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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我的婚礼,但今天我却要郑重地写下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回忆。
我和我的爱人几经波折才修成正果,我却在新婚前夜,持着夜灯把我和另一个女人的过往抖落在纸上,是否过于薄情。关于这点我不敢下定论,也无力为自己辩解;我深爱着我的妻子,也对即将写下的回忆依然忠心耿耿。
这两者并不矛盾,它不妨碍我对婚姻的忠诚,也不影响我和妻子坚实的爱情。
非要说的话,这算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1
丢了工作,女朋友也收拾行装彻底离开,不大的房子此时却像刚到此地一样空空荡荡,眼前的房间在不久前的日子里,每天都充满女人的祈求和哭述,待灰尘被眼泪一扫而空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继续保持沉默。想起当初的山盟海誓信誓旦旦,柔情满满的眼神最终也熬不过现实的凌迟,最终变成火山倾泻之后灰暗的尘埃。
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我对爱情的看法,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完全相信过它,这只是证实了我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坐在沙发上继续沉默,手机丢在角落里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电,自从我开始拒绝任何约会和邀请之后,它就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好像在跟我比赛谁更耐得住寂寞。我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又不知该起个什么话题,脑袋好像被一个气球填满,没有烦恼却也空无一物。
一天的时间往往就这样消耗在了天花板的污点和纹路之间,不觉饥饿也不懂睡眠,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我才有了一点世界和我还存在一丝关联的感觉。
先顺着河边的公园慢慢往桥走,那里每天都有大爷大妈跳着节奏强烈的健身操,嬉闹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踩着滑板追逐打闹,戴着耳机的上班族的呼吸跟着音乐幸福地流汗。我的目光囊括这些景色,像剧场唯一的观众,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充实和满足,像一颗沉重的镇石盖住我心里酿不出酒的釉坛。
过了桥的对岸有一连串的酒吧,公园的人群散场之后这里正是开始热闹的时间。我想起女朋友以前有时会在这里跟朋友聚会,而我是对这样的场所没有半分兴趣: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堪比广场舞的音乐,坐在桌子对面的人要用吼叫的腔调才能说出一些无足轻重的事;价钱翻了一倍有余的超市啤酒一件接一件地摆在脚下,男人和女人们玩着五官和肢体接触的游戏,末了趁着酒劲,说一些不敢说的话,做没胆量做的事。
夜色过半之后,人们就从酒吧里三三两两地出来了,从霓虹辉煌的大街拐进酒吧之间的小巷之后更是另一幅光景,仿佛进入了一个被荷尔蒙与情绪支配的世界,道德和法律在这里是最后考虑的东西,阴湿的地面上总会留下来自人体的某些液体,或者是红色,或者是其他颜色,天亮之后会跟着人们的记忆一干二净。
魑魅魍魉,百态丛生。
我记得上次在某个路灯灰暗的路口,三两个年轻人把我围住之后翻遍了我的口袋,然而除了钥匙就没有其他作响的东西,最后把我推到角落里戏弄了一番才悻悻离去。等他们走后,我整理衣衫继续走我的路,也不影响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夜晚徘徊。
一切都可以失去,一切都不属于我,痛是活着的警觉,笑是礼貌的回应,眼泪是威胁,陪伴是懒惰的代名词。
天色微亮,街边开始响起笤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时,我又慢慢地踱回家去,倒在沙发上继续沉默,是否睡着不是那么重要,我只记得天花板的纹路幻化成游动的浮螭,然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2
“帅哥一个人干啥呢?”
两个看起来醉醺醺的男人拦在我面前,他们衣着宽松,脸上带着些许戏谑和痞气,似乎想从我这里拿走点什么。
“看样子帅哥你没喝痛快,走路都还稳稳的。我们两兄弟也没喝够,要不凑个桌再开一台?”其中一人对我说。
“谢谢,不用了,我还有事。”我说着就别开他们往前走。
“别这么说嘛,”那人侧过身来搂住了我的肩膀,说着就把我往灯光灰暗的地方带,“相逢就是缘,你这么说可是不给面子啊,酒钱算我们兄弟俩的,你只管跟我们一起喝就是了。”
我暗暗觉得不妙,但两人将我紧紧地夹在中间,我不知道该巧舌如簧地遁走,还是强硬地挣扎离开,似乎除了本能的反应之外,我早就失去理智处事的能力。
“亲爱的,你跑这儿来干嘛,这两个是你的朋友吗?”
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我和另两人应声回头,只见一个貌似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巷口,穿着宽大的麻布衬衫和牛仔裤,一个硕大的斜挎包搭在她的屁股上,显得她有些娇小。
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臂弯将我拽到她的身边,责骂地说:“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我等你半天了。”
她率直地看着我,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不说话,”她皱着眉头敲了敲我的肩膀,“是不是又喝多了!话都说不出来了!每次都喝多!赶快跟你朋友说再见,跟我回家!”
往前一看,两人已经轻声说着什么走进巷子深处了。
女孩把我拉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才把我的手臂放了下来,说:“刚才你可危险了你知不知道。”
“谢谢你啊,你一个女孩子都有这么大的胆量,真是惭愧。”
“你危险我又不危险,你以为那两人是打劫的啊?”
“那不然呢?”我疑惑地问。
“哈哈哈哈!”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街边的一家酒吧的招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来了吗?哈哈笑死我了!”一边说还一边拍打我的肩膀。
“啊?这,这不就是酒吧吗?”
“算了算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女孩神秘地笑了笑,“特别是你这种直男。”
我尴尬地笑了笑:“那可更是谢谢你了,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不知道也很正常,一般人都不知道。走吧!陪我喝一杯去!”
女孩笑着说道,我心想难道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正想着如何拒绝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酒托啊?告诉你,我才不是!我连酒吧的酒都不喝!”
说着她拉着我往街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去。
这姑娘真是直接又蛮横啊,我心想。
在便利店门口,女孩腰身一甩,硕大的挎包划了一个弧线到了她跟前,她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了两瓶伏特加,但瓶子里已经空空如也,相互之间碰撞、摩擦着发出玻璃的清脆声。
“这都是你喝的?”我问她。
“啊。”她漫不经心地答道,顺手把瓶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走进便利店,不一会儿又一手托着一瓶酒走了出来。
“绝对伏特加,喝得惯吗?”
“不了,我不喝酒。”我摆手拒绝,“你真能喝。”
“扫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不陪我喝就陪我聊会儿天吧。”
女孩将一瓶酒放进了挎包,拧开了另一瓶,瓶口对着嘴就灌下了一大口,皱着眉头发出了“啊”的一声,舒坦地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咱们就顺着河边走吧,走到府河大道上去。”
女孩说着把另一瓶酒也装进了挎包,就这么自顾自地开始往前走,脚下踏着轻快的步伐,丝毫没有喝下大量烈酒之后的样子。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当她不存在那样按往常的步调走着。
女孩走着走着就开始轻轻地蹦跳起来,嘴里轻轻地唱起了歌,似乎是“只往南方开”还是“一直往南方开”,待她又“哦——哦——”地唱了一阵之后,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哎,你平时都听什么歌啊?”
说到听歌,我想起了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手机,里面存着很多以前钟爱的音乐,每每听到都会伴随着旋律和歌词想起一些往事,情绪也自然而然地在心底温顺地流淌。
我也曾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啊。
“我不听歌。”我随口答道。
“酒也不喝,歌也不听,”女孩掏出酒瓶又是一口,“你可真没意思啊。”
活着本身是有意思的吗?虽然我以前也没有过厌烦过生活,但也从来没有打心底觉得它有趣过,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时间,为了活下去要一点一点地割掉牺牲理想和灵魂,为了别人笑要忍住哭,为了别人的满足要牺牲自己的幸福。痛苦的不是承受社会这块大模具的压制,而是为了那个规矩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削掉自己的皮肉。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喝酒吗?”我问她。
“喝酒只是一部分啊,光是晚上没人的时候出来晃悠就已经很有意思啦。”
“晚上有什么意思,连喝酒都没人陪你。”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小跑着到了一棵树下,树下一辆自行车孤零零地倚在哪里,车轮上挂着一把锁。
“快过来,快来帮我!”她的声音充满着欣喜。
“干嘛?你要偷车吗?”
“谁说要偷啦?你扶着车屁股,我站这边,”女孩两手抓着前轮的轮毂,“我喊一二三,你就往上抬啊——”
我还没搞清楚她想干嘛,她已经开始喊了。
“一!二!三!嘿!”
我们两人一起用力,自行车就像个吊死鬼一样挂在了树上。
“哈哈哈哈!”
女孩乐不可支地看着还在树上晃晃悠悠的自行车,拉着我又往另一边跑去。
“走,快!咱们把那边的自行车也弄过来!”
没过一会儿,树上已经挂满了自行车,有越野车、公路车、主妇车,红红蓝蓝,花花绿绿,像一个野生的自行车行,映在路灯下又像一颗奇怪的圣诞树。
“你看这棵树上,长了好多自行车啊!”女孩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我也不禁“嘻”地嗤笑一声。
“你真是个疯子。”我看着她说。
女孩扯了扯衣襟,拿出伏特加喝了一口说:“这就是晚上才能做的事啊。”
“有点意思。”
“当然有意思啦,在这里,这个时间,我就是最大的,我就是这里的国王!”
女孩蹦到了马路中央,躺成了一个大字形,惬意地笑着。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挎包里摸索了一阵,对着我喊道:“可惜我今天的玩具没带,要不然更好玩!”
还有玩具?我不禁有点好奇,问道:“什么玩具?”
“你下次来就知道了,”女孩神秘地说,“我教你玩一个好玩的游戏。”
3
过后的几天里,我依然白天发呆,晚上像个死尸一样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没有刻意去找那个嗜酒的女孩,也没有期待和她不期而遇,我把她当成了死水一样的生活里、偶然出现的水螅,不经意碰了一下我这棵随地而葬的浮萍而已。
我翻出了手机,充上电后开机,一串来电提醒的短信发出绵延的噪音,其中八成都是我的前女友打来的。