恒常的本性，人们就会依附他，自然也会助佑他。人们对向往的人、则称他为天之民；对自然所助佑者、则会称他为天子。
学习的人是学了，他学不了的东西；实行的人实行了，他做不到的事情；辨别的人辨别了，他所不能辨别的。人对知识的探求，能够停止于他的、不能知的境界时，便达最高的境界；如不遵循这一点，自然是会失败的。
造物造化万物时，顺其自然赋其形，让他能养护自己；让他收敛着情感，不作任何的思虑，就能养护好心灵；让他修养灵性来、通达外在万事物。人达到了这境界，还有灾祸的到来，就是天命的安排，不是人为的结果；知此就不足扰乱、自己的身心德性，经历也不存内心；心灵像有所持守，却不知持守什么，是不刻意去持守。
自我修养的境界，没达诚敬的程度，他就去付诸行动，行动就会不恰当；外事扰乱他内心，注入心灵不离去，他想要改变窘况，每次都会失败的。公开为非作歹的，人可公开责难他；暗中为非作歹的，会受鬼神的谴责。光明正大地做人，内心坦然而磊落，才能无忧而无畏。
注重修养德行的，行事不显于名声；注重追求功业的，志向在于求用上；行事不求虚名的，唯其平庸而显出、难能可贵的光辉。注重穷尽财用的，不过是商人而已；人们清楚他们是、追求分外的东西，他们还人模人样，自我感觉很良好。能体察到万事物、始终循环不已者，万事物也会和他、保持和谐而一致；而和事物阻遏者，自己都无容身地，怎能宽容他人呢？不能宽容别人的，就没有人亲近他。没人缘的人乖僻，因而被人们弃绝。锐利兵器也无法、对人心志作伤害，因而像良剑莫邪，也只能是下等的。人最大的敌人是、内心的矛盾焦虑，这种人在天地间、是没地方好躲藏；并非阴阳的变异，伤害到了这种人，而是他心神自扰，不能顺阴阳变化，而使自身受伤害。
道贯通了世上的、千差万别的事物，从道的观点看来，事物齐一无分别。这一事物分解时，那一事物在形成；新事物在形成时，意味旧事物毁灭；这变化都源于道。有人在看世界时，讨厌从离合角度、来看世界的变化，但世界却仍然以、某种离合的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还有人看世界时，讨厌从总体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对局部求全责备。人若心神离散了，外逐欲望不能返，会陷危险的境地。人已神不守舍了，虽还能取些成功，可他精神已死了，仍自信自己获得，其实是行尸走肉。人把有形的东西，看作是无形迹的，内心能虚廓沉静。
生出时不见根本，消逝时没有踪迹；有实体不占空间，有长度却无头尾；世界从里面产生，却不见它的孔窍；其处于上下四方、没有边际的空间；其长于往古来今，却不见成长始末；这是人感受的道。有生死和有出入，出入无具体形迹，这是所谓的天门，所谓天门就是无。万物都是由无生，有不能从有生出，必定先由无生出，有无是道的演化。圣人藏身这境域。道用粒子和能量，演化一切的有无。
而古时候的人们，才智达到高境界。什么是最高境界？认为宇宙初始时，是不曾有事物的，这观点是最高的，也是尽善尽美的，不可添加什么的。次一等的境界是，认为宇宙初始时，已经存在着事物，把事物生看作是、另一事物的消亡，而把消逝看作是、返回自然的本源，这是变异循环观。再次一等境界是，认为宇宙初始时，确实什么都没有，后来产生了生命，生命又很快死去，并把无看作是头，把生看作是躯体，把死看作是尾脊，这是辨别区分观。谁若能够懂得了，生死存亡是一体，我就跟他交朋友。以上这三种境界，虽然各有着不同，从万物一体来看，却没有什么差异。就像昭景两公族，连同屈氏为三家，世代为官受封赏，名不同却姓相同。
生命是由各种的、原子分子和能量，构成细胞凝聚成。生命一旦产生了，便有彼此和是非，就在不停地转变，而让人不易分辨。请让我来谈一谈，是非转变与分辨，其实本不足谈论，即便谈了也难明。譬如年终大祭时，宰牛的内脏四肢，是可分别陈列的，但在奉献牺牲时，不能分开来祭祀；譬如你参观宫殿，周游寝宫和宗庙，然后又去了厕所，能说参观厕所吗？这些例子说明了，彼此是非统一体，处于转换变化中，不必过分地争执。
请让我再谈一谈，是非的转换不定，普通的人都是以、人的生命为基础，以人智能为指导。因而作为人来说，每个人有是非观，认为能驾驭是非。真有名实区别吗？还以它作自我的、判断是非的标准；以我节操作标准，让人去规范行为，以至以死来尝节。像这样做就等于：以有用世为聪明，以无用世为愚蠢；以飞黄腾达为荣，以穷困潦倒为耻。每个人有是非观，是今天人的问题。像蜩与学鸠一样，把自己的小聪明、当成普遍的真理。
踩了街上人的脚，会说无意并道歉；兄长踩了弟弟脚，就用语言来抚慰；父母踩了儿女脚，心里明白就了啦。所以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你和我；最高的人是不分、是你的还是我的；最高智慧无谋虑；最纯仁爱则显出、对人不表示亲近；最大诚信无须用、贵重东西作凭证。
理顺意志的紊乱，解开心灵的枷锁，去除德性的拖累，疏通对道的障碍。尊贵富有和显达、威严功名和利禄，六者错乱人心志；姿容举动和色彩、辞理意气和情意，六者束缚人心灵；憎恶爱欲和喜悦、愤怒悲哀和欢乐，六者拖累人德性；舍弃趋从和贪取、给予知虑和技能，六者阻碍了大道。以上这四个方面、所含二十四内容，不在人心中作怪，人心就能够平正；心神平正就安宁，宁静就能够明澈，明澈就能够虚空，虚空恬静就能够、无所作为无不为。道以德而显出来，生机是德的光华，禀性是生命根本。合乎本性的行动，称作率真的行为；伪情驱使的行动，称作失却了本性。知识为应接外物，智慧是内心谋划。有智慧的人也有、不能了解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见必定受限制。有所举动却因为，出于不得已叫德；举动不是为自我，这种行为就叫治；求名会适得其反，求实则相顺于事。
后羿射箭很高明，善射中微小目标；但他却不善于使、别人不称扬自己。圣人善于顺天时，却不善处理人事。能够顺应于自然，又能契合人性的，只有全人能做到。鸟兽遵守自然道，因而能成为鸟兽。全人顺应于自然，讨厌人为代自然，讨厌天与人对立，而行天人融一体。
山雀飞过羿面前，羿定能够射掉它，这是后羿的威风；山雀不在羿射程，后羿就无能为力。若把天下当笼子，鸟雀就无法逃了。商汤以任用厨工，从而笼络住伊尹；秦穆公他却是用、五张上好的羊皮，笼络住了百里奚。这都是顺其所好，如果不投其所好，而想笼络住人心，那是从来没有的。
断足的人不掩饰，因他已经把毁誉、置之度外无顾忌；囚徒登高不害怕，因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顾了。受到语言的威吓，不会作出报复者，是因为他忘记了、世俗的贵贱荣辱。能忘贵贱荣辱是、接近自然的天人；所以人们尊敬他，他也不欢欣鼓舞；人们若是羞辱他，他也不勃然大怒。要达到自然和谐，只有天人能做到。人发怒不真心怒，怒气是无怒而发。在无为的情况下，人有作为却无心，有为是出于无为；要宁静就要平气，要通灵就要顺心；有所为时要得当，有为出于不得已，一切出于不得已，这便是圣人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